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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蓬山不远 ...

  •   围屏四周是镂空的木雕,我伏低身子,透过那些繁杂的花纹看去,只能看到来人藏青色的暖靴,但那暖靴上繁复的盘龙图案,已经足以让我僵立当场。
      这里曾被康熙下了令,日日重兵把守,如果这个时候出去,我这擅入禁地的罪名岂不就落实了。不能不能,纵使康熙放我一马,也难抵宫中的流言。
      我于是一动也不敢动,屏息敛气立于屏后,静静期待着康熙赶快离去。
      康熙却似乎没有要离去的意思,他走到画像前站定,不一刻我便闻到了淡淡的檀香气味,应该是康熙在香案之前上了一炷香。
      上香已毕,隔了半晌,康熙才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只唤了两个字:
      “嫣儿...”
      然后又是一声叹。
      我从屏风后面偷眼看去,康熙负者手,背对着我站在画像前,仰头细细端详画中的女子,半晌又道:“这许多年过去,朕老了,贵妃老了,连你子吟姐姐...她虽容色不减,却也不再是当年的少女模样。十六年来唯一没有变的...竟只有你一个人。嫣儿...皇帝哥哥多希望你也能同着我们一起老,当年...当年你为何一定要做那样的傻事呢...”
      我吃惊地睁大眼,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因康熙的声音,说到最后已经有些艰涩,他缩住口,又沉默了片刻,摇摇头又是一声长叹。复道:“那孩子如今已经长大了,出落得有才有貌,你若看见,一定欢喜得紧。这些年有她陪着,朕凡事都宽心不少。她小的时候...你不知道她小的时候多么玉雪可爱。嫣儿,这孩子本是应该有爹有娘的,可是现在...朕只能尽力给她朕能许的一切。嫣儿,皇帝哥哥当年欠你的,现在全部还在孩子的身上,你不要...不要怨哥哥,好不好?”
      恍惚间便似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开,我怔愣当场。
      那画像之中的女子是...
      康熙的妹妹...
      一个和我生得仿佛的长公主...
      心中混混沌沌,一时间好像已经抓住了什么,气力一松,那点子意识便又从头脑之中溜走了。我皱紧眉,心中深觉此事蹊跷,可是因为闯入禁地而变得高度紧张的神经又让我思考不能。极大的惊愕之下,身体便不受控制的晃动了一下,我极力稳住,却还是没能成功。
      后退一步,身子一歪,肩膀登时撞上了围屏,带动出一声轻响。
      康熙倏然转头,喝道:“谁?”
      一阵凉意从头到脚,我僵立在原地不能动弹。
      康熙不等我回答,已经快步跨过屏风来,我见他迅速靠近,下意识的飞速背转身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深深垂首。
      康熙抢到我身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就往上提:“谁?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因为长年练习骑射而长着老茧的手,似一把钢钳一般硬而有力,我只觉得手腕处忽然传来剧痛,然后一阵麻意便顺着胳膊向上游走,忍不住痛呼出声:“皇阿玛!疼!”
      康熙的动作一下顿住了,我趁着这个当口抬起头来,眼眶已经红了一圈。与他对视的那一刻,他的眉头倏然扬起,眼睛也错愕的睁大:“怎么是你?”
      我与他对视了片刻,便慌乱垂头不敢再看他,他缓缓松开了手,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如常:“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整整衣衫,伏地叩头:“回皇阿玛,儿臣方才出来散步,见这里门户虚掩,一时好奇便进殿观看,不想就遇上了皇阿玛。”
      康熙沉声道:“你可知道这里是禁地么?”
      我咬了咬下唇,却还是如实回答:“回皇阿玛,桃夭殿平日重门紧锁,门外时刻有侍卫把守,儿臣虽未曾听到过皇阿玛的禁令,但也猜到此处轻易不能进去。方才路过,见侍卫已经尽数撤去,院门也并未落锁,便一时好奇心盛,以致入了禁地。儿臣知错,请皇阿玛责罚。”
      康熙沉默半晌,忽然喟然一声长叹,低声道:“也罢...也罢...这里本就该是你来的地方...起来吧...”
