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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冬雪 ...

  •   下雪了。

      裴青君望着灰白墙壁上窄窄的洞口,白色的雪花在夜色里缓缓落下,呵气成冰的寒冷冬天,隐约听得见欢声笑语的声音。
      大抵是元宵节了吧。

      这已经是她在北昭狱里过的第二个元宵了。

      北昭狱坐落在芙蓉园西侧,有监室三百七十二间,密室无数,是先皇早年因仆鸟之乱而设,数年之间,死者上千,血迹斑驳,恶名昭彰。
      只是谁也想不到,先皇后来又在宫外立下南昭狱,南昭狱拷打犯人手段之狠辣,织罗罪名之残酷,又远胜北昭狱百倍,不到一年之内,便有数万条性命消逝在南昭狱黑洞洞的巷子里。
      血气冲天,人人自危。

      这间曾经满是冤魂与悲鸣的北昭狱,再也不复昔日风光,在寂寞的深宫之中,日渐衰落下去。
      如今,只剩下残垣断壁,衰草萋萋,偶尔有一两只老猫窜过高墙,踏着乌瓦,在青苔斑驳的檐上嘲风边懒洋洋地卧下。

      囚室上方有一口方形小洞,窄窄的日光投进阴暗的内室,春天细雨绵绵,天色阴郁,夏天阳光明媚,细细的灰尘在光柱里缠绵,秋天天色浓艳,候鸟南飞远去,然后,就是漫长的冬日。
      漫长,寂静,黑暗,好像整个天地,都空无一人。
      这就是一年了。

      白雪从洞口纷纷扬扬飘进来,万籁俱寂的夜,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蜷缩起来,抱着腿,反反复复摩挲着手上的缺口,被砍断的小指留下空空的一块,总是痛,下雨天,下雪天,阴郁的天色,会痛的更厉害,仿佛伤口从未愈合,还有积年的旧血在里面涌动,没有出口,日复一日地,满怀怨恨地凝成毒血。

      她想死。
      总是想。

      看到春天的雨,她会想起某年的早春,小小的皇帝裴岱冒雨来见她,乖巧地叫她阿姐,踮起脚,很宝贝地捧着一只湿漉漉的麻雀,给她看,仰起脸笑着说,阿岱想要阿姐来取名字。
      夏天日光明烈,那个被她叫做母后的漂亮女人将瑟瑟发抖满身血腥的她搂在怀里,一边抚摸她的头发,一边爱怜地说,青君,做得好啊,天下苍生都会感激你的。妖艳的影子在炽烈的夏天铺天盖地,将浑身发抖的她笼罩其中,像一片张牙舞爪的沼泽,把她抓住了,吃掉了。
      秋天是卧病的时候,她躺在病榻上,一张又一张地盖下帝玺,麻木而漠然,金黄的叶子飘落在奏章上,盖住龙飞凤舞的字迹,她忽然停下动作,捂脸不语。
      冬天,无数火把将雪夜照亮,曾经将麻雀捧给她的年轻皇帝将她从帘子后粗暴地拽出来,一手握剑,一手掐住她的下巴,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他低下头,喘着气,在她耳边充满恶意地宣告道,阿姐,你输了!

      记忆的碎片仿佛潮水般涌来,在这个狭窄的石室里,没过头顶,日复一日,每一次,都鲜明如初,每一次,都一样痛不欲生。

      有昏黄的火光忽然在狭窄的走道上亮起,脚步声匆匆,她漠然地望过去,漂亮整洁的黑色靴子,朱红的袍角,玉钩绯带。
      她记忆里,这个皇宫里,只有一个人是这样的打扮。

      火光的背后,一张白白胖胖的脸出现在栏杆后面,笑容满面,喜庆又和善,他身后一群蓝葛袍的宦官,看不清脸,像是一群藏在他影子里的鬼魂。

      “殿下,许久不见,您依然风采奕奕,一如往前啊。”
      大常侍宋进福亲昵地说。

      早有人替他打开了牢门,大常侍躬着身,把肥硕的身子挤进窄小的牢里,身后人递来描金朱漆盒,他用白软的手指揭开盒盖,一盘又一盘取出菜碟,亲自布置在起来。
      他贵为大常侍,皇宫之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许久不必做这些服侍人的事情,此刻做起来,却丝毫不显得笨重,他谦卑又温顺地对牢中的女人低下头,道:
      “殿下,元宵佳节,咱们陛下怜惜您在此处寂寞,特意叫老奴送来这些饭菜……”

