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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生死一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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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我停顿片刻,看着尚秋缓缓点头,道:“父债子还,可还有一句,叫夫债妇还。如今你若杀了我,这一死是我甘愿的,算我替我皇阿玛,还有我娘亲还了欠你的债。可十三爷若是死了,我是必不独活的,到那时你害死了我的丈夫,我生生世世都不会放过你。”
尚秋愣了愣,随即一声冷笑:“命是你的,要死要活都随你。你也实在不必用这番说辞来吓唬我,若果真杀了康熙的儿子,我也算能给娘一个交代了,到时候也不用活在这世上,早早去了干净,免得向天借寿,还要还那来生的债。”
我怔然:“你原来竟是这样想的。这一生除却报仇别无他念,你不觉得太辜负了自己么?”
尚秋定定地看了我半刻,撇过头挤出一声冷哼:“辜负?报了仇才算得对得起自己。十八年,你金尊玉贵地养在皇宫里,根本就不知道别人都经历了什么。我若是傻乎乎地放下仇恨原谅这一切,那才叫辜负了自己。”
“这一年来你甘愿在我身边服侍,就是为了这样一个机会?一个可以杀掉我丈夫的机会?”
我都不知道这句话自己是如何问出口的,只知道说出来的那一刻艰难得很,连声音都有些发涩。我看着尚秋,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她的睫毛颤了一下,半晌才听她道:“不错…你还算明白。”
我缓缓摇头,轻轻垂下了眼:“他未必会来…”
尚秋转过头看我,勾唇轻轻一笑:“他一定会来。”
我抬起头看她,她道:“何苦说这样的话,其实你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你在我手里,他就一定会来救你。虽然你们现在彼此间落到了这种境地。可是他对你的心境到底如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是这样么?
我祈祷胤祥不要来,却在心底忍不住有一丝期盼。原来女人都是这样口是心非。只想知道我在他心里的位置,到底有多重要?
他会来么?
他会来。
我是他的十三福晋,只要有这一层关系,他就一定会来。若是我真的不明不白死在尚秋手上,他如何向康熙,向皇家的玉牒交代。
可是我要的不是这些。
我要他来,不为康熙的命令,不为我是他的嫡妻,不为皇家的玉牒,也不为我们的女儿莫离。我要他为我来,只为我,只为他曾经说过,我是他的妻子,他这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
女人通常自私地希望男人能够为自己放弃一切,可是胤祥纵然爱我,却放不下身为皇子的种种无可奈何。这些无可奈何经年累月地堆积着,终于爆发,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皇舟难成双,生在天家,情之一字注定只是一生的奢望。
尚秋看着我,忽然幽幽叹气:“旁的不说,老昏君倒真是宠着你,他把你保护的这样好,真不知道是他疼你还是他害了你…”
我茫然,她轻轻摇头:“你这性子,太直太倔,偏偏又纯得很,根本无法驾驭这世间的爱恨情仇。这样下去,最后伤痕累累的一定是你自己。那个时候我随口编造的谎言,你那样轻易的便相信,甚至都不知道我姓什么,便将我放在你身边。我真不知道该说你是太自信,还是太愚蠢。”
我淡淡一笑,不做辩驳。
尚秋冷眼看我,忽然一笑:“少夫人,那您现在说,我姓什么?”