      我一愣,却还是依言站起了身子。
      康熙命我抬起手,挽起我的袖口,雪白皓腕上赫然一道青紫色的淤痕。
      他垂眼不语,过了半晌,默默的将我的袖子放下来,只转过身道:“你过来。”
      我随着他转过屏风,站在那幅画像前,康熙抬首看着画像里的人,忽然问道:“方才皇阿玛与她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我轻轻点头,又道:“但儿臣愚笨,不解其意。”
      康熙淡淡笑了一下,笑容里满是苦涩:“不懂...不懂的好...现在还不是你要弄懂的时候...懂了...就必生烦恼...”
      我不解的看着他,他垂下眼看向我的手腕,轻声又道:“回去记得上药。”
      我垂下头:“儿臣记下了,多谢皇阿玛惦记。”
      康熙转过身面对着画像,话却仍是对着我说:“既然已经来了,为这屋子的主人上柱香吧,算起来她还是...你的姑母。只是不幸早逝,你都没有怎么见过。”
      我依言上前,取了三炷香点燃,退后一步跪在地上,轻声道:“儿臣今番误入桃夭殿,扰了姑姑的清净,特此焚香三炷为姑姑赔礼,愿姑姑泉下有知,恕儿臣鲁莽之罪。”说完叩下头去,然后缓缓站起身,走上前将香插入香炉。康熙在一旁看着,最后低低叹息,对我道:“你姑姑今天看到你,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看着画像,低声道:“儿臣今天实在不该,只盼姑姑不要生气便好了。”
      康熙恍惚一笑,轻轻摇头:“傻丫头,放心,你姑姑就算生尽天下人的气,她也不会怨怪你一丝一毫的...”
      我转头询问的看向康熙,康熙却不再看我,只是凝视那画像半晌,叹道:“见也见了,拜也拜了,在这里待久了徒增烦恼而已,回吧...”

      同着康熙走出桃夭殿,长长的甬道上二人皆是无话。两旁的侍卫见了我们便躬身行礼,我却在其中寻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在济南的客栈里负责看守红樱姑娘,运轻功带着我涉水过河追赶十三,从京城赶到行宫报告良妃生病的消息,似乎都是此人。
      我在他身前停下脚步,笑问:“你叫什么?”
      他微微抬头,随即便跪倒在地,拱手道:“微臣和昭,参见皇上,参见公主殿下。”
      我道:“先时在济南,十三哥就曾夸赞过你的本事,想不到本宫与你倒是有缘,几次碰面,为本宫帮忙的都是你,算来,本宫还没有谢过你呢。”
      和昭将头埋得更低,只道:“微臣惶恐,为主子效力是微臣的本分,微臣不敢居功,更不敢让公主殿下言谢。”
      康熙回过身来走到我身边,打量了一下跪在地上的和昭,然后对我道:“你的身边也缺一个随侍的护卫,这人你若是相得中,朕就把他分到清怡阁,随时负责保卫你的安全可好?”
      我轻轻一笑,屈膝道:“儿臣谢过皇阿玛关怀,只是好男儿志在四方,不可被这四合的宫墙所羁绊。和昭的确武艺过人,儿臣既然欣赏他的身手,又怎能让他因为儿臣而终日屈居一隅,抱憾终身呢。”
      康熙呵呵一笑,摇头道:“天真的丫头,何须如此妄自菲薄,谁说跟着你便屈居一隅没有前途了。你是大清的公主,你身边的人若是将来立了功,那一样前程似锦。现下是个二等虾,将来如何,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我低头看着和昭,轻声问:“那你自己愿意跟着本宫么?”
