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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恨海情天(尚秋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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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瘦苍白的手指,就那样无力地松开了。
她的身体在空中急速坠落,好像寒风中的秋叶,与那万丈深渊相比起来,是那么渺小而无力。就那样在转瞬之间,消逝了…
万丈深渊,波涛如怒,一经坠落,定然无法生还。
报了仇,还了债,我本来应该开心的,不是么?
可是,为什么会流泪…
会走路的时候,叔父便开始教给我武功。别人家的女孩子养在闺房里学习针线女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每天舞枪弄棒抛头露面,遭受着邻里的讥讽与嘲笑。夏天,滚落的汗水刺的我双眼发疼,冬天,飘扬的白雪曾数次将我冻晕。而叔父告诉我,我所遭受的这一切,都是因为康熙那个老昏君。
他说,如果不是二十年前的那一场阴差阳错,现在的我也该是一名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受尽家人的呵护,爹娘的宠爱。
可现在,一切都停留在了“如果”。
或许大家闺秀的生活并不令我向往,但我更不喜欢被报仇的执念纠葛一生。
这一切一切的错,都是老昏君造成的。如果没有当年那一道糊涂的旨意,这令人窒息的仇恨便不会将我压抑二十年。
快乐是何种感觉?我记忆模糊。
眼泪是什么滋味?我早已忘记。
无悲无喜,剩下的只有冰冷和淡然。世间的一切仿佛都与我没有关系,喜也好,怒也好,哭也好,笑也好,那都只属于没有经历过仇恨的人。
今生来到人间,我的目的便只有一个,杀掉老昏君身边的亲人,让他也尝尝这种失去亲人的痛苦。
恨么?我问自己。
得到的答案是摇头。
报仇的执念并非来自浓烈的恨,只是我不知道,这世上除了报仇,我还能做些什么。仿佛这就是生来的宿命,这辈子注定要与我痴缠。如果有一天真的大仇得报,随之而来的必定是浓浓的空虚。
就如同现在。
泪滴顺着颊边无声流下,青白的岩石上一道水痕。
引弓如满月,冰冷的箭尖指向马场中腰系黄带的青年。清风滑过树叶留下一串轻响,吹动着我脸上黑色的面纱,一抹沉郁的颜色在空中微微拂动,一如那天晦暗阴沉的天空。
这一箭放出,我便迈出了报仇的第一步。
“崩”的一声,羽箭破空之声尖啸凌厉,我冷冷勾起了唇角。
却不想这一箭,并没有命中意料之内的目标。
瘦弱的身影迅疾的飞扑向前,雪白的衣衫上瞬间溢满鲜血。看着那女子沉沉倒下,我惊讶之余,却不禁嗤笑她的那份痴傻。
不过是一个为了爱情不惜牺牲生命的痴人,殊不知这世间的男子,最是谈不得什么真情的。女人深深爱着的,不过是自己的那份幻想。
那箭尖,被我淬上了奇毒嫣红,入血即无救。那痴情的女子必死无疑。
冷笑之余,却不防心底滑过了一声微微的叹息。
等候机会的时间是漫长的,这一晃,便是三年。
那年四月,宫里有个妃子过生辰,要从外间寻找通晓歌乐,善于舞蹈的女孩子。如此千载良机,岂能放过?
歌舞之技不过信手拈来,毫无困难的,我进入了八阿哥的府邸,开始日夜为良妃的寿宴忙碌着。
八阿哥吩咐寿宴过后府中不留歌女舞姬,不过等到那个时候,他留与不留都无妨,因为,我应该已经得手了。
日子过得很快,寿宴那天,我穿上了最中意的一身紫色汉服,细细画好了妆,趁着那妃子还没来,一个人溜到花园里的荷花池边,静静地坐在太湖石上,难得有机会好好看一眼这装点得清雅不俗的园子。
这时节荷花还没有开,只有池水中田田的碧叶,摇曳着在风中静静舒展。不甚密集的叶子轻灵地舞动,递送着清甜湿润的泥土气息,我轻轻闭上双眼,深吸一口,再缓缓吐出。心头思绪凌乱。
也许这一生,就这样过去了吧。
执三尺青锋,报一世冤仇。除此,无他。
在无边无际的恨意里历数一年年春去春回,纵然大仇得报,又怎样?
