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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逝水流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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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脚踩在济南的土地上,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在心里涌动。
康熙的微服私访在四月终于付诸实现,这一次不意外的又来到了济南,一来是想看看水患过后这里的百姓生活的怎样,二来,怕是因为这里曾经是一个发生过太多故事的地方。
时光匆匆仿若白驹过隙,上一次和康熙来到这里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可那时胤祥拥着我坐在月下的情景,现在回想仍是那样清晰,似乎便发生在昨日。
月下的箫声里带着丝丝落寞,那样动人心弦。
那时不知不觉的,我便交付出了自己的一颗真心,自此再也逃不脱,放不下。
在路上胤祥骑着马,总会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看我,有一次正与我的视线相撞,他愣了一下,我立刻甩手放下了车帘,一路上再没有掀开来向外看一眼。
到了客栈,我也不和他说一句话,并且坚持多要了一间客房。
但我却无法不注意到,这些日子他瘦了很多,甚至连下巴都有了尖尖的轮廓,脸色不太好,黯然憔悴。眼眶下面总泛着淡淡的青色,应是夜间无法安睡所致。我在心里嘲笑自己看到这个样子的他,原来还是会忍不住心疼。
在马车上颠簸数日,总算是有了个暂时落脚的地方。晚间在客栈里梳洗完毕,我只感觉到隐隐的头疼,便自己伸手在太阳穴轻轻揉着。尚秋恰在此时推门进来,见到我的动作便道:“少夫人不舒服么?”
我轻轻颔首:“头有些疼,不妨事。”
尚秋走过来端详了一下,轻声道:“少夫人脸色不好,必是这几日劳累了,奴婢给少夫人篦头解乏吧。”
我点头应允,尚秋去拿了梳篦,伸手将我的头发解开,一头乌丝顺着披散下来,尚秋随手拿起一缕,慢慢地梳着,比平日特意加重了些力道:“少夫人,这样可舒服?”
“嗯。”我轻应了一声,抬头看着镜子里的尚秋低垂着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发丝,忍不住道:“尚秋,你跟着我也有一年了吧。”
尚秋抬头想了想,点点头:“嗯,奴婢去岁四月上跟着少夫人,到现在,可不是已经一岁有余,少夫人怎么想起问这个?”
“没什么,就是感叹时间过得真快。”我轻叹了一声,道:“去年你跟着我的时候,莫离还那么小,那个时候我又怎会想到,一年之后会是这般光景…”
镜子里的尚秋抿了抿嘴唇,看着我淡淡的表情,轻声道:“少夫人心情不好,奴婢讲个故事给少夫人听吧。”
“你会讲故事?”我有些惊奇地抬起头,尚秋平日少言寡语,问一言答一声,从不轻易多话,不想她会主动提出要讲故事。
尚秋轻轻笑了笑:“是以前卖艺时,在街上休息听说书先生讲的一个故事,说给少夫人听,就当消愁解闷了,若是说得不好,少夫人可别笑话。”
我轻轻点头:“你先说来听听。”
尚秋一边慢慢给我梳头,一边开口道:“从前,不知道是哪朝哪代,有一个皇帝,膝下有几位小皇子,却没有女儿。老太后很疼爱自己的几个小孙子,但她也想要一个乖巧可爱的孙女。后来,皇帝不幸英年早逝,其中一个小皇子做了新的皇帝,其他的小皇子平日里都要上书房学习功课。孙儿们都长大了,老太后一个人觉得很寂寞。
“后来有一天,朝里有一位功臣因公事而全家遭难,只留下了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儿。老太后怜惜小女婴,便把她接入宫中,认作了干孙女。”
我轻轻点头:“这很好么,老太后不会再寂寞了,那功臣的在天之灵想必也得到了安慰。”
尚秋续道:“少夫人说的是,后来小女孩渐渐长大了,生的乖巧可爱,老太后和皇帝都很喜欢她,在她三岁的时候便封了她做公主。从那以后,小女孩的身份一下子便尊贵起来,成为了皇帝的御妹,朝里唯一的长公主。
