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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桃之夭夭 ...

  •   此言一出,康熙良久不语。
      我维持着跪地的姿势,低眉垂眼,默然无声。半晌,康熙方长出了一口气,沉声问我:“为什么忽然会有这种念头?平日里你不喜欢旗装,在宫里总是穿着汉人服侍,皇阿玛也都依你。只是册封是大事,列祖列宗在上,官员臣子在下,低头看去,天底下千万双眼睛都在看着你。你是大清的公主,却穿着汉人衣衫受封,你要天下人都做何想。”
      我垂首轻声道:“皇阿玛恕罪,册封仪式上穿着汉人衣衫,个中利害,儿臣并未思量许多。儿臣只是觉得,额娘出身汉军包衣,这些年在宫中受得冷眼不少,可谦恭淡然如她,却从未出言求过什么。儿臣既为人子,娘可以不争,儿不能不为娘争。明日册封,祝告天地,叩拜双亲,皇阿玛和额娘必是要居于上位受儿臣一礼的。儿臣,只是想还额娘一个此生的荣耀。”
      我说完,深深叩下头去,半晌未曾抬起。
      暖阁里铺着地方新贡上来的绒毯,长长的,轻软的驼毛,随着呼吸来回摇摆,间或拂在脸上,酥/痒的感觉令人心中总是无法安稳。我敛声屏气,不得康熙的言语,便竟似负着气一般不肯抬头。附地支撑的身体,虽是恭顺乞求的姿势,要挟之意却已现。我忐忑着康熙的答复,却又这样固执的,想为良妃讨一个说法。
      恃宠而骄?我深深苦笑,就算是吧。谁料想有朝一日,我会在帝王身边扮演这样一个角色。只是此时此刻,我所倚仗的这份宠爱,究竟是本属于佟佳如意,还是良妃卫氏,那便不得而知了。
      康熙良久才长叹一声,只道:“先起来说话。”
      我轻轻抬起头,低问:“那皇阿玛可是准了?”
      康熙微微蹙眉,半晌叹道:“从小到大,凡是你的要求,皇阿玛无一不准。若你是后宫妃妾,朕怕是都要被人说成是耽溺美色的昏君了。可你是朕的女儿,父亲宠爱女儿,没有人能够多说些什么。若是明日果真顺了你的意,底下的人当面自是不敢非议,可难保他们不在背后议论。你还真是给朕出了一个难题啊...”
      我停顿半晌,复又深深叩下头去:“儿臣该死,令皇阿玛为难。”然后抬起头,望着他轻声道:“若实在不可为,皇阿玛便当儿臣任性胡闹好了,儿臣惶恐,还请皇阿玛千万不要生气。”
      康熙默默地看了我半晌,从椅子上站起来,弯下身子扶起我,轻声道:“你虽时常与朕撒娇使性,所求的也都不过是些小事。关于你额娘,你这还是第一次向朕开口。罢了罢了...左右明天是你的好日子,只要你高兴,皇阿玛依了你便是。”
      我愕然看向他,半晌抑制不住的笑开:“可当真?”
      康熙见了我的样子,也忍不住一笑:“朕何时诳过你?”
