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清风》木叶子.

63、死生契阔

　　“如儿…”
　　那是谁的声音？低沉而磁性，在我耳边轻轻地呼唤。我环顾四周，围绕我的是如墨的夜色，并没有半个人。可刚刚那一声轻唤，我却听得分明。
　　仰头，漆黑的夜空，没有清朗的月，亦无半颗寒星。
　　只有彻骨的冷意。
　　“如儿…”
　　又是一声。我举头四顾，依旧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
　　到底是谁？我脑海中时不时浮现的这个熟悉的声音，到底是谁？心中翻滚过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仿佛答案就近得呼之欲出，但是伸手去抓便如流水，从指缝间无情的流走，只剩一场徒劳。
　　“谁？”我问。
　　谁？谁…谁…谁…
　　回声，悠远又空灵，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又从四面八方散去，却始终都是我自己的声音。我转身环顾四周，夜的尽头，还是夜…
　　茫然地往前走，忽忽看到遥远的地方，摇曳着一点微光。
　　向着光源，我小心翼翼地靠近。
　　走得近了些，却发现那光源在缓缓上升。
　　再近一些，赫然发现那是一盏孔明灯，在风中摇摇晃晃，却是越升越高。
　　我身体一颤，这才发现在孔明灯升起的地方，站着一个眉目清俊的男子，此时正看着我，一脸温柔的笑意。
　　脑海中那个低沉磁性的嗓音，此时在说：“哪天，你若是走失了，我就放一盏和这一样的孔明灯，让它去找你。然后我会在放灯的地方，等你回来…”
　　等你…
　　回来…
　　几乎只在瞬间，泪珠夺眶。
　　我想起来了，那个声音，就是眼前这个眉眼含笑看着我的人。
　　胤祥，我的丈夫，我今生深深爱着的人。
　　他站在风中，长身玉立。向我伸出手，微微蹙眉：“说好了在这里等，你却迟迟不来，让我等得好苦…”
　　我泪水潸然，跑过去将他伸过来的手紧紧攥紧。
　　我哭，他却笑，他说：“如儿，你回来了。”
　　询问的话语，却是肯定的语气。
　　我拼命点头：“我回来了，回来了。我记得的，你说舍不得发落我，让我逃。可是胤祥，我无处可逃。所以我回来了，你发落吧。”
　　“好。”他点头，一把拥住我，细细亲吻，呢喃道：“如儿，我要罚你，罚你一辈子不可以离开我，罚你在我身边，永远都不要再分开。”
　　我环住他的脖子，埋首在他颈间，轻轻闭上了眼：“妾身认罚。”

　　怀抱里的温暖一点点褪去，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四周却不再是漆黑的夜。
　　阳光刺眼，我闭上眼睛。身上传来阵阵难耐的疼痛。湿透的衣服冰凉凉的贴在身上，刺骨的寒意。
　　不过片刻，我猛然睁开眼睛。
　　胤祥！
　　挣扎着坐起身子，急急地环顾四周，赫然发现五步之外，躺着一抹同样湿透的白色身影。
　　“胤祥！”
　　一声急唤冲口而出，我想站起来向他跑去，无奈双腿不听使唤，能坐起身来已经是极限。努力数次我终于放弃，趴在地上一点点向他的方向移动。
　　草地冰凉湿润，寒气一丝丝侵入骨髓。颈间的剑伤传来阵阵刺痛。我咬牙强忍，用尽全身力气向他一分一分靠近。
　　胤祥…
　　等我…
　　终于爬到他的身边，我累得几乎虚脱，再也没有半分力气支起身子，只好伏在地上，伸出手去轻拍他的脸：“胤祥…醒醒…”
　　“胤祥…胤祥…”
　　唤了半天，他却没有丝毫转醒的架势，仍是紧闭双目，脸色苍白，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的地方。我心里一急，只觉喉咙处翻涌着一片腥甜作势欲出，我喘了两口气，口一张，噗的一声，鲜红的液体喷涌而出，染红了一地青草。
　　视线模糊，意识朦胧。我挣扎着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终于安心晕去。
　　这一次，我再不会放开你的手。