都不过是一场错罢了,纠葛中冤冤相报,终归是没有个了断。
命若浮萍,今生注定没有归处。不过是随风飘泊,无所依靠。或许只有死亡,才会是那最终的岸。这辈子过的,倦了…但愿有来生,让我不要再有这般痴念。
恍神之际,一丝异样的感觉蔓延。
轻轻转过头,我竟不可自制地怔了一怔。
这世上,竟真的有清丽至此的女子。如墨的青丝随意扎绾在脑后,一部分松松垂落,轻柔若黑锻流锦,无端端添却几分慵懒。莲青色的衣衫,清幽淡雅,如玉的肌肤趁着烟眉凤目,朱唇盈盈一点,勾人魂魄,惹人怜惜。
衣着虽然素淡,但一看之下便知是极好的料子。眼前的女子想必是有些身份的。怔愣过后,我抿抿唇角,轻轻起身,却没有言语。
有小丫头过来寻我,见到眼前的女子,慌忙行礼。
这时我才知晓了她的身份,十三阿哥的嫡福晋。
我重新向她见礼,听到那轻轻柔柔的三个字后,却不觉一愣。
她的声音令我如闻天籁,恬恬淡淡,温柔似水。我诧异这碧瓦红墙之内,何来如此清丽素淡的女子。她是一个特例,那十三阿哥却真正的好福气。
冷冽的剑光划破长空,呼啸着的剑气在耳畔纠缠。翻转回旋间,余光瞥见珠帘高挂,帷幔低垂的水榭里,一个水红色的身影怔怔地看着我,湖面上水汽氤氲,我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下了台,却不免在心里一声叹息。
皇帝没有来。
就这样结束了么?
多好的一次机会,难道又要生生错过?
坐在妆台之前,铜镜里映出的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张脸薄施脂粉,暗含幽怨,她望住我,却好像望住的又不是我。我透过铜镜,竟好似又看到了刚才那一抹水红色的身影。她身份尊贵,本该就是与我们这些人不同的。可是那又如何,她的夫君在她寿诞之日,不是也留她一个人对影自怜么?
铜镜里的脸,忽忽就变了模样。
青衫,白羽,柳叶刀…
是他…
怎么是他,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总要想到他…
我狼狈地收回视线,伸手在桌下,用指甲在臂上用劲掐了一把。
铜镜中的幻象消失,余下的是一个紫衣女子,薄粉,淡妆,依旧适才模样。
我低低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
唱班的妈妈忽然快步走来,连脚步声中都满是欢喜之意,她不住声道:“恭喜姑娘,贺喜姑娘,快别洗那脂粉,来来跟我过来。”
我重新抬起头,从镜中看着她喜得不住搓手,只淡淡道:“妈妈何事?”
“哎呀,想不到呢。娘娘刚刚看了你的舞连声赞好,要你再去演上一段。这倘或是演好了,那赏赐岂是少得了的?我的好姑娘,快快,挑你最好的跳上一段,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啊。”
我只是轻轻垂下了眼,唇角微微滑过一抹冷笑。
挑我最好的?呵…这是你说的。
那日不知为何鬼使神差,我便唱了那一曲《九回肠》。
郁积的感情终需要有个发泄的渠道。反正一舞过后,从此陌路。我何必在意那帐中妃子的感受?
在意料之中的,那妃子唤我过去。
重帘低垂,被两旁侍候的侍女一层层掀开,我低垂着头,却仍是看清了那妃子身侧端坐的女子。
这妃子只有八阿哥一个儿子,那她因何会在这里?
余光打量着她单纯的表情,忽然间心念一动,一个计划隐隐浮上心头。
毫无悬念的,她将我带回了府中。
这样的女人,我到底是该感谢她为我创造了绝好的机会,还是该笑她实在太过愚蠢。
没错,在我看来,在红墙之中讲什么善良单纯,便是世间最最愚蠢的事。
其实自己也没有想到,我竟能够将乖和谦顺扮演得如此炉火纯青。
要对付如此没有心机的女人,倒是为我省了不少工夫。
伴随着木门的吱呀声,室内的景象尽皆呈现在眼前,我却吃了一惊。
这间屋子原来只一床,一桌,两椅。还都残破不堪,摇摇欲坠。可如今,何故会多出来衣柜妆台,粮米油盐。床和桌椅,也都被换成了新的,在阳光下闪烁着木漆好看的光泽。
愣神之际,叔父的声音传来:“秋儿,敢莫遇到了什么贵人不成?”
我敛了情绪,转头看他:“叔父,这些是怎么回事?”
“这要问你啊。”叔父环视了一下屋子里的摆设,淡淡张口:“前两天忽然有几个人来这里,问我是不是辛姑娘的叔父。我点了头,他们便留下了这些东西,说这些是他们少夫人命令送来的。还说你现在在府上很好,让我不要担心。”
我听着叔父的话,渐渐明白了现在的状况。
叔父眯起眼睛打量我:“秋儿,你到底招惹上了什么人?”
