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蜨》詩鈐

23、第一章 八月

　　八月萑苇，八月载绩，八月其获，八月在野，八月刺枣，八月断壶……
　　没完没了的八月。
　　七月兰桨，八月诗禅，九月浮槎；秋由夏来到冬去。
　　尽头？在哪里？咫尺天涯，独上层楼。
　　诗人失人，哎，为赋新词换食酒，我总强说愁。
　　给我工开的上司，点狼烟绕世界找我。
　　我知道，辜余开始了。
　　尹青齐的口气和一般机关部门的要员们无二，官腔浑厚。火烧眉毛了却还无损那张皮。
　　把我叫到办公室，火先乱撒了一通——这是习惯，毕竟他是上司，在上而司；完了，命令我去见尹太太，说她疯了一样在家里闹，说我怎么没有照顾好她。
　　疯了的是尹青齐，没照顾好老婆的也是尹青齐。
　　气顺了的尹青齐也不忘说两句好话，一巴掌一把糖，反正他懒得说，我也懒得听。
　　做事最实在，钱财最实得。
　　临去尹家前，我去了趟花店、订了束花，叫人送到尹府上去。红玫瑰——红得刺人心脏。我不喜欢红色，像肺痨书生临死吐出来的血似的。但主子喜欢就好了。还得去趟蛋糕店，尹太太喜欢的那家，那家店主打的西点，英文叫Tiramisu、Sabayon，中文是提拉米苏、萨芭雍——这么刁钻古怪的名字，因为不好记所以我记住了。据说 「提拉米苏」在意大利文中有「带我走」的意思，可能吗？八成就是这么一说吧。我买了前者，做蛋糕的师傅今天似乎兴致很好，告诉我Tiramis成分里有Espresso——比起蛋糕，我宁可只要其中的Espresso，Double Espresso，虽然我也不喜欢咖啡，不过两个讨厌的，如果可以，应该还是会选择一个比较能接受的。选择，嗯，是一种智慧，也是一种权利，很多时候，更是一种奢侈品。
　　尹太太一向说好吃。甜食和花香，天下女人都心水钟意。
　　「尹太太，这是怎么了？」我必须很惊讶。
　　「古亦！你来了。我，我活不长了，我要死，我要去死。」
　　「尹太太别急，慢慢说。」我看着她，再来，要用低声嘀咕的，「难怪我看尹先生今天那么奇怪，坐立不安，叫我过去，欲言又止，来回走着，很难为情似的。」
　　「他？就是那个混蛋！他当然难为情了！他有什么话好说？嘎！他不是人，他就是混蛋，混蛋！急？急着找那个贱人……」
　　「铃……」门铃响了起来，时间掐的真准。
　　「尹太太，门房说有人送花。」林婆婆说了一声。
　　「谁？」
　　「说是尹先生交待的，一大捧。」
　　尹太太不说话，眼泪从下耷的眼角滴垂下来，滞稠钝重，很像热蜡。哭声弱了些。
　　「林婆婆，劳您帮太太把花插好吧。」我适时说了一句。
　　「尹太太，看，我买了蛋糕。前阶段休假一直都没来看你，怎么样？我沏壶茶，我们慢慢聊。蛋糕店的师傅知道是给尹太太的，特意让我等新鲜的。我沏壶普洱，茶叶是云南老普洱，好东西。」——我长期都会随身带些茶叶，对付类似的状况，今天要拿包贵的出来了。
　　林婆婆插完花便端放在茶几边上，把茶具全搬过来了，之后领着一班人下去了，毕竟都是老人了。
　　这次是老朱泥双线壶，尹太太常用的那只彷钧窑古董莲瓣小茶碗也被端了上来，而给客人用的就是和紫砂莲叶茶盘一套的杯子。热水已在灶上滚开了。
　　我不徐不疾，按部就班沏着茶，开始时茶上浮着一层油珠子——果然是好东西。
　　琥珀红由浓转淡，普洱很经泡，颜色也讨巧，红红昏昏，欲醉欲睡。
　　蛋糕，甜食吃了会刺激人开心；茶，热饮，宁神解腻——对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不过尹太太很吃这一套。
　　桌边的玫瑰开得得意，八分开，正好赏。
　　我的耳朵接收尹太太所有的言语，很多时候，她只是需要一双耳朵——我提供，一进一出，筛选有用的留下。