      和昭顿了顿,随即伏地叩头:“承蒙殿下不弃,微臣不胜感激。微臣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我轻轻一笑,向上略略抬手:“起吧。去内务府交接一下,然后收拾了东西直接去清怡阁找小东子,他会给你安排住处的。”
      待和昭退下之后,康熙带着我继续往前走,看看快到储秀宫,他忽叹道:“这一年年的日子过得真是快,没几天就又到年下了。朕还记得去年除夕的时候,要你跟着朕一同去请神踩岁,一路拈香叩拜,真是累人得紧。”
      我淡淡一笑:“那是皇阿玛给的荣宠,儿臣不敢觉得累。但若是实话实说...只是有一点脚疼罢了。”
      康熙忍俊不禁,摇头笑道:“你这丫头,明明是在埋怨,偏偏朕听着受用。”复又轻轻一叹,只道:“这一年你三灾八难的,身子总是不见好。先是从马上摔了下来,后来又被人劫进了妓馆,然后又替老九挡了一剑,鬼门关口转了一个来回。来来去去的,可把朕吓得不轻。”说到这里上下打量我,然后摇头苦笑:“还记得你五岁的时候朕带着你微服,有个算命的老头见了你,先是说你大富大贵,有凤鸾之兆。然后却又说你命途艰难,二八之年必然多灾多难。当时朕还道他胡言乱语,很是生气,没想到他的话倒是灵验。”
      我顺势扶住康熙的胳膊,只是浅笑:“过了年,儿臣马上就要一十七岁了。皇阿玛放心,儿臣有皇阿玛的天子之气罩着,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人家不是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么。”
      康熙拍拍我的手,笑着点头:“话虽如此,不过万事也要你自己小心些。身体发肤,皆是父精母血,轻易损伤就是不孝。虽然你不是皇阿玛和额娘亲生,但是你额娘辛苦养你这许多年,你不能糟蹋她这一番心血。”
      我轻轻点头:“儿臣记下了。”
      康熙顿了顿,又道:“过了年又是上元节,年年节下都没有什么新鲜样子,不知道今年如何。”
      我道:“不知今年的上元节大典,皇阿玛交给了谁来操办?”
      康熙道:“每年左不过都是他们几个,今年交给你八哥去办了。老八是个心细的人,他不会叫朕失望的。”
      我笑道:“元宵节倒也还罢了,除却雪和灯,旁的没有什么好景致。若是到了中秋的时候,家宴倒是合该十三爷来办,他是一向在这些诗词风月之上留心的,必能办得别有一番情调。”
      康熙呵呵一笑,颔首道:“这话很是。”
      我顺势接话道:“皇阿玛可是一向赏罚分明的,这次的上元家宴八哥若是办得好,皇阿玛可也得赏下点儿什么,众人才能心服。”
      康熙挑了挑眉头,微转了头看向我:“你这样说,必是自己心里已经有主意的了,先说给朕听听。”
      我脸上一热,垂头道:“这是儿臣的心里话,说了皇阿玛可不能生气。”
      康熙道:“再越了规矩的事朕都准过,何况你已经说了,是心里话。说吧,你老实和朕说,朕必不生气。”
      我低声道:“儿臣为八哥求的是一份大礼,儿臣想...想让郭洛罗格格做儿臣的八嫂子...”