　　“如儿…”
　　“如儿…醒醒…”
　　“如儿…不要再离开，只要你醒来…要我怎样都使得…”
　　“如儿…我爱你…”
　　“我爱你…”
　　耳畔响过轻声软语，我拼命挣扎着，让意识一点点聚拢。
　　缓缓睁开眼，眼前的人双眉紧皱，眼里是浓浓的担忧。身子被人紧紧拥住，我靠在他的怀里，仿佛想从他的体内汲取温暖。
　　我看着他，仿似心中万事都安逸了，然后轻轻一笑：“胤祥…”
　　他惊喜地睁大眼，听到我的声音后，唇畔终于出现笑意，紧接着更紧地把我拥住，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身体里：“如儿，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的眼圈微微泛红，我只觉喉间堵得难受，轻轻垂下眼，不敢再看他的脸。
　　坐在他的腿上，传进身体的是他淡淡的温度，我埋首在他胸前，轻轻问道：“胤祥，为什么我们还活着？”
　　“不知道。”他轻轻摇头：“不过我猜，救我们的人是在济南见过的那个老僧。”
　　“为什么？”我抬起头看他。
　　“因为在草地上，我发现了这个。”他递给我一样东西，我接过来看，是一串檀木的佛珠。有两颗珠子上刻有细小的字：“七宝。”
　　我将佛珠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端详，心中只是不解。在我的梦中，那老僧确曾说过他法号七宝。这样看来，将我们从水中救起的人应是他无疑了。可是他怎么会知道我们在此时此地落水，怎么会刚巧经过将我们救起呢？
　　不经意间看向自己的手腕，我一愣，随即似乎找到了答案。
　　唇畔浮起一抹笑意，我转头偎在胤祥怀里，闭上眼道：“胤祥，你知道么，我们活着，这是天意…”
　　胤祥低下头等我说下去。
　　我将手腕上的云翠镯子取下来，拿给他看，轻道：“这件事同你说，你可能不信。你看这镯子，这镯子是以前那老僧施过咒的，他说如果遇到什么事，这镯子能救我逃离危难。我本来也是半信半疑，所以一直收着的，可是出来之前晴儿不小心把我以前戴着的镯子摔碎了，我就戴上了它，却没想到今天你我的性命竟全系在了这个物件身上。”
　　“这样说来，的确是天意。”胤祥低下头来，细细亲吻我的额头：“如儿，老天把你派来我的身边，这辈子只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既然是天不绝我们，你便答应我，不要再离开。”
　　“不离开不离开。”我扔掉镯子和佛珠，不管不顾地环住他的脖子，回应着他的热烈：“胤祥，我走不掉，因为无路可逃，我只得你一个，所以求你…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不能放手…”
　　他拉下我的一只手，紧紧握在手心：“如儿，我永远不会再放开你…”
　　我们痴痴地拥抱，最终一起倒在草地上。他托起我，让我伏在他的身上。炙热的吻还在继续，他的眼中是一片迷离，千万种痴情在其中融化，最后只留深深的爱意。
　　他不止一遍地在我耳边呢喃：“如儿…不要走…”
　　“我爱你…如儿，我爱你…如儿，不要走…我爱你…爱你…”
　　“不走…我不走…”
　　傻瓜，要我怎么舍得你。
　　如今才知道，这个人注定是我命中的克星。听着他的声音，心就不由自主的融化，看着他的眼睛，仿佛整个人都会溺毙其中。
　　有他的地方，天地黯然失色，所有的一切都为之沉沦。
　　我只要看着他的眼睛。
　　看他深深地凝望着我，眼中载满温柔的痴恋。
　　我只要听着他的声音。
　　听他一遍遍地对我说，他今生已经无法离开。
　　我只要醉倒在他的怀里。
　　让他就这样紧紧地抱着我，海枯石烂，天荒地老。

　　夜，朦胧。
　　微风拂，杨柳岸，仲春四月，桃花漫天。
　　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幽谷中的夜色，如梦似幻。
　　我们死死地拥抱彼此，似乎已经分离了一个世纪。我们深深的亲吻，仿佛下一刻，便是天塌地陷。
　　绝望的纠葛，抵死的缠绵。
　　清空中，水滴翻转着碎裂。幽谷内，溪流奏响古老的曲调，空灵，悠远…
　　心醉，神乱…
　　原来，我早已失去了自己。生命在初见他的那一刻起，便被彻底打乱。
　　我近乎疯狂地一遍遍呼唤他的名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几个月来的孤独，空虚，伤痛统统填满，只有这样，才能忘掉眼泪的咸。
　　胤祥…胤祥…
　　这一刻，你只属于我。这一晚，我心甘情愿。
　　我紧紧抱住他的背，眼泪滂沱。这一次，与痛无关。
　　我的泪水滴落到他的脸上，他爱怜地将我脸上残留的泪珠一颗一颗吻去，低沉温柔的声音吹在耳边，带着一份疼惜：“如儿…对不起…对不起…”
　　我带着满眼泪花，一低头，狠狠地咬上了他的肩。
　　牙关渐渐收紧，但无法抑制哽咽从喉间漏出。胤祥一声不吭，伸手轻抚我的后背，像在安抚受惊的小猫。我颓然松口，伏在他的身上大哭。
　　数月来强忍的坚强，在他的面前瞬间崩溃。我到底无法在他的面前伪装淡然。
　　他搂着我，轻轻的叹：
　　“如儿，哭吧，好好的哭一场，你累了…”
　　我也不知道，这一刻我们为什么会如此放纵。
　　我只知道，此时我们不想起身，不想离开这幽谷，不想回到幽谷外那片是非之地。像这样仅仅拥有彼此的时光，放纵过一次之后，下次不知是何夕。
　　泪光朦胧中我看到他的表情，他凝视着我，眉间微蹙，眼中晶亮，似乎也蕴藏着泪水不愿流出。这数月的时间我过得不易，他也捱得辛苦，失去彼此的滋味我们都承受不住，却仍旧倔强的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彼此。
　　如今细细想来，当初的一股傲气，却又是何苦呢…