“皇帝很喜欢这个小妹妹,不管是北上塞外还是南下苏杭都带着她。小公主跟着皇帝去了很多地方,可是去的最多的地方还要数是济南。”
我轻轻一笑:“济南山秀水美,看来历代的皇帝都很喜欢这里呢。”
“是呀,小小年纪的小公主也喜欢这里的景色,所以经常溜出去玩耍,有一天在街上,小公主遇到了一个小男孩。两个人不知怎的便认识了。小公主要小男孩陪她玩,小男孩欣然答应,拉着小公主游遍了整个济南城。接下来一连几天,小公主都和小男孩在一起,两个人玩得很开心。
“但是小公主一直没有告诉小男孩自己的身份,等到小公主要回京城的时候,小男孩送给她一只鸽子,对她说如果什么时候再到济南来,就提前把这只鸽子放回来,他收到鸽子,便会每天去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等她。
“小公主就是用这种方法每次来济南都和小男孩见面。渐渐的,少男少女情窦初开,情根不知不觉间已经深种。”
我低低地叹了口气,不用想,小公主的身份必定是摆在两个人面前的一个巨大的障碍。
尚秋继续往下讲:“不知不觉的,小公主爱上了小男孩,小男孩也被小公主深深迷醉。直到有一天,小男孩对小公主说,自己是城南林氏灯笼坊的少爷,已经喜欢上了她,想要娶她为妻。
“可是小公主听到这句话后,顿时泪如雨下。”
我惋惜地摇头:“可惜啊,商人自古地位低下,皇帝是不会允许自己宠爱的妹妹嫁给一个商人之子的,他二人注定是有缘无份的了。”
尚秋轻轻点头:“少夫人说中了,小公主伤心的也正是这个。她不敢对林小少爷坦白自己的身份,只能整天煎熬着自己。可是刚开始时少男少女在一起,不过是假凤虚凰,但是随着二人年纪渐大,有些问题不可避免,有一天,林小少爷喝醉了…”
接下来,便发生了与我和胤祥所遇到的极其相似的一幕。
事后,小公主不顾一切地跑去找皇帝,求他允许他们在一起,皇帝自然不同意,小公主无奈之下便说出了一切。
堂堂的长公主竟然偷偷怀上了一个商人的孩子,这荒唐的事自然是皇家的奇耻大辱。皇帝想让小公主打掉孩子,可是再一想,小公主已经破了处,日后若嫁了人,她和驸马相处时怎不尴尬?皇帝迟迟拿不定主意,小公主则天天跪在殿外,不吃不喝不起,也不开口相求,只是日复一日的跪着,终于就这样跪软了皇帝的心。
皇帝在玉牒上除了小公主的名,将她留在了济南。从此之后,她再不是什么高贵的长公主,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即将成为人妻的女子。
可是女子不知道,等待她的是老天更加恶意的捉弄。
那时林少爷的祖父尚在人世,说什么也不允许林少爷娶一个未婚先孕的女子,说是怕辱没了祖宗。他把林少爷关在家中,不许他与女子相见,还急忙地在附近的乡绅家中找了一个女子,与林少爷草草完成了洞房花烛。
在林老爷子的逼迫之下,很快,那乡绅之女便有了身孕。
女子听说这一消息,悲痛欲绝,但为了孩子,她选择了活下去。
她要生下这个孩子,她要留住与林少爷有关的,唯一的一样东西。
可怜那林少爷也是个痴情种子,始终对女子念念不忘,整日精神萎靡,借酒消愁,过不久便一病不起,最后抱着女子放回来的那只鸽子沉沉睡了过去,便再没有醒来。
林少爷一死,林家几乎断了香火,好在那乡绅之女已经有孕,若生下男孩,还可以延续林家血脉。
但林老爷子始终不放心,于是女子临盆的时候,林老爷子无奈之下派了产婆前去看守,吩咐若是诞下男孩便即抱入府中。
可是天意弄人,女子在产床上折腾了一夜,偏偏生下了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婴。
产婆们不敢擅专,记下了女婴身上的胎记,回府禀报。林老爷子听说生下了女孩,便无法再打女子的主意,只得押宝一样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乡绅之女的肚子上。
似乎这是上天对林家的报复,那乡绅之女生下的竟然也是个女孩,随着林二小姐的出生,林家便就此绝了后。
但这段孽缘尚未结束。
女子独自带着一个婴儿,受尽了邻里的讥讽,再加上林少爷已死,女子再无了生意。皇帝再一次南巡来到济南时,女子哭着把孩子托付给了皇帝,在当夜投水而亡。
可怜一代红颜,从此做了水下之鬼。荡悠悠一缕香魂,难返故乡。
皇帝痛失御妹,悲恸之际迁怒于林家,下令将林家之人尽数流放,无一存留,自己则带着妹妹留下的孩子回到了京城,亲自抚养。
尚秋讲到这里,幽幽叹气:“少夫人,您不觉得,那皇帝的做法有些过分么?”