      康熙听了这话,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看我。我将头深深垂下去,脸上阵阵做烧。他半晌方道:“你一个未出嫁的姑娘,怎么会忽然有这样的想头。”
      我抬起头看了看他,又将头低下去,眼睛看着地面,轻声道:“不是忽然,郭洛罗格格与八哥两情相悦,儿臣是一早看在眼里的。只是他两个人身在其中,怎么好自己向皇阿玛提。少不得,儿臣要来做这个冰人了。”
      康熙只是不语,我一急,顾不得羞赧,抬头看着他道:“皇阿玛,两个人真心喜欢彼此不容易。八哥他从来没有向您求过什么,今天儿臣代他来求您,他今年二十有三,年纪也不小了,皇阿玛就让他和自己喜欢的人,白头到老吧。”
      康熙沉吟道:“今天这件事,你提的仓促,容皇阿玛回去再想想。前面就是储秀宫了,你去吧,皇阿玛也回宫去了,还有许多奏折未曾批复呢。”
      他说完转身欲走,我无法再留,只得抿抿唇角,屈膝行礼:“恭送皇阿玛。”
      康熙未曾回头,只是走出几步之后向我摇了摇手。

      上元夜宴,隆重盛大,却又不乏家宴的随和。
      帝王之家,一切从礼从仪,纵使是家宴,众人却也不得不拿捏着分寸。我扶着康熙的胳膊,退后半步而行。乾清宫至保和殿的回廊上俱都点着栏杆灯,灯上的花草图案被覆上一层暖黄色,倒别有韵味。保和殿内笼着地龙和暖炉,暖融融一室皆春。礼乐起,康熙升座,接受完众人的朝贺,他兴致很好的叫人在距离上座不远的地方斜斜设了一个座位,然后冲我招手:“丫头,过来。”
      我慢慢走过去,他伸手一指那个座位,笑道:“你就坐在这里陪着朕吧,不用下去立规矩了。”
      此话一出,我立时成了众人的焦点。投来的许许多多眼神中,有不解,有惊讶,有怨恨,有嫉妒,有不屑,也有处事不惊的平淡。
      望着众人复杂的表情,我无奈的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身面向康熙蹲下身子,笑着回道:“儿臣谢过皇阿玛恩典,只是贵妃娘娘在侧,儿臣不敢与娘娘平起平坐。异日承欢,未为不可,望皇阿玛容谅。”
      低眉垂首静候康熙的答案,他却像是不在乎的大手一挥,道:“这是家宴,在座的都是自家人,不用理会那些劳什子。”然后直接向底下人示意:“伺候公主入座。”
      有小宫娥过来跪请。我无奈,只得再次谢恩,起身慢慢踱到凤榻旁轻轻坐下。
      接下来的元宵夜宴,真个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八阿哥一向勤谨,心思不如十三那样风流雅致,可是这一次的夜宴筹办的也算不俗。除却元宵节必赏的花灯,还置办了灯谜,集句,诗钟,分咏等等文雅之事。一场夜宴下来,也算得宾主尽欢。
      康熙看起来很高兴,叫了八阿哥来夸赞了一番,说今天这场家宴是由他一手操办的,费了不少心思,难得也还齐整,一笑过后,便直奔了主题:“你劳心又劳力,朕不能赏罚不明,老八啊,可有什么赏赐要求的?”
      八阿哥叩了一个头,声音不卑不亢,平淡如常:“回皇阿玛,儿臣实不敢承皇阿玛谬赞,置办家宴原是儿臣分内的差事,儿臣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皇阿玛如此说,可要叫儿臣无地自容了。”
      康熙笑了笑,道:“你也不用过于谦逊,好便是好,好就要赏。若朕没记错,你今年,可是二十有三了?”
      “回皇阿玛,皇阿玛记得不错,儿臣确已二十有三。”
      “嗯...二十三,不小了。”康熙顿了顿,抚着宽大座椅上雕着游龙的扶手,目光在下面坐着的众人之间逡巡了一周,随即朗声道:“传旨,和硕额驸明尚之女郭洛罗•汀璃,性资敏慧,树芳名于椒掖。诞钟粹美,宣淑德于宫闱。予特赐为八贝勒胤禩嫡福晋,着礼部挑选吉日,克日完婚。”
      座位上的汀璃明显一怔,八阿哥也倏然抬头看向康熙。不过片刻汀璃便已回过神来,慌忙快步上前跪到八阿哥身边,二人一齐向康熙谢恩。一个头深深地叩下去,大殿上顿时响起一片贺喜声。汀璃与八阿哥抬起头来对望了一眼,相视而笑,眼底是抑不住的喜悦。
      无需赤绳系足,红叶题诗,这一双璧人,总算是蓬山不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蓬山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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