      随着他的力道站起身子,心中被喜悦盈满,面上笑着,鼻端却一阵酸涩,眼眶也蓦然热起来,我摇摇头,用手背抵住嘴唇,一时说不出话。
      康熙拍了拍我的胳膊,温言道:“小的时候你怕朕不喜,在朕身边的时候从不敢提起额娘。朕今天才知道,原来朕的丫头也会这般倔强。朕不过只允了你这一件事,你看你,越大了到越像个孩子。”
      我平复住气息,半晌低声道:“只这一件,对儿臣来说已是难得了,儿臣不敢奢求其他。”
      康熙淡淡一笑,将我引到桌旁坐下,只道:“饭菜都要凉了,再若不用,恐怕又得着人重新热过。用你的话说,这一来一回,又不知要费多少工夫。”

      吉时已到,远远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一声声宣告着隆重与热烈。我端坐镜前,镜中的女子在此刻看来竟有些陌生,高高的凌云髻上簮钗十二支,云脚珍珠卷须簪一对,宝蓝色点翠珠钗一对,银凤镂花长簪一对,嵌珠珊瑚蝙蝠花簪一对,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一对,金流苏坠角翠羽嵌珠凤凰步摇一对。正红色的华裳,是刻丝泥金的五凤吉服,逶迤曳地的凤尾流露出无限雍容,广舒的袖口垂摆至地,上面密密的绣着团团的锦凤,裹腰上的金丝流苏,珍珠流苏盘旋而下,随着动作而微微轻晃。轻轻抬手,雪白皓腕上是康熙新赏下的十二环缠臂金,大红菱纱制成的绸带曳地三尺,华贵妖娆。
      礼炮三声,在密集的礼乐声中仍显得那样清晰。我缓缓起身,小心地迈步,湘儿忙绕过地上宽大的裙尾走上前来搀扶。走出门去,立刻便是众人簇拥,盘龙舞凤的八抬软舆,高高升起的那一瞬间,仿佛紫禁城的每一从花木都匍匐在脚下。软舆摇晃着启行,我转头看去,储秀宫仍是那般熟悉的清冷,仿佛那些喜庆的鞭炮,都未能在这里敲开一丝一毫热闹的气息。在心底,轻轻地叹,不知昔日的额娘,在封妃时可曾享受过此等荣耀。
      太和殿前雕刻盘龙的甬路,此时铺上了绵延的红毯,我就跪在那红毯上,微微低垂了头,听着旁边的司礼官宣读四六骈文的贺词。湘儿跪在我的右后方,却是双手交叠,深深叩首。甬道两侧分立着文武百官,个个屏息敛气,神情端肃,站得好似偶人一般一动不动。
      我的面前是饰以飞檐的金漆龙案,上面端端正正的摆放着钮金雕花的锦盒,里面是玉版金册,十二页,页页都由金字书写。另有公主宝印,也是赤金所铸,印台四周起地浮雕,交龙凤纹钮,彰显帝女的高贵。
      司礼官诵读完毕,我展袖俯身向上叩首,朗声道:“儿臣叩谢隆恩,愿大清盛世永延,福泽万代。”接着缓缓起身,命湘儿端过龙案,与我一同拾级而上。太和殿前九层阶梯,我一路踏过柔软的红毯,走得端庄稳重。衣裙曳地有声,环佩叮当作响,说不尽的奢繁。行至一半,已然能够看清阶梯上方的情景。黄罗伞盖密密匝匝,几乎要遮蔽天日,盘龙团扇,经幡绸带,显出天家的无上威仪。康熙居中而坐,两旁的凤榻上分坐着佟贵妃与良妃。佟贵妃与那日选秀时一样的穿着,凤冠上的珍珠摇摇曳曳垂至额前。良妃则与我一样是汉人装束,薄水烟凤纹曳地长裙,海蓝色的羽缎细锦披风,三尺青丝绾就慵懒的朝云近香髻,一根银凤步摇颤巍巍宣示着身份的高贵。
      我俯身大拜,行三跪九叩礼,叩拜完毕,康熙亲自下位将我扶起,携着我一同站在高处,接受百官的朝贺,红彤彤的顶戴,藏蓝色的朝服,一众官员齐齐跪倒,山呼千岁之声此起彼伏。望着匍匐在脚下的众人,心中思绪起伏,说不出是喜是忧。这一刻于我,是此身的荣耀,也是此身的束缚,逃不开,也无处可逃。

      册封以后,阖宫上下的议论持续了数日,其中不乏惠妃宜妃之流,对我的骤然晋封充满不屑与鄙夷。可这公主的封号再被我看淡,也真真切切的象征着地位和荣耀。众人背后说辞不一,表面上也只能对我愈加恭敬。现下宫里除了皇上太后,没有人再能要求我行大礼,也没有人再敢于贸然找我的麻烦。
      几日前汀璃又来储秀宫,见了我只一笑,便盈盈福身,声音脆如银铃:“臣女参见公主殿下,贺公主殿下晋封之喜,祝殿下凤仪永驻,千秋万福。”
      我拉起她,嗔道:“姐姐这是做什么,再若如此,我便当真恼了。”
      汀璃眉眼含笑,声音也是欢快的:“我这是为你高兴,平日里我虽不拘礼数,可是现下在你这里,礼数还是周到了的好。如今宫里的流言蜚语不好听,我恭谨了,也能长长你的脸,让她们不敢小瞧了你去。”
      我淡淡一笑:“有没有正经的封号,其实我并不在意,你何苦如此。”
      “我知道,你不认为这是大喜事。可是你看看宫里的这起子人,有哪一个不是趋炎附势,拜高踩低的?有了这身荣耀,不在你快不快活,而在它有没有用。”汀璃拉我到榻边,坐下,笑道:“别和我说你不稀罕,至少在这所有人都喊你殿下的时候,万事都能得力些。”
      我轻轻一笑,垂下头去半晌低声道:“只是...我与他从此更远了...”
