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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火焰 ...

  •   秦钰被从宫里抬回来的时候,已经凉透了。
      乌黑的血渍在紫燕袍的前襟大团大团地凝结,天大睁着眼睛,眼白浑浊,瞳孔漆黑,尤有恐惧和不敢置信。

      门外牛车吃痛而叫,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进,秦宏面色惨白,一脚踏过门槛,一眼看见摆在正堂里的尸体,眼前一黑,眼瞳往上一翻,身子登时软倒下去。
      家仆们惊叫起来,手忙脚乱地扑上去,将他搀扶起来,又七嘴八舌地喊着家医在哪里……兵荒马乱,忙乱一团。

      好半天,秦宏才喘过气,他是个性子刻薄,瑕疵必报的强势男人,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官服光洁的没有一粒灰尘,面无表情轻轻冷哼一声,便足以吓得同僚噤声不敢言。
      可是如今他得了家中消息,匆匆从官署赶回来,连鞋子都跑掉了一只,发丝凌乱,狼狈不堪,短短几步路,他明明正值壮年,却像是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几乎是一步步爬着,到了爱子身边,大口大口喘着气,颤抖着伸手,摸秦钰的脸。
      早已经冷如冰。

      只一瞬间,他便仿佛被完全击溃了一般,匍匐下去,伏在儿子胸口,喉咙里嘶嘶作响,像是想要说什么,却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许久之后,才有伺候惯了的老人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来他在问的话,反反复复,咬牙切齿,只有一句:
      为什么。

      很快有人轻声回答:
      “令郎闯了长公主寝宫,长公主惊惶之下,仓促拔剑……便酿成此祸。”

      这样轻轻一句话,叫原本伏在儿子胸口,哀戚不已,叫人心生怜悯的秦宏猛地抬起头来,仿佛一只暴怒的野兽,一双眼睛里满是悲哀和狂怒,火焰在其中熊熊燃烧,他的怒喝之声好似响雷,响彻众人耳畔:
      “胡言乱语!我儿岂会行如此荒谬之事?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将这胡言乱语的阉人拖下去打杀了!?”

      秦宏治家极严,从来令行禁止,然而此时此刻,他下了令,身后的家仆却无人响应,他怒目回首,却见家仆人人脸上多是茫然之色,只有一个老仆跪在地下,膝行到面前,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哭道:
      “回老爷,这……这并非宫里的宦官啊,老爷,你不认得他了么,这是我们秦家的人啊,今天早上,他还伺候着三郎进宫了啊!”

      秦宏霍然回头,却见那宫里的来人一袭紫燕袍,铜鱼袋,是与死去的秦钰一般打扮,只是秦钰性子骄傲,生得一张英俊跋扈的脸孔,这人却高瘦如竹,立在门廊投下的阴影里,紧抿的嘴唇微微有些薄,看上去并不是熟悉的面孔。
      秦宏看了许久,脑子里忽然跳出来一张常常带着伤痕的脸,总是垂着头,脊背却挺的很直,高瘦的像是一截竹子,常常都沉默不语。

      秦宏记起了这人是谁,可是他脸色丝毫没有和缓起来,甚至比第一眼看见儿子的尸体,还要更加阴森可怖,他低低地,沙哑地问:
      “……怎么回事?”

      秦奚奴行了个礼,紫燕袍扎眼的几乎刺进众人眼睛里,他低声地说:
      “殿下失去了令郎,十分忧愁,恰好又知小人在宫中,便赐了小人紫燕袍,铜鱼袋,令小人从此之后,接替令郎之事。”

      不卑不亢,言辞文雅,浑然不似贱流之徒。
      可是这话依然说的很荒唐。

      他是奚官之辈,按大齐律所言,只可永世为奴,绝不可为官。
      更何况,一个奴隶,又无什么名声,怎么可能做中书舍人这样的近臣?怎么可能接堂堂秦家子?
      还要,长公主莫非只是轻飘飘一句话么,没有尚书台拟发的圣旨,没有礼曹下发的任命书,甚至连一道手诏没有么?这不是儿戏吗?
      ……

      然而到底还是鸦雀无声。
      只听得见秦宏的牙齿在咯咯作响,一边脸颊几乎都抖动起来,切齿狂怒,须发怒张,有那么一瞬间,所有人都惊惶地以为,秦宏要说,披了一身皮又如何,不过是我家里的狗,打死就是。
      可是,那样一句大逆不道的话,终归被截在喉咙里。