我淡淡道:“自然姓林。”
尚秋收了笑意,眯起眼睛微微点头:“不错,本来是应该姓林,可林家早就没有了,我也不想跟着那个我一面也没见过的爹姓一个姓氏。现在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从我娘的姓,她姓辛。”
我眨了眨眼,忽然明白过来。
辛尚秋。
心上秋…
她背负的,原是无边无际的仇,和愁。
我默默地看她半晌,垂下眼微叹一口气,从旁拾起一截枯枝,在地上划出了几行字:
“天未老,恨难绝,身落尘网,心有千结。谁道晓风和月,照人此夜凄切。自古姮娥寂寞,清辉几许,残酒一觞,看惯人离别。”
尚秋情不自禁地低吟出声。
我说:“那天听你唱歌,额娘潸然泪下,我也不免悲伤,原是女人的多愁善感,现在想想,由你唱出来,倒是极为应情。你说‘最苦姮娥,难见世间白头’,我道是自古姮娥寂寞,看惯人离别。”
尚秋看着那几行字,怔然半晌,低声道:“你记得…”
我轻轻点头。
尚秋忽然苦笑,她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叹道:“你不会明白的…你一个养在深宫,平日里千人捧万人疼的金枝玉叶,怎么会明白这种无家无根,颠沛流离捱日子的苦楚…”
我缓缓垂下眼,只听她又道:“不过这一年来我看着你,安定的日子可也过得不快活。
我垂下的睫毛轻颤了一下,却不想回答她。
尚秋的到来,刚好见证了我这一年的狼狈。
我以为我收起了自己的心,可是它在角落里隐隐的疼着。我低不下头服不了软,便只能忍受。
原本以为能够嫁给他,该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从此便万事都安逸了,万事皆不用去想了。却没想到,终于有名分和他在一起,终于能够生下属于我们的孩子,在那之后,日子却仍旧过得这般狼狈…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悬崖上滑过一阵风声。尚秋忽然眉头一挑,唇角上扬,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淡淡道:“来了,动作倒快。”
我心中隐隐泛起一丝不安,果然,下一刻她便拉起我,手执银剑,飞快地向崖顶上掠去,风声呼呼擦着耳边,两旁的景物迅速自眼前划过,待终于站定后向下看,玄雨峰下是怒吼的波涛。
尚秋道:“放心,从这里摔下去,好歹还能留个全尸。”
我死死盯着崖下的江水,忽然开始奋力挣扎,尚秋甫一松劲,我便向崖下扑去。
尚秋一惊,忙拽回我,飞速将我拖离崖边,怒喝道:“你做什么!”
我微眯着眼看她,轻声道:“我不会给你机会,让你利用我去害他。”
尚秋皱眉,不屑地轻嗤:“真傻,他那样待你,不值得你如此对他。”
我摇摇头,垂下眼:“夫妻之间,为何还要去计较值不值得。既然爱他,为他所做的一切便都是心甘情愿,纵然他负我,伤我,弃我,我仍旧可以为了他放弃生命。”
尚秋皱着眉头,半晌方吐出一句话:“你若这样想,早晚落得和你那娘亲一个下场,这样的世道,谈什么真爱?痴人说梦!”
我盯着悬崖下翻涌的江水,轻声道:“昔日有绿珠为石季伦跳下百丈崇绮,何氏青陵台一跃而留下‘冢合’佳话,自古情天恨海,生出多少冤仇孽债,怎说这世间便无真爱?若果真寻得了那个值得动情之人,纵然和娘亲一样魂归水底,这一生也便值了。”
尚秋在我身后冷笑,压低声音对我道:“少夫人,依奴婢猜测,少爷听了您这番话,现在一定非常感动。”
我一惊,猛然抬头,随即望入了一双朝思夜想的眸子。
那双眼睛静静地望着我,眼中有一分惊痛,一分歉疚,一分担忧。
我怔然,完全失去了反应,只知道愣愣地看着他。
他的身后,站着满脸焦急的八阿哥和九阿哥。
为我一个人,竟然出动了三位天潢贵胄,岂非要将我的生寿统统折了去?
我动动嘴唇,却说不出一个字。尚秋将我的手牢牢控制在身后,将银剑横在我的颈间,冷声道:“三位少爷有如雷霆之速,奴婢佩服。”
胤祥瞥了她一眼,满面怒气:“尚秋,这一年来少夫人待你如何,你心知肚明。”
“少夫人待奴婢好得很。”尚秋眉眼含笑,微微仰着下巴:“少爷,您放心,奴婢不是那以怨报德之人,只要您愿意,奴婢可以马上把少夫人还给您,毫发无伤。”
“条件呢?”胤祥收了脸上的怒气,淡淡启唇抛出三个字。。
尚秋朝悬崖扬了扬下巴:“只要今天你们当中有一个,能从这上面跳下去。奴婢就立刻放了少夫人,说到做到。”
“你放肆!”九阿哥忽然怒吼:“意图谋害皇子,其心可诛!你快点把十三福晋放了,若伤她一根头发,爷必定将你这个贱婢千刀万剐!”