我慢慢踱到桌旁坐下,唇边溢起一抹冷笑:“皇家人。”
“哦?”叔父的声音高高扬起:“可曾寻得机会?”
我抬起头望了叔父一眼,将视线转向窗外,缓缓摇头:“暂时,还没有。”
握着手里残留着她淡淡体温的金锁,我却忽然觉得这闪着金光的小物件逐渐变得灼热起来,手心阵阵发烫,仿佛就要拿捏不稳。
她笑着说这不是赏赐,是借花献佛。
美目轻弯,颊边是若隐若现的梨涡。她的笑容好干净,清纯的不沾染一丝灰尘。我在心里暗暗苦笑,早已习惯的灰暗的心,竟然会被这美丽的笑容勾起星星点点温暖的感觉。
不过是一碗银耳粥,她却大加赞赏。
望着被小丫头送到手中的油纸伞,我的心莫名地颤了颤。一种从未曾有过的奇怪感觉涌上心头。
后来才知道,这种感觉,叫做不忍。
这此刻正幸福微笑的女人不知道,我接近她的目的,只是为了寻机杀掉她的丈夫。我知道得手后,我或许会对她有些微的同情叹息,但绝对不会有丝毫歉意,更不会后悔。
辛尚秋终其一生,不会知道悔为何物,更不知道抱歉二字,如何落笔。
十三阿哥要娶妾了。
这个消息在府内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连扫地劈柴的苏拉杂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听在耳中,却并未放在心上。在我看来,不过是这红墙之内,又要埋葬一个女人孤独的灵魂罢了。
可不知为何,竟然会想起她。
忍不住便想,若是她知道了这个消息会怎样。会哭么?会闹么?是不依不饶,还是吞声认命?依她的性子,多半是会忍的吧。那一定会很难受,因为半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让我看清,她对十三阿哥倾注的感情。
女人都是傻瓜,爱上男人的女人,更是傻瓜中的傻瓜。
那他呢…
我忍不住便又想,青衫,白羽,柳叶刀…
十月初三。
府里到处是喜庆的红色,只除了那一片冷清的梅花林。
我抬眼打量她的侧脸,平平淡淡没有多余的表情。纤长的睫毛微垂,薄唇轻抿,静静地注视着府里忙碌的下人。我试图在她平静的脸上找出一丝哀伤,但是没有。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仿佛那些喧闹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看来我低估了她的坚强。
女人固然柔弱,但是一旦事关她们心中最重要的东西,柔肠亦能生生变作铁骨。即使,万劫不复。
整个一场婚宴,她始终在笑,我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挨桌敬酒,说着吉庆的场面话。她笑起来很美,但始终无法掩饰眼底那一抹无奈的苦涩。
那一晚,她终于醉倒在八福晋怀中,哭得好绝望。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我无从知晓,只知她和十三阿哥大吵一架,最终十三阿哥摔门而去。
我看着十三阿哥愤然离去的背影,视线不受控制地便向屋内扫去。
她现在如何了呢?她有没有后悔,交出过自己的心呢?
我似乎,应该进去看看。
倒是有人比我更快,还没来得及跨上台阶,湘儿便自我身边飞快地冲了过去,一把推开门闯入屋内,紧接着便听到了她的惊呼:“福晋!”
我站在原地,忽然连苦笑都发不出。
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去关心一个本应毫不相干的人。
看来,我不该把她单独留下的。
上药的时候,看到鲜血淋漓的狰狞伤口,我不禁苦笑。仅仅半柱香的时间,她怎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替她将袖口小心翼翼的挽到臂肘,我突然在刹那间凝固,动弹不得。
小臂上部,一块清晰的紫色梅花印记。
我大惊之下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伸出去的手指带着些微颤抖,我却连一声询问,都发不出来。
她说,这是胎记,自小便有的。
我怔怔地盯着那朵梅花,脑海中闪过叔父曾经说过的话:
“当年那女人生产的时候,你祖父曾派了产婆去看着,打算将孩子抱回来的。可是那女人偏偏生了个丫头。据当时派去的产婆说,那丫头的左臂上,有一块紫色的梅花状胎记,样子很清楚。那丫头后来被老昏君抱走了,现在应该是他身边的格格。秋儿,若你那天见了她,万不可手软。她虽也是林家血脉,但当年就是她的母亲害得你娘日日独守空闺,就是他的皇帝舅舅害得林家家破人亡。若是你日后混进皇宫见了她,一定要把她杀掉报仇,记住没有!”
