《擎灯照夜》东翠

2、芙蓉园

　　景盛八年，对于大齐的许多人来说，都是个多事的春天。

　　二月初，天子裴琮缠绵病榻半年后，于安和殿撒手人寰，谥号为惠，史称齐惠帝。
　　半月后，冰雪消融的早春，储君裴岱于棺前登基，成了六岁的大齐新帝。

　　裴琮留下遗旨，诸王不必进京奔丧，就地祭祀，勿扰百姓。
　　于是，十分幸运的，除去近身侍奉的宦官和宫人，这些养尊处优的裴室宗亲，不必看见先帝死时七窍流出黄水，半个身子都像泡发了的白面的凄惨死状。
　　有宫人私底下议论，裴琮死前，那鼓鼓囊囊的仿佛要爆开的肚皮底下，有七条不详的黑蛇在游动，在吞吃他的血肉，吃净了五脏六腑，吃到了喉咙，裴琮才终于咽了气。

　　裴琮的父亲，那位带着满朝衣冠仓皇南渡的南齐天子齐安帝裴泞死前，便是在梦中惊呼黑蛇杀我，而后七窍流血暴毙而死。
　　时隔多年，黑蛇再现，无疑为风雨飘摇的皇城笼上一层阴森的预兆，娇艳的夹竹桃下，时不时有黄纸飞灰，一撮一簇，火星微明。哪怕京兆府屡下禁令，依然不能阻止畏惧鬼神，淫祭野祀的人们。

　　四月末，湖州地动，昆河决堤，一夕之内，死伤数万，岐山太守张孟自尽，民多饿死，人竞相食。
　　露水观音由此而兴，教众皆白布束发，口呼“生如露，死何苦”，落草为寇，据山为匪，禁者不绝，成一大害。

　　至于北方纪州的战事，亦是时好时坏，死伤甚众，时人多引颈北望，悲歌泣之，朝廷几番下令诸州引兵北上，增援纪州，然而各州多方拖延，视旨意为无物，隔岸相望，任凭纪州军与胡人搏命厮杀，却始终按兵不出。

　　景盛八年，天下大乱，怪象频频，山倾天崩，四海如沸，诸王表面隐忍不动，私底下，却与诸多世家交往甚密，百官心思各异，诸州互相辖制，彼此猜忌，如此乱世之中，天下权力的中心，西京万安反倒是风平浪静。
　　大抵是因为，西京的衰弱，已经是南渡以来之最，哪怕是非世家出身的寒门小吏，也能轻易察觉出，乱世已至，而帝星微弱，天命将衰。

　　西京万安，东京永宁，两京隔河相对，遥遥望来，若是他们心有灵知，大抵都会升起一股“尘满面，鬓如霜”的哀伤。
　　齐安帝在六胡的铁蹄下仓皇逃窜，带着衣冠南渡时，也曾于船上呜咽嚎啕，痛心祖宗江山沦丧手中，发誓励精图治，宵衣旰食，收复北地，立高祖之功，重振裴家山河。
　　故而设立西京时，他亲自赐名万安，与东京永宁相对，以示不忘故国之意。

　　只是，当他在万安大兴后宫，广收江南美人，只字不提兴兵北伐之时，大抵也早就忘记了南渡船上的种种誓言。
　　他是个颇有才气的皇帝，据说生的极胖，非三个人搀扶，便不能行走，厌烦后宫与前朝相隔遥远，便在前朝和后宫之间，又增设了一座芙蓉园，取的是“秋雨无情不惜花，芙蓉一一惊香倒”之意，意在感伤世事，怜惜美人。
　　据说芙蓉园最盛的时候，有佳人一千三百之众，而后宫佳丽，更是数倍之多，人皆异之。

　　至于齐安帝暴毙，其后十数年中，历经青花之乱，走马观花总共换过七位皇帝，直到晋城王裴琮登基，才总算换得数年太平。
　　只是他子嗣不丰，子女少有活到能够成年理事的时候，储君裴岱年仅六岁，主少而力弱，据说棺前登基后便大病一场，至今依然不能见风，命弱福薄，无力辖制暗流涌动的诸州和雄心勃勃的裴氏诸王。
　　他死前连下数道遗诏，不允许诸王进京奔丧，也是畏惧诸王作乱，再起青花祸事，只是，纵使他如此殚精竭虑，却依然引得叔伯兄弟背后讥笑纷纷。

　　——若裴琮真是如斯贤德明君，岂会子嗣凋敝，膝下不丰？以至于事到如今，能够辅佐幼君的，只有他的女儿，一个战战兢兢的十五岁少女。
　　大齐立国二百余年，何来女子监国？
　　一个只能住在芙蓉园的小姑娘，纵使她真的手握剑和玺，又真能震慑住什么么？

　　……

　　世人谈论芙蓉园，总是喜欢先谈论一个人，齐安帝的宠妃厌月夫人，据说她生的极美，以至于明月也心生妒厌。
　　她喜杏花，每日都要折花煮雪，可是杏花并非四时盛开，她便不食不饮，闭门垂泪，齐安帝心焦不已，直到一个白衣的道人自云中而来，向齐安帝进言，说他有妙法，可使杏花不败，岁岁盛开，齐安帝听罢，抚掌大笑，点头应允。

　　年轻漂亮的姑娘们懵懵懂懂地进了芙蓉园，还没有见得芙蓉园的堂皇灿烂，便被葬在杏花林中，在深深泥土里，大睁着眼睛，白骨上生满潮湿翠绿的青苔，而枯朽的枝头绽出点点白雪，翠叶白花，好似青雀衔明珠，又烂漫如云霞，香气迷醉，连万安城街头的小贩都惊异地仰起头来，向皇城望去。

