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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沈家 ...

  •   沈钟披着雨蓑,足踏木屐,穿过山中小径。
      石板坑坑洼洼,被雨水打的透亮,夹道竹林苍苍,竹叶细而密,在头顶交织,仿佛一条万千枝叶搭成的廊道。

      哪怕已经到了而立之年,每每来此山中,与兄长相见时,他心中总会升起一股深深的迷惘。
      置身于深山竹海里,便仿佛沧海一粟,好似此山不在人间,顺着竹林中的山道蜿蜒而上,不能走到云中去,可是,也离人世间越来越远了。
      这样的深邃与孤寂,总是那样轻易地迷惑着他的神魂。

      踏过一道又一道曲折的山径,苍翠的竹叶在眼前招展,繁茂而杂乱,仿佛已经到了竹林最深处,已经无路可走,然而只要咬牙走过这一段,再抬眼,便豁然开朗,头顶的竹叶长廊已经到了尽头,一间小庐静静坐落在山顶的空地,四面都敞着门窗,风雨斜斜地飘进去,畅通无阻。

      沈钟喘了口气,踏上台阶,走到屋檐下,将斗笠和雨蓑都挂在外墙的壁上,进了屋子,撩起衣袍,习以为常地席地而坐。

      沈家是累世豪族,世人说起沈家的豪富,常常眉飞色舞地形容说,在沈家,就连坐榻都是黄金做成的!
      那自是胡言笑语,只是,像这样的一间简陋小庐,四面漏风,举目望去,既无坐具,也无床榻,好像风雨再大一分,就要轰然倒塌。
      实在叫人很难相信,这会是沈家的家业。

      “兄长在雕什么。”他问。

      在屋子正中心,一个男人毫无形象地侧躺在地上,一只手拿着刻刀,细细的碎屑落了满地满身。
      沈钟则是跪坐,脊背挺的笔直,严正优雅,一眼可见。
      两相对比,沈钟像是一尊价值连城的传世瓷器,而那男人,则像是一滩一文不值的烂泥。

      可是沈钟的口吻却很恭敬,那男人挠了挠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随意道:
      “阿媛不是要过生日了么。这么久没见,我这个做大伯的,总该送她点儿什么。”
      沈钟有些好奇:“兄长不是不雕人像吗。”

      “谁说我要雕阿媛了,她不是一直嚷嚷喜欢兔子吗。”
      他打了个哈欠,放下手里的东西,挠了挠淡青色的胡茬,把一只初具雏形的兔子木雕放在木地板上,还未成型,却已经活灵活现,俏皮可爱。

      “她自是很喜欢。只是若是她生日那天,能够看见大伯,她一定会欣喜若狂的。”
      沈钟笑着说。
      “兄长你也知道,阿媛那孩子,一直很亲近你。”

      “少来这套,家里那群老家伙又让你来当说客是吗,你回去告诉他们,再这样,你下次也不用来了。”
      那男人头也不抬,懒散地说。
      “总是打扰我清静,烦。”

      沈钟一时哑口无言。
      好半天,他才摇了摇头,又笑起来,温和地道:“好吧,我会转告的。我今天来,是想说,阿衡应该要回来了,纪州那边的战事已经结束了。只是不知道之后,又会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那邋遢男人慢吞吞地说。

      “金契台这次吃了败仗,领兵的阿热切回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责任推给监军的六皇子,六皇子是个刚刚成年的不受宠皇子,阿热切是三朝老臣,又是太子的岳父,孰轻孰重,一眼可见。”
      “朝中形式不会大动荡,只是这次损了不少人马,人倒是没什么,但是去年金契台在和后赵的战事里丢了四州,丢了最好的两个马场,等到他们集齐兵马,再度南犯,少说也要等到明年开春去了。”

      “大齐这边,嘁,燕池上辈子是王八成的精,死都不会出纪州的,当然也不会过江到万安来,大抵又是忽染重病……一个借口用了十几年,他也不嫌丢人。”
      “他现在是世袭罔替的宁国公,领大将军,手上握着纪、言两州,纪州有大齐最好的马场,又常年屯着重兵,言州产盐,商贸繁荣,是数一数二的大州,他还任着太子少保、兰台将军,大大小小十几个郡的太守……他就是打赢了这次,也没什么用,只能给他再封几个虚职,赏田赏钱。赏无可赏,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他这次倒是长了点儿脑子,知道作壁上观,一直按兵不动,等到金契台逼近纪州了,他才出兵迎敌,八分的敌情也拖成了十分,你看,这半年里,原本疯了一样参他的那群人是不是都老老实实的,屁都不敢再放一个了。”

      那男人垂着眼皮,手指一弹,兔子木刻翻倒在地,咕噜噜滚了好几圈,他像是提不起来劲儿似的,又打了个哈欠,口气漫不经心。
      “不过,先帝已经不在了,如今是赵家主持朝政,他们那群人对北方士族是没什么好脸色的,燕池这套从前糊弄先帝还差不多,在赵陌是不管用的。等着吧,过了这段时间,有燕池受的。”

      沈钟默不作声,望着自己口气散漫的长兄,有那么一瞬间,表情有些复杂。
      沈镜年少时有神童之名,成年后却平平无奇,并无什么峥嵘夺目之处,被时人叹息伤仲永,后来更是上山隐居,人人说起沈家这一辈,只记得如美玉良材一般,学识渊博风度翩翩的沈钟沈子昂,推崇备至,溢美之辞,溢于言表。
      沈钟却从无骄矜之色,数十年始终温润如初,言辞恭谨,从无得意忘形,行差踏错之色,更被时人誉之沈家玉郎,君子谦谦。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并不在谦虚,他只是实话实说。
      他确实是才智平庸,不如兄长沈镜多矣。