当时我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口上说:“我知道了。”但心里根本没想过,要真的杀掉这个和我一样的林家血脉。
她虽不再是林家人,毕竟身上流着的也是父亲传下的血,既要为林家报仇,我又怎么能杀她。
叔父不放心,还补上了一句:“秋儿,成大事者必得学会心狠,你没有姐姐,那个狐媚子生下来的孽种与你没有关系,明白么?”
“我明白。”我擦拭着手中的银剑,冷冷一笑:“凭她,自然不配做我的姐姐。”我只答应留她一条生路,可没想过给她好日子过。
现在…
有谁来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她的胳膊上会有这枚胎记?她明明是十三阿哥的福晋,她明明是马尔汉家的女儿。她…怎么会是叔父口中的那个孽种。
她怎么会是…我姐姐…
然而先前的惊诧还没有结束,她便又一次狠狠震惊了我。
沐浴的时候赫然发现,她的胸前,有那道几乎致命的箭伤。
手一抖,噗通一声,木梳掉进了浴桶里,水花四溅。
不会错,殷红的毒,我认识。
原来她便是当日那位白衣女子,原来是她替九阿哥挡下了那一箭。可她为何还能活到现在?奇毒嫣红,见血封喉,她非仙非妖,如何逃得过那一劫?
难道纯善至此,所以上天也会怜惜?
云石洞中,我冷冷地看着她,她低着头抚弄那朵雪莲,恍若未觉。
我对她说出真相,然后平静地看着她眼里的震惊。我告诉自己这个时候应该高兴。可是我却找不到那种感觉,哪怕一丝一毫。
她求我杀了她。
我冷笑着回绝。
杀了她,以前不止一次地想过。她看穿过我的狼狈,我焉能留着她继续证明我哪怕一瞬间的软弱。
在马车上,我曾经将银剑架在她的颈边,只需稍稍用力,眼前的人甚至不会醒来,便立刻香消玉殒。
握剑的手有轻微的颤抖,若不仔细,连我自己也不会察觉。
最终,我还是将剑插回了剑鞘。
叔父曾经的担心,没想到成了真。
我竟然,也会有下不了手的人。
皇宫,这齐集了天下间所有肮脏和丑恶的地方,竟然能够养出如此清灵纯净的女子。
这个女子会对我笑,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笑容。她会塞给我一把油纸伞,那是我从未体会过的关心。
相处的时间只有一年。但这一年,我过得太奢侈。
甚至想过如果不用报仇,如果她只是我的姐姐,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
也许,会比之前浑噩度过的二十年,都要快乐许多吧…
玄雨峰上,她的身子毫无预料地前扑,我震惊地瞪大了双眼,没有来得及多想,银剑便脱手而出,咣嘟落地。
她颈间一缕血红,睁开眼向我凄然苦笑。
“为什么不让我死…”
我转过头去盯着地上的银剑,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告诉自己,这样做只是因为,她也是父亲的女儿。
三年前,她趋身为九阿哥挡箭,我曾笑她痴傻,殊不知情之一字乃是女人的大忌,一旦动情,必定遍体鳞伤,万劫不复。
三年后,她为了十三阿哥而宁愿放弃生命。我想笑,却再也无法笑出来。
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傻…
女人柔弱,可是一旦动情,她们会变得不顾一切。哪怕倾尽一生一世的幸福,只为求得深爱之人平安二字。
至柔若水,为爱则刚。
看她飞身扑下悬崖,我并未感到惊讶。
或许,这是一个意料之中的结局。
颓然跪倒在悬崖边上,向下看,是一张毫无惧色的脸。
那张脸温柔的笑着,却溢满坚定。
我定定地看着她,轻轻吐出两个字:
“傻瓜…”
她在流泪。仿佛千万年蓄积的悲伤忽然决堤,悲壮,但是绝美。
她看着我,带着泪水淡淡一笑。
“快走…”
我的双眼猛地睁大。
为什么最后听到的,竟然是这样两个字。
愣神之际,苍白细弱的手指已经决然地松开。
我怔怔地看着他们跌入万丈深渊,瞬间消失。
玄雨峰下,只有怒吼的江水,掀起万顷波涛。
啪嗒…
低头去看,一颗晶莹的水珠滴落在地上,洇开一片湿润。
原来,我竟也会流泪。
模糊的视线中,有人向着这里飞奔过来。
青衫,白羽,柳叶刀。
一切…不过又是一场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