　　「就古亦你还记得我，就你还关心我。我拿你当自己人，不怕你笑话，尹青齐那个混蛋，在外面乱来。你知道吗？多放肆，那个浪荡的女人，据说是开茶叶店的，我，他把我当曾什么了？你说，你说我从年轻跟他跟到现在，我帮了他多少？我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天地良心的事情了啊？儿子生了，家也看的好好的，古亦，你说他是不是人啊？」
　　「尹太太，我想尹先生还是很在意您的。看，花多漂亮。不是因为我在他手下工作才说这话，尹太太，您对我好，我记在心里。我今天看尹先生，急得不成样子。平常，多大的事情压下来也没见过他那么慌张。他说话全乱套了，一句有一句没的；眼睛都熬得红红的，全是血丝。」
　　「你少替他圆场！他会着急我？从来都不知道！」尹太太一抽鼻子说，「你知道我在哪里看到他们的吗？在茗居！当初我和文太太、方太太他们在一起，带着老公孩子去那儿泡茶，好说歹说他都不肯，只说是他讨厌那些哼曲的；我忙改了包间，再跟他说，他勉强答应了，可后来呢？连脸都没露。你知道吗？连电话都不接。墨彦不去我已经很难办了，连他都放我鸽子，哎，我一个多月不敢见那帮姐妹。人家都给我面子，单单尹青齐不给我这个脸。他倒好，为了那个婊子，不管不顾坐在正厅！怕没人看见似的。当年他追我的时候，俗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尹太太，会不会是误会了？最近，为了配合开发，尹先生常要应酬一些门面较大的商铺，为出本消费指南，配合相关部门的旅游推广计划，出版社的收益会很大，做得好更可以打响名号，是单大生意。」
　　「你年轻啊，古亦，你也没结婚，我看他那眼神，就不对。」尹太太一脸霜，今天粉底打得好，至今没掉，泪水过的地方也没掉。
　　「古亦，你看什么呢？」
　　「尹太太，我觉得您比结婚前可漂亮多了，白了，皮肤也嫩了。」
　　「你笑话我不是？」她有些嗔怒，又像压着兴奋，声音有点变。
　　「怎么能？我看您的皮肤比谁都好。看看，衬这镯子，多显色！还有这旗袍。这镯子要是一般人戴，那就是酱瓜蒜瓣豉油凑在一块，皱巴巴，干瘪瘪，颜色出不来，只让人觉得脏兮兮的。您够白净，看上去自然就跳脱了。这年头，本来穿旗袍的已然少了，何况能穿的这么登样的？您说要是换了别人，一套上，顶多就是宾馆司仪。您压得住玉，撑得起旗袍，这要有气质、有味儿，相得益彰，这些啊，怕是谁也比不得您的。」
　　「古亦，就你会说话。」
　　「尹太太，有一说一。我想，尹先生肯定是很在意您的，您够格让他在意。怎么说呢？说句老话，这么多年夫妻处下来，知根知底，或者给他个机会，听听他怎么说。老人都说家和万事兴，终归你们是夫妻，外人的话算什么？尹先生的心啊，只有尹太太配看。您知道尹先生平时对我们多凶，可是我看他对您确实细心周到。」
　　「细心？那他就送我玫瑰？哼。当年我们第一次见面逛街，他爬上树给我摘玉兰，我就喜欢他那样。怕是早就记不得了。」——很多时候，我觉得我是在给尹太太陪戏，隐约觉得她似乎知道很多，却不挑明，这样子自欺着活下来也是一种能耐。有多少人不是看不透而是不愿看透。
　　「谁说的？尹先生办公桌上常年有一碟子玉兰，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可没少买，一个夏天都没断过。原来，这线头在尹太太这儿呢。」
　　「是吗？」
　　「可不是？那玉兰黄的白的，香得静香得沉，跟尹太太最衬了。」
　　——确实尹青齐桌上放了一碟花，时令花，夏季多栀子、茉莉、玉兰。这些东西街上有人卖，也便宜，谢了就是一倒。他的秘书打理得很好，这毕竟是攸关老板的风水位。
　　又乱谈了一阵子，麻烦的事情通常因为慢，不慢又没有办法。

作者有话说

　　己丑年乙亥月戊寅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