　　据说那几年里，因为这等荒唐之事而死去的女子，足有上千之众。
　　而芙蓉园中，这样的人和故事还有许多许多，三天三夜也说不尽。

　　既血腥，又灿烂，像是染了血的金箔，被美人白玉般的手指一寸寸贴上屏风，从被虫蛀烂了的洞眼望过去，看得见屏风里楼台高筑，仙乐飘飘，美人如云，而楼台之下，血海滔滔，恶鬼撕咬着高楼，在光华流转的金箔间怨气冲天。
　　总觉得那不太像人世间应该存在的地方。

　　其实只是个没什么人的园子。
　　又大，又空，而且杂草丛生，就算是在宫里伺候许多年的老人，说不定也会在芙蓉园里迷路，四方八面望去，到处都是似曾相识的，古旧沧桑的长路。
　　很荒芜，很安静，也很寂寞。

　　裴青君从十五岁之后，就从后宫里搬出来，住到了芙蓉园里，她有监国之功，按照旧制，是应当在宫外开府的，只是她并非王侯，大齐也从来没有公主开府的旧例，最后，只好将她从后宫挪出来，住进了靠近前朝的芙蓉园里。
　　说起来，其实不伦不类的。
　　后宫的人不能到芙蓉园里来，前朝的人，也不能轻易涉足，偌大的芙蓉园里，空了十几年，只住了她一个人，夜里没什么灯，风吹过的时候，穿林打叶，声音尖哑，像是有女鬼在风里哭。

　　裴青君有一段时间，总是蜷缩在寝宫的床榻上里，瑟瑟发抖，她不敢发出声音，她一动，宫人们就会围上来，点亮灯光，伺候她起身，她怕的厉害了，也只是死死咬住手背，把所有的声音都藏起来
　　到底在怕什么呢，其实她也不明白，只是觉得害怕，觉得恐惧，害怕风声，害怕纱帘投下的影子，也害怕哪些殷勤备至的宫人们，他们那么和蔼，体贴，把所有的一切都准备的那么周到，她像是被提着线的木娃娃，一步，又一步，无数双眼睛审视过来，没有给她任何转圜的余地。

　　她十五岁那年春天生了一场大病。
　　她的母后身体抱恙，心思忧烦，要她这个做女儿的为她诵经祈福，慈心殿的偏殿大而空，铜刻漏滴水的声音回荡不绝，一声又一声，滴滴答答。
　　她独自跪在佛像下，在春寒的偏殿里，一直诵经到高烧晕厥。
　　她病的几乎要死了。

　　尽管最后还是活了下来，只是身体更柔弱，性子更胆怯，她的母后再温柔地伸手抚摸她脸颊的时候，她总是控制不住地发抖。

　　原来已经是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
　　跨越了生死，回到少年的时候，所回想起来的，竟然还是这些又遥远，又寂寞的事情。
　　她总觉得自己是孤零零长大的，总是一个人，在这无人荒芜的芙蓉园里，和那些阴森不详的，和死亡与背叛相关的传说一起，无声无息地长大了。
　　这仿佛是个有言在先的预兆，关于从很早开始，就已经被决定好了，一定会被抛弃的，她的命运。

　　需要的不是“裴青君”，而是“裴岱的兄弟姐妹”。
　　是能够为年幼的裴岱攥紧权柄，不被叔伯兄弟轻易夺走，能够支撑着朝廷渡过这个多事的春天，并且在裴岱长成之后，将一切归还给他的人。
　　任何人都可以，血脉亲近，又无法威胁到裴岱的皇位，并且可以在最近的地方，替他看守皇位的人。
　　这个人，就是“裴青君”。

　　至于一切结束之后，“裴青君”会怎么样呢？
　　那是没有人会去考虑的事情。

　　真是怨恨啊。

　　十五岁的裴青君躺在床榻上，仰头看着头顶，双手搭在胸前，两手交叠。
　　头顶的纱帐依稀是金线绣的鸟雀，明明应该已经被裴岱烧掉了。

　　眨了眨眼，她才慢慢回过神来，现在还不是很多年后，她现在才十五岁，裴岱也才六岁，她很怜爱裴岱，裴岱也总是亲亲密密地叫她阿姐。

　　在许多年后，会被亲弟弟裴岱一刀斩断的右手食指又在激烈地作痛，明明还没有出现伤口的地方，却痛的仿佛有恶鬼在撕咬。
　　她无意识地用左手的掌心，摸索着右手的小指，真奇怪啊，明明没有伤痕，却那么痛，那么烫。
　　就像在她心口正涌动的怨和恨，好像粘稠的热蜡，从五脏六腑涌出来，缓缓地，把她的身体填满。

　　她安静地听着，自己胸口传来的声音。
　　明明应该已经停滞的心脏，就像潮水一样，一起，一落，呼啸不休。

　　她生了病，然后呢，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呢。
　　啊，是宫里谣传，她久病不起，是因为黑蛇作祟，所以，刘常侍得了太后的旨意，带了一个颇为知名的神婆，进宫给她驱邪作法。

　　真是苦涩的符水啊，被灌进嘴里时，她一直在吐，拼命地挣扎，却毫无效果，她匍匐蜷缩，痉挛地几乎吐出心肝。
　　刘令姿就在几步外，垂首看着，眼皮垂着，盯着她眼泪纵横的脸，轻轻柔柔地说：
　　殿下不要多虑，白仙姑是云中仙人，饮过她的符水，从此邪祟离身，万事不忧，岂非喜事么。

　　安放在心口的右手小指轻轻抽动了一下。

　　刘令姿马上要来了。
　　那么，要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