我叹道:“尽数流放,的确是有些狠,但是公主幼时颇得圣宠,留在济南却受到了林家人如此对待,皇帝定是不依的。况且最后公主的死也是因着未婚产子所致,是林家人对不起公主。”
尚秋没有说话,我却从镜子里看到她的眼中闪过了一抹异样的光。
头忽忽有些昏沉,我用手摁住太阳穴,尚秋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少夫人,您累了,睡吧…”
我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意识却渐渐模糊,终于失去了知觉。
醒来,是因为一阵剧烈的颠簸。
我缓缓睁开眼睛,视线里是马车的顶棚,四周的一切都在摇晃着,我定了定神,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一辆飞驰的马车里,而我是怎样进入这辆马车的,却丝毫回忆不起来。
缓缓坐起身子,马车外传来了一个清冷的声音:“醒了?”
听到这个声音,我一愣,随即心上一凛。
不可置信地紧紧盯着车帘,我颤声问道:“尚秋?”
车帘外寂静无声。
我道:“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一声冷笑传来,竟是往日安静本分,温柔和顺的尚秋:“少夫人,您真是太天真了。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相信的,尤其是查不出身家背景的人。”
我怔然,忽然想起她讲的那个故事,脑中飞速闪过八阿哥领我去祭拜的那个孤零零的公主墓,悚然一惊。开口问道:“莫非…那个故事…”
“不错。”尚秋打断我的话,语气冰冷不屑:“那故事中的两个婴儿,其中一个是你,那另一个,就是我。”
我怔在原地,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此时才明白,原来那天和八阿哥去祭拜的那座坟墓的主人,竟就是我这一世的生身母亲。
怪不得有那种奇异的感觉,竟然就是传说中的母子连心么。
康熙原本是我的舅舅,那我的生身父亲,便是那一位林氏灯笼坊的少爷。
我本性林,身上流着满汉两族的血。
怎么也不曾想到,原来我的身份,还有这等凄凉的故事。
这样一说,尚秋岂不就是…
我的妹妹?
我倒抽一口凉气,猛地伸手捂上了唇。
尚秋忽然挑起帘子,扬起眉毛冲我一笑:“少夫人,您怕是还没休息够吧。”
说着手一扬,一指点在我肋下,我顿时再度昏沉过去。
漫天星光碎裂在悠悠荡漾的潭水中,银色的月辉将一切都覆上了一层清幽朦胧的神秘,我伸手抚弄着身旁散发着幽香的雪莲,垂着眼默然不语。
尚秋在我身边坐下,将随身佩戴的银剑放在了地上。
我抬眼看她,紫衣紫裤,头发用发带高高束起,细细的剑眉高挑,狭长的目淡淡地看着我,薄唇轻抿着,看不出情绪。
我放开身边的雪莲,垂眼问道:“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尚秋仿佛不经意地转过头,道:“这雪莲治好了你胸前的伤,我只想看看到底是什么神物。想不到一个破石洞竟这样难找,看来他当时救你倒是费了一番工夫的,也算有心。”
我道:“能治好我的箭伤的,就是神物?”
“自然。箭上的毒是我下的,我知道那有多厉害。”尚秋转过头,看着我一脸凝固的惊诧,扬唇笑道:“想不到吧,那天树上的人就是我。只是我没有想到,那一箭没射到康熙的儿子,却射到了你。”
我愕然,半晌才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尚秋冷笑:“少夫人,在你问我为什么之前,你有没有问过康熙那个老昏君为何将我全家流放?当年若不是叔父将我偷出来,现在我恐怕已经和娘一起被葬在宁古塔了。他为了一个妹妹,竟狠心害我全家。他无情,就别怪别人无义,我就是要杀掉他的亲人,我就要让他尝尝至亲一个一个去死去是什么滋味。”
我看着尚秋美丽却冷酷的脸,呆呆地说不出话。
半晌,我道:“你想怎么样?”