      秦奚奴又缓缓行了一礼,转身,安然无恙地离开了秦府。

      一片死寂的秦府正堂,秦宏伸手抹过儿子的眼皮,想要将那死不瞑目的眼睛合上,可是一次又一次,依然徒劳无功。
      那双眼睛大大睁着,直愣愣地望着天上,好像还有不甘心的千言万语要说。
      这让秦宏的手又一次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个他亲手带大的儿子,从只有膝盖高的孩子,长成这样风度翩翩的青年,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从此之后,在这世界上,他再也听不见他叫的那一声爹了。

      秦宏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悲恸,这一瞬间,这位南方士族里首屈一指的领头人,好像也不过是个寻常的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满目凄楚悲哀。

      可是他俯下身,用沙哑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说出的话,却是天底下没几个人能够说出口的。
      “我儿……你放心,爹也会给你报仇的。”

      他眼眸中一瞬间爆出怨毒至极的光。
      “……不管是谁,爹都不会放过。”

      —

      晚风里飘散着温暖的花香,像是什么花开到了尽头,甜蜜的几近腐烂。
      秦奚奴坐在宫造的牛车上,穿着从出生以来从未穿过的衣服,戴着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资格佩戴的堂皇装饰,可是心里想的,只是在那一片桐花的影子里,那个微笑着向他走来的少女。

      轻盈盈的,像是她也是一片影子,浮在春日烂漫的光里。
      她还没有走近,他便退后了几步,双手伏地,额头抵着手背。

      不,你不用说什么,我并不想听,我没有兴趣。我只是想来看一看而已。
      ……和我想的,不一样呢。
      她笑着说。

      那样的口气和声音,应当是笑着的,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并不很庄重的样子,手指冰冷柔软,没什么力道,可是在一瞬间,却让他后背寒毛根根炸开。
      ……简直像被什么吃人的猛兽用锋利的白牙擦过了脖颈。

      不过,也没什么。
      她很温柔地微笑着说,也许,很快,你就会开始感到高兴了。

      那天,他其实并不能理解她的话,轻飘飘的,笑吟吟的,仿佛识得他一般的古怪口吻。
      可是如今想来,在那时候,她原来已经决定过了,她要杀秦钰。

      所以后来的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她早就做好了准备,从所有人都还没有察觉的时候,她就开始为达成这一瞬间的局面,落下了她的棋子。

      可是,这枚子,她真的落的对吗。
      难道没有更稳妥,更温和的落子方式了么?
      为什么要这样刻意地,将自己也置身于险境之中呢?

      这是秦宏最爱的儿子,长子早逝,二子痴愚,唯有三子秦钰,聪明伶俐,又身体康健,最得他心意,从小带在身边,寸步不离,满心指望他一朝腾飞青云,出人头地,哪里想得到,在这样年轻的时候,尚且一事无成的时候,便被那样随随便便地一剑杀了。
      就像杀了一只猫,一条狗,被裹在席子里,草草送到家里来。
      还让一个从来没正眼看过的虫豸般的贱流出面,穿上秦钰曾经穿过的衣服,接替秦钰曾经做过的事情……

      秦宏的眼神里,是那么深刻的悲伤和怨毒,足以叫任何看见的人胆战心惊,像是一条蓄满毒液的毒蛇,已经极尽癫狂。
      他是绝不可能和她和解的。
      而这正是裴青君所要的。

      这该是有什么样的刻骨怨恨呢。
      以至于这样不留任何余地的,和秦家反目成仇,恩断义绝。

      如果想要争夺朝中大权,不是应当拉拢朝臣,礼待世族,依靠他们的支持,在朝中站稳脚跟吗?
      为什么要做完全相反的事情?

      这些纷繁复杂的念头,在他脑子里过了几遍,其实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这大约真是他的长处,脑子总是比旁人转的快一些。
      也并不是多么聪明机灵,可是别人想了一遍的时间里,他已经从头到尾又回想过四五遍了,无论如何,总比旁人想得更清楚些。
      他仰起脸,盯着枣红的车顶,过往记忆纷纷扰扰,有那么一瞬间,他意识到,他在努力地不去回想秦钰的脸。

      如果不是裴青君动手。
      那么,也许,动手的就是他了。
      他在极力逃避这个念头。

      尽管,他已经隐隐地若有所感:
      裴青君,其实比他自己都更先清楚地知道了这点。

      ……很快,你就会开始感到高兴了。
      她含笑的声音,在已经逝去的旧日春光里响起,还唇角挂着若隐若现的微笑,仿佛泡沫一般,在光影中摇摇欲坠,支离破碎。

      像火焰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他脑海里忽然蹦出这么一句话。

      也许,她想要的并不是所谓的权力和地位呢。

      只是像火焰一样。
      焚烧别人,也焚烧自己。
      直到终于把一切都烧成灰烬,把所有的东西,包括自己在内,玉石俱焚,全部毁灭殆尽。
      ……那样的事情,竟然真的会让她那样喜悦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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