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灯照夜》东翠

10、选择

　　秦家的轿子出现在赵门前时，赵家的家仆正侯在门下，微黄的灯笼笔力遒劲地写着一个赵字，在火光里微微打着晃。
　　掀开帘子，秦宏跨步出来，如今夜色已深，然而他一双眼睛灼亮有神，冷厉如烈酒浇过的刀刃，叫赵家的老仆都微微一怔。

　　他却昂着头，看也不看那下人一眼，直直朝门里走去，沿途都挂着灯笼，一片迷蒙的夜色被灯火染的金黄，在他坚决有力的脚步下一圈又一圈地扩散。

　　穿过曲折的走道，远远地，便看见院子的门开着，一个身穿素衣的男人立在门里，在一盏灯笼下面，遥遥地等他，走近了，才发觉他衣服上全是露水，不知道在夜里等了多久。

　　秦宏眼眶一酸，低声道：“……叔玉。”
　　赵陌微微点了点头，说：“云清，我已经知道了，进来说。”

　　屏风后摆着两张坐榻，黄铜掐丝的香炉上方白烟升腾如云烟，两个男人依次坐了，沉默半响，烛光里，秦宏眼睛渐渐通红，好似血气渗出：

　　“从高祖开始，裴家就倚重北人，南人去了永宁，不仅常常受排挤，还往往要被讥讽南音愚钝。我们在南边，绞尽脑汁，百年经营，总算站稳了脚跟，可是北人分明受裴家恩惠如此之多，到了山河倾覆的时候，非但不死战报国，还有脸南渡到我们的地界上，厚颜无耻地和我们争抢。”
　　“裴家南下的时候，丢家舍业，丢盔弃甲，连口热饭都吃不上，要不是我们举族出迎，难道他们还能稳坐万安，像今日这样享尽富贵吗？”

　　“北人狡诈无耻，可是这几十年里，朝中官员，都是我南方儿郎，我秦家子弟，都在朝中为大齐殚精竭虑，可有辜负裴家的时候？便是先帝在世，也从来没有这样待过我秦家！”

　　秦宏深深喘了一口气，攥紧拳，身体微微前倾：
　　“叔玉，你要帮我。阿钰是你看着长大的，你难道能够忍心让他就这样死不瞑目吗？”
　　“今日裴家会这样待我秦家，焉知不会这样待你赵家？卧榻之侧，不可不防，既知灾殃，防患于未然，才是君子之智，视若无睹，那是愚夫才会有的行为！”

　　秦宏的声音掷地有声，甚至震的烛火都微微晃荡起来，涟漪似的一圈圈推开火光，搅乱他们映在屏风上的两道影子。

　　秦家和赵家既是盟友，也是累世的姻亲，两性血脉相融，守望相助，秦宏和赵陌正是这一代里领头的两人，他们在还不会说话时便已经见过了面，年少时也常常一起在窗下读书，也曾经约过儿女姻缘，只是儿女都还年幼，只好暂时搁置。

　　秦宏如今领的是户曹右丞，算来是户曹副位，只是户曹尚书欧徵家世不如秦家远矣，在秦宏面前，倒是有些低声下气，更何况，秦宏原本是礼曹尚书，只是受了贬谪，才暂时调往户曹，礼曹尚书又称天官，在尚书台里，是唯一可与丞相赵陌同座论道的人。

　　“朝中有妖孽作乱，妄想欺天子年幼，篡权夺位，辜负先帝遗诏，如此大祸，我等深沐先帝遗诏，岂能束手旁观？若是你我牵头，南方旧族必定群起响应，一扫朝中阴霾之气，不负先帝所托！”
　　秦宏紧紧盯着赵陌的脸。
　　“……叔玉，你意下如何？”

　　在好友慷慨激昂的一番陈词后，赵陌却几乎面无表情，他眼中一瞬间似乎闪过一丝苦涩，然而那只是一瞬间，再看过去，依然是一片深不可测的平湖。

　　他放缓声音，徐徐开口：
　　“云清，你说的太严重了，你我都见过那那位，应当知道，她岂是那样的人，不过是个性子柔弱的小女孩罢了。”

　　“短短时日里，她已经亲手连杀了两个人，比你我都多！天底下岂有这样的柔弱女子么！”
　　秦宏须发怒张，猛地站起来，坐榻翻倒，惊起巨响，他暴起喝道：“掩耳盗铃，这等蠢事，也是你赵叔玉该做的么！”
　　“她杀我子，还辱我子，大丈夫，谁能忍之？我南方士族累世奉你赵家为首，难道便是让你这样如缩头乌龟一般，自欺欺人，让人欺辱吗？”

　　暴风雨一般劈头盖脸的斥骂声里，赵陌脸色平静，只有烛火微微摇晃，影子乱晃，落在他身上，仿佛一座崩落下来的高山，而他岿然不动。

　　他徐徐地说：
　　“就在刚刚，宫门落锁前，宫里有消息传出来。”
　　“天子病情又加重了，夜里还咳了血，自从棺前登基之后，他身体一直反反复复，今夜连太后都惊动了，亲自去了他床前看望。”

　　这听上去是毫无关系的一句话，但是秦宏的脸色慢慢变得有些发白。

　　赵陌似乎也有些不忍心，他慢慢闭了闭眼睛，继续说了下去：
　　“云清，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是看着阿钰长大，他与我的儿子也没什么区别，他如今忽遭横死，我岂有不心痛的道理？”
　　“但是，如今，战事未决，朝中形式未定，更别提万安之外，裴氏诸王虎视眈眈，清山王，孟章王……都盯着你我。世事好似悬丝，一发而动全身，如今行事，正是不得已之时，需得忍气吞声，忍一时之辱，图千秋之大业。”