      “兄长,”他微微叹息道,“你当真不准备出仕吗。”
      “怎么又问这个问题……朝中出什么事了?”
      沈镜微微抬起脸,看向弟弟,露出一张邋里邋遢,却难掩英俊的脸。

      “倒也不算,朝中并无什么大变动,家里也一切如常,只是……”
      沈钟微微犹豫,顿了顿,道:“……宫里也许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沈镜微微挑眉:“那个六岁的小皇帝?他能出什么事,早上多吃一碗饭撑出毛病了?还是姚灵芸那女人又想干什么了?”
      沈钟对兄长的口无遮拦已经习以为常,他摇了摇头,道:“都不是。”
      “是长公主……是裴青君。”

      沈钟曾经在宴会上远远见过她几面,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但是未免太单薄了些,莫说是像盛气凌人的姚灵芸,便是连他家阿媛的庄重沉稳也及不上。
      裴琮从前也有几个女儿,要么已经去世,要么已经嫁了人,如今新接回来这一位,是最没有天家威仪的一位。
      只是她这般身世,沈家又因为某种缘由,比其他人知道的更多一些,所以,他倒也并无什么轻视之意,唯独目光掠过她身边的自家外甥,还是免不了叹一口气。

      年少慕艾,是很寻常的事情。
      更何况大齐的男女之防,并不那么严苛,世家的少年男女春日同游冬日踏雪,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但是像阿衡那样叫人喜欢的孩子,总是不能那么容易就地归到一大片面目模糊的世族郎君中去的。
      他这个做舅舅的,虽然从来从来没有阻拦过什么,却也更希望他能寻到一个更好的姑娘,与他厮守终身。

      裴家虽是天子,可是燕家已经足够贵重,早就不需要再以婚事攀附皇家。
      这几十年里,朝野动荡,裴家的血腥,也实在是太多了。
      比起裴家,许多有远见的世族更愿意彼此联姻,以婚事作为契约,彼此紧密相连,守望相助,做好一切准备,去抵御即将到来的乱世。
      这时候,裴家绝非什么好的选择。

      阿衡如今得胜归来,若是知道临行前依依惜别的少女已经变成这般模样,不知道又是什么心思。

      他心里微微有些叹气,可是沈镜却没这么多愁善感,他听弟弟说完,啧了一声,评价道:
      “裴家人果然都有毛病。没出毛病的也早晚出毛病……就跟错帝差不多。”

      错帝继位前,也是温和有礼,宽仁柔和之辈,前期也励精图治,雄才大略,至于后期的礼崩乐坏,残暴非人,几乎难以说清,以至于他死后,竟然以错为谥号,成了大齐立国至今唯一被冠以恶谥的皇帝。

      而除了错帝之外的其他皇帝,大大小小,也多少有些怪癖。
      成帝好男风,后宫多男子,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上至朝中大臣,下至贩夫走卒,皆以簪花涂粉为美。
      顺帝喜金银,在顺帝时为官,甚至要向顺帝贿赂金银,宫中嫔妃更是以黄金相赠,才能求得天子临幸。
      武帝更是败坏人伦,他喜好他人妻妾,为了讨好他,数不清的臣子将家中妻子送入宫中,民间也效仿宫中,一时之间,家破人亡,蔚然成风。直到后来武帝死于妇人之手,床榻之上,才总算刹住这股糜烂的风气。
      ……

      就连仁帝这样青史留名的明君,也有一条与众不同的癖好,他喜羊,视若爱子,亲手喂养,同吃同住,片刻不离,上朝时要将羊抱在怀里,就连与宫妃同寝后,也只愿与羊同榻而眠。

      想想裴家这些皇帝,就算是素来言辞谨正的沈钟,一时也说不出来什么话来纠正兄长。
      裴家的皇帝,确实有那么一点儿……不同凡响。

      “至于阿衡。”
      沈镜摸了摸刺手的下巴,颇为嫌弃地说。
      “……真是个没出息的小子。”

      “男子汉大丈夫,年纪轻轻的,居然想着尚公主,尚公主能有什么出路,不过镶在裴家黄袍上的一粒珠子,他这一辈子,难不成就靠着少年时这点快乐活着吗?”
      “如今这样,倒是很好,他那根姻缘线总算断了,小妹再也不用写信来哭了……裴家的血,那能是什么好东西,都疯疯癫癫的,我可不想有个裴家的外甥媳妇。”

      虽然沈镜这一番话没有任何问题,沈钟也素来敬爱兄长,但是听到他这番“年纪轻轻如何如何”的言论,沈钟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这个年纪轻轻就上山闭门隐居颓废度日的人。
      好歹他涵养过人,没对兄长说出什么不敬的话来。

      沈镜没留心弟弟的反应,说完外甥,他又说起侄女沈媛,他虽然不太过问家里的事,但是一贯颇喜爱这个聪明懂事的侄女。

      沈钟便和兄长聊起家常,山中空气清新,潮气浸润衣袖,落雨声嘀嗒,敲着屋檐,好像整个世界都消失不见,只剩下这个气氛宁静的小小屋舍。

      只是不知道怎么了,他的思绪却一次又一次地飘远,飘过落雨的苍苍竹海,飘过万安高高的城墙,飘过千家万舍,飘进巍峨阴森的皇城里,飘过高高的台阶下,飘过唾沫横飞唇枪舌战的无数朝臣,一直到阶上看不清面目的细密帘子后。

      在所有人都不曾留意过的地方,有一个人正静静坐在那里,注视着阶下吵闹不休的朝臣们。
      近在咫尺,目不转睛,并且默不作声。

      总觉得……真是一副让人毛骨悚然的场景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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