　　第二天，旭日东升，我在胤祥的怀里醒来。
　　睁开眼，看到他对我微笑。我笑着凑过去，在他唇上轻轻一吻：“早安。”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看着我宠溺地笑。我偎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脏一声声沉稳地跳动，忽然想起，便问道：“胤祥，你们怎么知道要到这里来找我？”
　　他从怀里扯出一块白帕，放在我手中：“因为她留下了这个。”
　　我低头看去，白帕上数行墨字，因浸过水，略微有些模糊，不过所幸不妨碍辨认，上面写着：“妙手拈香去，灵心待月来。山深归鸟寂，玄岩攒立斜。雨歇碧落净，峰回洞扉开。妾心千载恨，今种青陵台。生死适天命，代传相思怀。君无惜花意，绝谷葬玉骸。”
　　整首诗已经交代清楚，如果胤祥不及时赶来，尚秋便会将我推落悬崖，尸骨无存。而把每一句诗的第一个字连起来念：
　　妙灵山玄雨峰，妾今生代君绝。
　　簪花小楷字字娟秀，只是笔锋转合之间刚硬有力，杀气暗藏。我凝视手中的白帕半晌，低低叹了一口气，将白帕折好放进胸前。
　　尚秋的相貌堪称国色，又能文能武，实实算得上是灵气不浅。
　　只是，可惜了…
　　胤祥拉过我的一缕头发默默放在指间把玩。隔了好半晌，忽然缓缓开口：“如儿…”
　　“嗯？”我仰起头，挑眉等待着他的下文。
　　他却不再往下说，看着我，好像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看着他，淡淡一笑：“这个地方只你我二人，有什么话如今是不能说出口的。”
　　他抿抿唇，开了口，却还是那一声：“如儿…”
　　我支起身子，看着他似乎有些犹豫不决的样子，伸手过去，将他的手握在手心，低声道：“有什么话你说，我听着。”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忽然伸手拥我入怀，我枕在他的肩膀上，听他的声音沉沉缓缓地飘过来，略带一点艰难：“如儿，我在想，如果我们就这样走掉，就让他们以为我们死了。是不是从此，就能闲云野鹤，逍遥白头。再不用理会那些权利倾轧，勾心斗角。一直，一直，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的身体倏然一僵。
　　离开…真的可以么？
　　只有我和胤祥两个人的日子，让我如何不向往？
　　就这样走了吧，我对自己说。不再回头，便一了百了。再不用回去那红墙之中，再不用面对他的其他女人，不用经历那一场九龙夺嫡的惊心动魄，不用忍受，太多太多的无可奈何。
　　可是…
　　我们如今还没有任性的权利。
　　离开，胤祥不会快乐。这一点，我明白。
　　他是我的丈夫。可同时，他也是一代帝王的儿子。他的肩上是一副不容卸下的担子，终此一生，他必将与那一片红墙碧瓦深深纠缠。
　　我不能那样自私，让他放下所有的责任，今生只伴我一人。
　　我靠在他的肩上，轻轻摇了摇头。
　　我将自己松出他的怀抱，微笑着与他对望。他的眼中，有一分淡淡的讶异。
　　“就这样逃走我何尝不想，可是胤祥，你有你的放不下，我有我的放不下，我们若果真逃了，也不可能过上向往中的那种日子。身边不容割舍的人且不提，单单这个身份，就不容我们任性。胤祥，你是姓爱新觉罗的人，姓爱新觉罗的人，不会逃。”
　　轻轻说完这句话，他的双眼一下睁大。
　　惊异过后，是苦笑。
　　他苦笑着抚摸我的头发，神色落寞：“如儿，四哥也曾说过同你一样的话。”
　　我垂下眼，拉过他的手放在脸上，轻声道：“胤祥，我舍不得皇阿玛，舍不得额娘，舍不得湘儿，舍不得玉晴，舍不得莫离。我想和你在一起，很想很想，但我不能自私到让你只属于我一个人。我们…回去吧。”
　　胤祥怔怔地看着我，恍若初见。
　　我冲他淡淡微笑。
　　他轻叹一口气，手臂一勾，我便乖乖倒入他的怀中。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头顶上，幽幽叹气，语气满是怜惜：“如儿，委屈你了…”
　　“和你在一起，何谈委屈？”
　　他不再说话，只与我静静相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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