尚秋看着他,一脸冷笑:
“十三福晋的命现在在我这个贱婢手上,九少爷若想救人,少不得也得付出点代价。”
九阿哥咬着牙对尚秋怒目而视,一直沉默的八阿哥忽然开口道:“姑娘,我们与你素无冤仇,为何一定要与皇家为敌?就算今天我们当中有一个死了,你也是逃不掉的。不如做笔交易,你放人,我许你不死,如何?”
“今天我就是死,也不会放过你们!”尚秋咬牙冷笑,声音冷得令人发寒:“素无冤仇?八少爷,你知道你那天去祭拜的是什么人么?你知道你眼前这个妹妹的身世来历么?你知道你那个昏庸的皇阿玛做了多么过分的事?不错,他是皇帝,可是皇帝也不该任意决断百余条无辜性命的生死!”
八阿哥眉头微皱,不怒自威,声音不大,却透着身为皇子天生的尊贵与霸气:“姑娘,我给了你机会,你竟然还如此出言不逊,口出秽言污蔑圣君。你自己放过了这次生的机会,就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了。”
九阿哥急躁地冲前一步,尚秋拖着我向崖边移动了一分,九阿哥再上前一步,尚秋再拖着我移动一分,胤祥忽然大喊出声:“别动!”
几乎与他同时,八阿哥一把拽住了还欲向前的九阿哥。
尚秋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深渊,懒懒道:“少爷,麻烦您快些,奴婢没有时间等。”
胤祥抿着唇,定定地看着我们,和边上的悬崖。
崖顶上的风很大,撩拨着每一个人的衣服,尚秋和我的头发在空中凌乱的飞舞缠绕,而他们三个人腰间的环佩相互碰撞,叮当作响。
过了半晌,尚秋勾唇笑了笑,语气中带着无奈:“罢罢,既然少爷们都不想跳,那只好让奴婢陪着少夫人跳了。”
我怔愣地看着胤祥,连眨眼都舍不得。
尚秋幽幽的声音吹在我耳边:“失望吧…这就是你愿意为他放弃生命的人。少夫人,你记住我的话,这世间男人都不过如此,你只可与他同被而卧,却不能与他同棺而眠…”
我恍惚,尚秋的话响在耳边,却勾不起我的任何反应。只知道盯着胤祥,贪婪地凝视着那张承载了我千万分不舍的脸。我知道也许下一秒,这熟悉的容貌,我便再也看不到了。
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然后牢牢记住,下辈子投胎,一定要再把他找到。
胤祥…我爱你,所以无论我曾经为你放弃过什么…和现在我将要为你放弃什么,那都是我自愿的…
胤祥,我爱你…不管你曾经做过什么,那些都过去了…
胤祥,我爱你…你听得到么…
我要在心里告诉你,以前从没有机会说多一点的话…
胤祥…我爱你…
胤祥胤祥,我爱你…
心底的声声呼唤,他也许无法听到。我深深闭上了眼,微微侧了头,低声对尚秋道:“我错了,你是对的,看来这是天意,你杀了我吧,放过他们。他们和二十年前的阴差阳错没有任何关系,你何苦累及无辜。”
尚秋没有说话,我死死咬住了下唇。
不敢睁眼,怕再一次看到那张脸,我便会失去这份坚决。
在心里对皇阿玛额娘还有宝贝莫离说了一句对不起,终于将心一横,我猛地将身体向前探去。
颈间一痛,紧接着传来的却是咣嘟一声,金属落地的声音。
前方,三声惊讶的叫喊同时响起:“如意!”
痛意蔓延,我却能感觉到脖子上的伤口并不很深,也不致命,缓缓睁开眼,看到尚秋手中的银剑掉落在地上,而她此时正睁大眼睛看着我,满脸惊诧。
“你…”
她呆愣地看着我,说不出话。
我苦苦一笑,低声道:
“为什么不让我死,你最想杀的人不应该是我么?”
尚秋仍是不说话,呆呆地转过脸,将目光投向了地上的银剑。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泛着银光的剑身上,沾着淡淡的一丝血迹,殷红刺目。我看着那柄剑,在心底深深苦笑。尚秋不想让我死,无非因为我是林家血脉,她要报仇,自然不想最后死的却是自家人。
胤祥急切地上前两步:“如儿!”