      “毒下在哪里。”
      她沙哑地说。
      因为囚禁和病痛,她迅速消瘦了下去,脸颊深陷,高高的颧骨仿佛枯水期溪流露出的苍白鹅卵石,她蜷缩在角落里,瘦骨嶙峋,一明一灭的眼睛,像是春夜水面上亮起来的鬼火。

      “殿下……”
      宋进福顿了顿,依然笑容亲切,他举起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火光里仿佛流动的黄金,他甜蜜地说:
      “不愧是殿下,这么了解咱们陛下。您已经猜到了,实在是再好不过,不然真叫外面那些笨手笨脚的下人给您灌毒酒,那成什么样子了,多不好看啊,您说,是不是?”

      —

      洞口雪花飘舞,纷纷扬扬,被监牢里的灯火映照,微黄的颜色,飘舞在夜空里,好像无数飞旋的火焰。

      天真冷啊,雪越下越大。
      落雪从狭窄的洞口飘进来,覆在她的头发和肩膀上,又被剧烈的痉挛抖落,她匍匐在肮脏的地上,几乎被疼痛撕成碎片,她不住地呕血,一团团鲜血落在地上,像是一团团盛开的梅花。

      余光里似乎宋进福往后退了一步,生怕弄脏了漂亮的靴子。

      她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呕出这么多血,一个人竟然有这么多血可吐。

      ……不,她其实是知道的。
      那一天,燕衡死在她怀里时,就是吐了这么多血,染红了她的双手和衣服。

      那天之后的人生里,她无数次地问自己,为什么,那一天没和燕衡一起死呢。
      要是那天,和燕衡一起死了,那该多好啊。

      从十四岁那年,她离开永州,在茫茫大雪里奔赴皇都万安开始,她的人生就已经无法回头了。
      做尽了蠢事和傻事,她人生里每一步,都落子无悔,一步也不能回头。

      所回忆起的,还是许多年前,她蜷缩在马车上,一步步远离永州,前路不可见,抬头望去尽是陌生的面孔。
      忽然听见马蹄声响,那嘶吼的风雪里,有人依稀在喊:
      ——青君!

      她不顾一切地推开窗户,风雪浇灌而来,那茫茫冰雪里,红马好似烈火,踏碎万千风雪,率领着家中的部曲,自大雪尽头而来。
      配箭轻骑的部曲从侧面绕前,拦在马车车队,来接她的人从未想过会遇见这样的事,慌乱起来,马车匆匆停下,在雪地上留下长长的车辙,只一眨眼工夫,那匹烈红骏马便到了眼前。

      燕衡孤身骑在马上,勒紧缰绳,他出来的仿佛很匆忙,衣服很单薄,龙胆紫的袍子浸透了汗水,微微喘着气,白色的水雾从唇边弥漫,漫过他紧皱的眉与眼,风一吹,便无声无息散开。

      大齐南渡之后,只有纪、洛二州养马,又以纪州的六紫浓最为出名,一匹千金难求,据说是一日千里的神驹。
      可是肃源已经这么远了,他们都已经行了一天一夜,哪怕骑着六紫浓,燕衡也一定片刻不停地骑马追了很久,才追到他们。

      燕衡骑在烈火一样的红马上,低头看她,他的眼睛漆黑又明亮,像是雪白的月亮倒影在没有雾气的湖面上,斑驳白雪落在他薄薄的肩膀上,说不出的挺拔凌厉。
      他吐出白气,低低地问她:
      ——青君,你真是帝姬吗,你是陛下的女儿,要和他们回万安去?