尚秋仍是冷笑:“少夫人,您说我若是拿您的命做威胁,少爷他会怎么做呢?”
我忽然明白了她要做些什么,惊得连连摇头:“不…”
尚秋轻蔑地笑。我稳了稳心神,略作思忖,便道:“你前番想杀九阿哥,现在又想要十三爷的命,无非都是为了报复皇阿玛,那你大可不必那样费事。既然我身上的梅花印你看到了,你也知我便是从前的敬贤公主,皇阿玛最疼的人是我。我若不得圣宠,现在也不可能做了十三福晋。你要为你娘报仇,便冲着我来,不关十三爷的事。”
尚秋瞥了我一眼,收回眼神,冷冷道:“我不会杀你,说到底你也是林家的人,我既要报仇,少不得得留你一条命在。我想要谁的命来祭我爹娘,我自己说了算,还轮不到你来出主意。”
我看着她,淡淡道:“你现在杀了我或许还可以离开,若是一定要等到十三爷他们赶来,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若是被他们抓住,论挟持皇子福晋的罪名足够你一死,轮挟持公主的罪名可以让你死上千次万次,你何苦赔上自己的命。”
尚秋嗤笑一声:“若果真如少夫人所说,那便等他们来救您好了,何苦现在自寻死路呢?您分明是心里清楚,十三爷身上的功夫虽说厉害,但您现在在我手里,他丝毫占不到便宜,也没有多少胜算,才用这等言语激我。要说您对十三爷的这一番深情,可真是叫人感动不已呢。”
我淡淡一笑:“的确,我在你手上,他们不见得有胜算。可是到时若果真如你所愿损了十三爷,剩下的人也必定会将你正法,你逃不掉的。”
尚秋倏然转过头,眼神凌厉:“你威胁我?”
我缓缓摇头:“我只是不想你死。”
这句话倒是真心的。虽然眼前这个女子曾经射过我一箭,虽然她现在想利用我要胤祥的命,但她也曾在身边默默服侍了我一年的时间,她说到底也是我的骨肉至亲,我不想看到她为了报仇而最终香消玉殒。
“你凭什么这样说?”尚秋仰起头,下巴对着我,微眯着双眼:“你现在应该是恨不得我死了才对,谁会对一个威胁到自己性命的人心生怜惜。”
我看着她满眼的恨意,不禁在心里深深叹息,她怕是从小便被人告知了这段往事,一心以报仇为己任,早已经与世间的温暖和欢乐绝了缘。这样的人生,何其可悲。
我缓缓开口,声音轻轻飘散在空气中:“我有一个姐姐,你见过的,敢爱敢恨,性子果毅不逊男儿。一开始她误会我与她的爱人,对我满是仇恨。后来误会解除,我才发现她原是个极好的人。去参加四福晋的寿宴碰到怀了孕的瓜尔佳氏,她拉着我避开。我怀着莫离的时候,她跑来照顾我。瓜尔佳氏生弘昌难产,她怕我着急,亲自过去处理一切。胤祥要娶富察氏,她天天过来安慰我,听我喝醉了胡说八道,任我在她身上撒娇胡闹,陪我看梅花,陪我赏月,听我弹琴,和我一起看烟火。我那时只知道自己伤心,现在想想,倒白让她跟着着了不少急。”
尚秋眼里的恨意渐渐消散,眼神却依旧冰冷:“你说的是八福晋?”
我缓缓点头,轻声道:“我一直觉得身为兄姐,照顾弟妹是自己分内应当的事。但我没有想到,我竟然也有一个亲生的妹妹。虽然你必不想承认我是你的姐姐,虽然我们没有一同长大的缘分。但是不想看着你为了报仇送掉自己的一生,却是我的真心话。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要你听我说这样的话,但你自己的生活要自己负责,何苦为一个仇字牵累一生。”
尚秋微皱着眉看着我,淡淡道:“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要你那不值钱的可怜。但是康熙那个老昏君欠林家的,必须一一还清。这父债要子还,我偏偏就要他儿子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