      汀璃不由一窒,也默然无声。我摇了摇头,复又抬起头来笑道:“左右都是兄妹的名分,不拘如何,我也不做妄想。倒是你,与八阿哥的门户也算得当对,就当真没为自己的将来考虑过?”
      汀璃恍惚一笑:“额娘早逝,我现如今是家里唯一能让他拿来做筹码的东西。我阿玛的野心大着,他何尝想让我嫁与一个没有母家的皇子。”
      我不由微微蹙眉。
      汀璃转头去望着窗外,只道:“如意,你道我阿玛和额娘如何,他们怎会真心的喜欢对方。额娘一介女流,婚姻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而阿玛他看上的,不过是额娘的郡主之位。若非因为额娘的身份高贵,我现在指不定有多少个姨娘了。现在额娘没了,阿玛自然想让我成为皇子福晋光耀门楣,可是他属意的人,却从来不是八阿哥。”
      我陪着她沉默了半晌,忽然轻轻地笑:“那...如果由我来做你们的冰人...此事可成否?”
      汀璃没有想到我这样说,怔了一下,方回过神来,叹息道:“你现如今是公主,若当真的是你来做媒,我阿玛有几个胆子敢不答应。只是这样断断不成,你一个未出嫁的姑娘,素日里行事又腼腆,怎么能让你辣着脸做这样的事。”
      “若真能换得你一辈子的幸福,我做这点子小事又有什么要紧。”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此事也不难,只消寻着个合适的时机向皇阿玛提一提,你出身亲王府,又和八阿哥两情相悦,不怕他不答应。只是这时机却得慢慢找,不能如同儿戏,也不能显得太过刻意才好。”
      汀璃仍是过意不去,只摇头道:“我实在不想累你做这样的事,若是皇上不高兴,责怪你不够矜持稳重,我可就是罪人了。”
      “皇阿玛如何待我,你又不是不知。从小到大他纵是生气,也顶多说上两句便过了。”我叹口气,握住汀璃的手:“好姐姐,你几时变得这般不爽利了,放宽心,我们同是女子,总得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汀璃看我一眼,抿抿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入了冬,便纷纷扬扬的下起雪来。
      雪片如扯絮,转瞬间便将重重宫宇覆上了厚重的白色。我将手笼在绵软的野凫毛暖套里,站在殿门口怔怔地望着缓缓而落的玉蕊冰魄,心下一片唏嘘。
      不知不觉,又近一年除夕。
      小东子提着一篓银炭打廊下经过,一抬头见了我唬了一跳,只变了一脸可怜相,道:“这样冷的天,殿下怎么站在这风口上,要是冻病了,奴才们的罪过可就大了,求殿下好歹体恤奴才,进殿去吧。”
      我摇摇头,伸出手来紧了紧身上的羽缎披风,轻声道:“身上穿的厚,不碍事。这炭怎么是你去领,其他的人呢?一个个都躲懒去了不成。”
      小东子老实的一笑:“奴才左右是闲着,就顺便去内务府把炭领了来。”
      我叹道:“你好歹是清怡阁的首领太监,日后这些粗活吩咐底下人去做,样样亲力亲为,没得失了身份,让新进来的小子们不服你。”
      小东子诺诺的答应着,我抬手将披风上的风帽扣在头上,轻声道:“我出去走一走,你不必跟着,忙你的就好。”
      小东子听了这话忙忙的扔了手里的银炭,跟上来苦着脸道:“殿下要出门,奴才自是不敢拦。只是奴才求求殿下,好歹着个人跟着您,下了这样大的雪,路又滑,奴才实在不放心让殿下一个人出去。”
      我笑了笑:“偏你这样小心,竟是比湘儿还过呢。放心好了,我只出去走走,过一刻便回来的。你瞧这样好的雪景,原是不能辜负,若是一大帮子人跟着,真真无趣得紧。”
      小东子知道我一向坚持己见,虽不放心也不敢深劝,只好一步三回头地退下了。
      信步走出储秀宫,暖靴踩在雪地上吱嘎作响。一路行来,路旁皆有苏拉杂役执了扫帚清除甬道上的残雪,一见了我便纷纷垂手侍立,口中道着安好吉祥。我一心想寻个清静远人的去处,不知不觉走到皇宫的东北角,遥遥只见一重独立的院落静静卧在雪中。这座院落的宫墙竟不是耀目的正红色,而是如同江南水乡一般的粉白色,墙上开着镂空的窗雕,别有一番小巧雅致的风格。
      我走上前去,站定了细细打量。墨绿色的大门正中有一方匾额,横亘着桃夭殿三个字,笔触圆润,笔力清和,似乎出自女子之手。我微微蹙了眉,只因这院落此时门户半开,门外亦无人把守,与平日侍卫往来逡巡的境况大相径庭。
      其实之前曾经听说过这里。准确的说,这是宫中一处人人都知道,却没有什么人进去过的所在。平常的时候这里日日重兵把守,连一只猫想窜进去都是枉然。可今日不知为何,门外没有巡逻的侍卫,连大门竟也是半开的,隐约可以看到院内碎石铺就的曲径,似乎流露着微微的诱惑之意。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半晌,看着里面模模糊糊露出的假山,清池,桃树,飞檐,终于忍不住伸手敲门,轻声问道:“有人么?”