      他是个笑嘻嘻的人,从没什么严肃冷峻的神色,人人都说宁国公世子天生俊雅仁和的脾气,可是,那天,在那个冰雪呼啸的冬天,他带着家里部曲在雪原上拼命追赶而来,他的神色似乎在说,只要她摇一摇头,他就会把她抢回去。
      她攀在窗户上,仰头看着燕衡的脸,咬着唇,慢慢点头,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过脸颊,被寒风一吹,顷刻冷如冰雪。

      沉默片刻后,燕衡的声音在风雪呼啸里静静响起:
      我知道了,我会来找你的。等着我。

      后来,他真的来了。

      他这个人,总是这样,笑嘻嘻的,好脾气,没什么棱角的模样,可是答应她的事,无论大小,一定会做到,无论时间长短,也总会兑现。

      他是宁国公的世子,世袭罔替的爵位,极贵重,南渡之后,宁国公燕池又兼了纪州和言州州牧,总领二州军政事,又领大将军,手握兵权,位居人臣。
      十五岁那年,漆州州牧叛乱,引六胡南下,连破三州,如入无人之境,一直到了纪州州界三百里处,才终于被燕池引兵拦下。

      纪州告急,人心惶惶,人人都在南逃,燕衡却在那时候要回前线去,他笑着说,我们不能再退啦,都已经南渡了,再退,我们只能退到海里去抓鱼啦!
      燕衡口气轻轻松松,可是她那天,跟在他身后,一路抽泣,拽着他的衣袖,哭的满脸泪水。

      这是她和燕衡十五岁的冬天,火树银花,悬灯结彩,鱼龙灯在人群中引起喝彩,打铁花的匠人在这数九寒冬赤膊上阵,滚滚汗珠如雨下,满天铁花,熠熠生辉,人们望着天上的火星,瞳孔里好似火海蔓延。

      她哽咽着说,如果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
      燕衡偏头看她,伸手抹掉挂在她脸上的泪珠,他的手很温暖,骨节修长漂亮,掌心却有厚厚的茧,他笑着说:
      ——我不会死的,因为你那么爱哭,我死了,你一定会哭的停不下的。
      我回来之后,会请求陛下赐婚的。
      他脸上带着笑,唇边吐出白气,像是玩笑,又像是许诺,在烟火升上夜空的那一刻,对她这样说道。

      后来呢。
      后来发生了什么。

      燕衡活着回来了。
      她为什么没有嫁给他。

      燕衡打赢了仗。
      为什么他仍然死了。

      他死了之后,她又是为什么仍然活了下来。
      那时候,她在做什么,她为什么没有和他死在一起。

      他死后的这些年,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事情,所能够回想起的,尽是些面目可憎的名字。
      裴岱,母后,赵陌,张琳……
      她爱过的人,她恨过的人。
      都是该和她一起,下到地狱里,烧成灰烬的人。

      她憎恨,她愤怒,她诅咒,她绝不原谅,她要到地狱去,等他们下来,和他们再厮杀一次。
      这一次,她绝对不会再输了。
      她绝对,会把他们全部杀死。

      身体里所有的血大概都已经吐尽了,她变得很冷很冷,就好像回到了少年的时候,她独自蜷缩在四面漏风的道观里,大雪纷纷扬扬,仿佛要下到地老天荒,仿佛从来没有结束过。

      ……地狱,大概是没有燕衡的吧。
      他那样的人,是不会落到地狱里去的。

      她瞳孔中火光一闪,又迅速微弱下去,瞳孔微微张开,眼瞳隐约泛着淡淡的灰,像是冰冷的珠玉,嵌在她的眼瞳里,清清澈澈映照着夜空里的漫天白雪。
      世上的一切孤独和遗憾,都没有来路和道理,像大雪一样,一层层覆在她的身上,掩住她的病弱,憔悴,肮脏,掩住她身上无法洗净的血污,一切都洁白无垢。

      她低声地喃喃,连自己也听不见那微弱的声音,像是风吹过空荡荡的胸膛,那隐约的回声:
      那样,就很好了。
      只有你,只有你。
      ……只有你,不要到地狱里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架空,架的很空很空,基本没什么考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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