　　“……那你要我如何。”
　　好半天，秦宏才慢慢地开口，声音沙哑。
　　赵陌叹了口气：“……先把阿钰丧礼举行了吧。”

　　“云清，你且暂时忍耐一时。”
　　“日后，时机成熟……我自会让你随心所愿。云清，你且信我。”
　　他低声道，声音幽幽，温和如昔，然而字里行间，却锋利慑人，好似冷铁铸成。

　　—

　　秦宏出了门，一路上都沉默不语，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赵陌亲自送他到门口，送他上了轿子，一直到秦家的轿子消失在转角处，依然远远目送。

　　随侍的家仆低声道：“……秦家当真能够忍下这一次么？爱子被杀，死后还被辱，便是神佛在世，恐怕也没有能够按耐住怒火的慈悲。”

　　赵陌一动不动地望着无人的转角，淡淡地说：
　　“那是自然。”
　　“神佛又不求人间俗物，喜怒之事，大可从心所欲，回归本真。可是人世之中，事事样样，岂有这般容易？云清深谋远虑，性情深沉，并非无知鲁莽之辈，他是知道轻重缓急的，怎么会拿秦家去冒险。”

　　家仆眉头微微蹙起，又望了望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欲言又止，然而到底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

　　轿子停在秦府门口，守在家门口望眼欲穿的老仆立刻冲下了台阶，掀开帘子，想要将主人搀扶出来。

　　一只手从轿子里缓缓伸出来，搭着他的手上，这一瞬间，老仆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寒意。
　　……如果一切顺利，那么，主人的手不会这么冰冷，也不会使出这么大的力气。

　　缓缓地，秦宏从轿子里先探出头来，他看上去和平日里大不相同，他平时是个颇为严厉的人，然而这一刻，他像是没有表情，又像是在无声微笑，脸颊上泛起古怪的红，仿佛醉饮了美酒，在消瘦的脸颊上熊熊燃烧。
　　夜色里，他一双眼睛亮极了，那是一种不详的亮光，仿佛是在灼烧着身体里奔涌的血气，明明没在看任何人，却亮的这样可怖。
　　他抓着老仆的手，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要把老仆的手捏碎，这正像是在竭力克制着某种暴怒和怨怼。

　　老仆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任凭秦宏俯身出了轿子，一瞬间，主人短促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清晰无比地传入耳中。

　　既像是愤怒，又像是讥讽，然而，那是如此刻骨的怨毒和仇恨，只是一瞬间，恐惧席卷全身，几乎让他的心脏都冻结成冰。

　　而赵陌做梦也不会想到，在离开他的院落时，始终沉默不语一语不发的好友，所说出的第一句会是——

　　“……呵。”
　　暴戾而压抑的冷笑，满怀怨恨。

　　老仆屏住呼吸，盯着自己的脚尖，将头更深地低了下去。

　　—

　　第二天，是小朝议的日子，秦宏托病没有来上朝。
　　朝中一切如旧，在丞相赵陌的主持下，顺利结束。

　　第二天，秦宏向芙蓉园上表请罪。
　　裴青君很宽容地表示，那不是秦卿的错，是是秦舍人失礼在先，秦卿不必在意。

　　仿佛一切都如从前，毫无变化。
　　但是，在最宁静的水面下，最激烈的漩涡正在无声距离。

　　裴青君看得到，只有她看得到。
　　而她兴致盎然。

　　赵陌是囚禁她的牢笼，可是，在这个时候，也是挡在她面前的壁垒。
　　他不会让她出事的，她对他言听计从啊，他若是要换皇帝，要换哪个皇帝呢，哪个宗世王爷能够看着他这样摆布云雨。
　　如今实力最强的孟章王，和赵家可是有旧仇的。

　　有他挡在面前，挡住被她渐渐激怒的南方士族，赵家是第一等的门第，赵陌是第一等的人物，是南方士族之首，南方士族以他马首是瞻，她自然可以高枕无忧，安全无虞。
　　真是可靠啊，多让人安心啊。

　　可是，南方士族不是没有尊严的。
　　在远离王化的地方生活了一百来年，心高气傲又自称规矩，怎么能够一直忍气吞声呢。

　　裴青君坐在长秋殿的窗下，日光照在她的指尖，透明的仿佛白玉。
　　她微笑起来。

　　如果他没有办法尽快给南方士族扬眉吐气，证明自己，那可不太妙了。

　　那他能够做什么呢。
　　他最娴熟的政事上，他可没有办法辖制她，她从来事赵相如父，赵相总是对的，她总是那么信他。
　　外戚么，她和母后的姚家可没什么亲近的时候。
　　宫中规制，那算什么，她并非男子，又无后宫，也没什么可以被冠上“狐媚祸主”罪名的心肝美人，其余享乐么，也从来没有过。
　　……
　　至于别的，还有什么呢，或许还有婚事吧，这可是比哪一件都严重的烫手山芋，他又要怎么插手呢。

　　他没有其他选择。
　　他只能做一件事。
　　唯一一件。

　　要么，把我杀了
　　要么，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与作为依仗的南方士族渐行渐远，彻底决裂。

　　我，还是南方士族呢。
　　……要是不能早点决定，说不定一个都留不住呢。

　　哪里有既要，还要，样样都要，两全其美的好事呢。莫非世上的幸事，都该他一个人有么。

　　在温暖的阳光里，细小的尘埃飞舞，镶了一圈金边，日光柔暖的让人发倦，她在阳光下斜斜倚着榻，垂下眼帘，连发梢都泛起金黄的颜色，
　　看上去那样一尘不染，岁月静好，与血雨腥风的世事毫无瓜葛。

　　而她托着腮，轻轻地笑。
　　……那样的好事，就算老天爷允许，我也不会允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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