      无人回应,我等了半晌又敲了第二遍,可是院中似乎本就无人。皱皱眉头,我将门推开的更大些,缓缓迈步进入了院中。
      小院两侧本建有抄手游廊,我却无意图这份方便,碎石的甬路被积雪斑驳,深浅难行。我提着裙裾独走的怡然惬意。甬路两旁所植皆是各色桃树,玲珑跳脱,虽无花无叶却也显得活泼。穿过花园进了垂花门,里院便是居住的所在了,迎面五间正房,虽不大却装饰的精致,飞檐轻灵,雕栏雅致,内院西侧小小一个秋千架,处处都似乎在提示着我这里该是年轻女子的居所。
      我轻轻迈上正房门前的台阶,站在门口踌躇了一下,却似乎被一种莫名的感觉吸引着,不由自主的抬起手来轻叩门扉。一敲之下,才发现房门亦是虚掩的,轻轻吱呀一声,便闪开了一条小缝。
      房中寂然无声,隔着门缝向内望去,室内的家具摆设样样精致华丽,却又不显得媚俗,只透着暖融融的闺阁情调。
      轻轻推门走进室内,回身又将房门掩好,我站定了身子,便开始细细打量室内的陈设。正厅的墙壁是淡淡的桃红色,上面嵌着桃花瓣一般的深色图案,房间因此而显得旖旎慵懒。厅上居中设梨花木雕云镂金凤榻一张,榻后摆放着瑞凤承云彩雕座屏,榻下左右各设四张梨花木椅,椅袱清一色是半旧的弹云锦。大厅左侧设八扇围屏一张,绢素上分绘樊姬谏猎图,弄玉吹箫图,青陵化蝶图,班姬辞辇图,文姬抚琴图,金谷坠楼图,昭惠邀舞图,萧后行围图。我一见之下,心中纳罕,只因樊姬,班姬二人的图像挂在宫中甚为合理,秦妃,何氏,蔡琰三人虽非宫眷,其像设于此处亦不为过,可这剩下的三人,绿珠为人媵妾,娥皇乃亡国之后,萧观音虽属才学之辈,却更是古来褒贬不一。这桃夭殿的主人到底系谁,竟可以在红墙之内,宫禁之中,摆设在旁人看来违禁的画作。
      视线右移,却发现右边墙壁之下设有香案,香案之上供奉的并非果品,而是檀木古琴一把,以及古书数卷。举头看去,墙上悬着画像一幅,画中人是一个女子,着桃粉色衣裙,鬓簪桃花一朵,正在院中打秋千,其时院中桃树落英纷纷,女子衣袂飘摇,宛若仙姬。
      待得细看画中女子的眉眼,我却不由一怔。
      缘何...又是这般熟悉...
      眉如柳叶弯弯画,眼底流波暗暗生,凤目樱唇肤如雪,一张小脸团团似秋月。
      除却圆脸这一特征,其他的地方分明都像...
      我...
      还是...
      我像她...
      我愕然立在原地,心中的不解更甚,为何,为何,一日机缘,竟遇到相貌如此仿佛之人。由居所观之,此女在宫中的地位高贵又特殊,不似妃嫔,不似帝女,那她...到底是何人...
      正惊诧间,忽闻院中脚步声至,似乎有人孤身前来,我心内一惊,仓促间不及多想,慌忙快步躲至围屏之后。刚刚站定,便听房门吱呀,那人已经进了房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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