尚秋回过神,忙拉着我再度后退。
最后我们的脚抵在了悬崖边上,退无可退。我微微转头,身/下江流滚滚,万顷波涛翻起白浪,拍打在崖壁上,仿佛在诉说着千百年的怨愤。
尚秋脸色苍白,神色落寞,不知在想什么。扣住我手腕的手指尖冰凉。
半晌她轻轻抬头,狭长的目向上一挑,唇角浮起一抹淡淡的苦笑:“少爷,你赢了。”
然后她转过脸看向我,低低叹了一口气:“我成全你。”
尚秋松开了我的手腕,拉着我作势欲跳,身后三个人同时出声:“住手!”
尚秋停住不动,却不转身,胤祥在身后道:“我答应你的条件,希望你信守承诺。你道皇阿玛不该,那我今天就算是替他还债。我若死了,你要答应我,放了我的妻子。”
我大惊回头,拼尽力气大喊:“不行!”
胤祥不看我,微微垂了头,声音淡然,泛不起一丝波澜,低低地做着最后的交代:“八哥,九哥,老十三从来没有开口求过你们。今天我破个例,求你们帮我照顾好如意,把她送回宫里去,她应该还是她的公主,不要让她守着十三爷府做未亡人,我欠她的那样多…”
九阿哥咬着牙瞪着眼奋力挣扎,八阿哥一边使劲拉住冲动的九阿哥,一边扭头急道:“十三弟,别做傻事!”
胤祥恍若未闻,抬脚向崖边走了几步,我在尚秋的拉扯下疯狂地挣扎,一边惊叫:“不―――不―――不要―――”
尚秋死死地拽着我,我拗不过她的力道,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胤祥离那悬崖越来越近。八阿哥想去拉他,无奈九阿哥憋着一股劲,一直想冲过来拼命,八阿哥无暇分/身,只得不住的喊:“十三弟!十三弟!”
转眼间,胤祥已经走到了悬崖边,却始终没有转过头来看我。他在悬崖边顿了顿,抿抿唇,忽然闭眼,纵身一跃。
白衫在空中展开,猎猎作响,胤祥的身影却在急速下坠。
与此同时,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道,一下挣脱开了尚秋,奋力向前扑去。
尚秋被我推倒在地,而我自己则向着悬崖边猛扑,所幸还来得及抓住胤祥的手。登时一股极大的力道带着我急速向下落,我慌忙伸出另一只手,死死抠住崖边的岩石,细碎的石屑劈头盖脸砸下。
我们挂在悬崖上摇摇欲坠。九阿哥撕心裂肺的大吼从崖顶上传来:“如意―――”
胤祥在下面拼命大吼:“放手!”
我转头冲他一笑,死死拽着他的手,攥紧到骨节生疼。
胤祥仍是不死心的吼:“八哥九哥!把如意拉上去!不要管我!!”
崖上传来打斗的声音,片刻之后,却是尚秋的身影出现在了崖顶上,她跪在悬崖边,双手撑地,向下俯视着我,咬着牙过了半晌,丢出两个字:“傻瓜!”
胤祥的手在下面拼命地试图抽离,我转头看他,然后心就忽然像被人狠狠的攥紧,一股窒息般的疼痛。
他在流泪。
大睁着双眼,那泪滴顺着脸颊一颗颗落下,在空中破碎,然后跌入万丈深渊。
不同的只是,那不断滚落的泪滴,是一滴一滴的血红色。
传说人在至殇至恸之时,哭泣中流出的不是泪,而是心中的鲜血。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落在他的脸上,与那滚滚而落的血泪交融,仿佛承载了千万年的悲伤,在呼啸的寒风中陨落,凝结成冰。
我转过头看着尚秋,淡淡笑了一下,也轻轻地说出了两个字。然后便缓缓松开了手。
松开的是那只抠住岩石的手。
身体在飞速下落,我在空中拼命伸出手,将胤祥的另一只手也攥紧,向他扯起最后一抹笑:“生不同衾,死同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