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清风》木叶子.

3、扶醉红窗

　　富丽奢靡的皇宫内院里，有一处特别的所在。
　　不大的院落里种满了梅花树，除此以外再没有多余的花花草草。除却寒冬，其余的季节里，梅树始终都是一片光秃秃的枝丫。
　　这一处冷清幽僻的院落就是储秀宫。正院东侧有个小小的月洞门，穿过月洞门，就是我居住的偏院，娴静斋。
　　跨过正院，我在堂屋门前停下来，轻轻推开屋门缓步入内，简单的陈设映入眼帘。
　　窗子上糊着天青色的纱，屋中三尺青砖漫地，铺设的极为整齐。桌子上的花瓶里插着梅枝，因着不到开花的季节，也是光秃秃的，散发着寂寞的气息。
　　转过云母屏，拨开冰蓝色的幔帐和淡紫色的珠帘，可以看到临窗的桌椅旁边坐着一个女子，穿着莲青色的云雁广袖双丝绫鸾衣，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头上的垂云髻透出了三分慵懒。听到珠帘响动的声音，她轻轻转过头来，看到我时淡淡一笑，颊边若隐若现，浮起一个浅浅的笑靥。
　　我微笑着上前几步，屈膝请了个双安：“额娘吉祥。”
　　女子淡笑颔首，我走上前去，她拉我在身旁坐下，拍了拍我的手，轻声道：“各宫的主子，昨儿个都见过了？”
　　我点点头：“见过了，太后娘娘，贵妃娘娘，还有各宫主位我都去请过安了。额娘放心，该有的礼数不会缺的。”
　　女子柔和的笑，将我的手握在手中。感受着从她掌心传来的温度，凝视着她带笑的眼，我忽而好想一辈子沉醉在这温柔的眼神里，不再逃脱。
　　和她的第一次见面就在我穿越过来的当天。睡梦中总感觉有一只手在我的脸颊上轻抚，迷蒙中睁开双眼，有那样一瞬间我怀疑自己看到了天上的仙女。
　　眼前是一张美到极致的脸，轻轻蹙起的涵烟眉似乎凝结着无限愁意，一双微微上翘的丹凤眼恍若流波化成，略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一张清秀的瓜子脸。明艳不可方物，似有烟霞轻笼。看到如此飘逸脱尘的美人，一种直觉告诉我，眼前这朵空谷幽兰就是良妃，我名分上的额娘。
　　见我醒来，她微微笑了笑，舒了一口气，轻声道：“可是醒了。额娘这下可以放心了。那天没有丝毫预兆，你就忽然晕倒，然后大病这一场，把额娘吓死了呢。幸好现下没事了．．．”
　　她唇畔扯着一抹淡笑，眉眼间却凝结着淡淡的愁绪。
　　我怔怔的看着她，半晌回过神来，忙轻轻唤了一声：“额娘．．．”
　　良妃的眼圈忽地红了，轻眨了眨眼，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一滴又一滴轻盈的珠子落在我的手上。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几不可闻：“好孩子．．．”
　　伸出手将我鬓角处的几径碎发拢到耳后，良妃轻声道：“你和禩儿都是额娘的希望。老天爷几乎把额娘的一切都拿走了，可它不能再把我仅剩的一点点希望也拿去．．．如意，答应额娘平平安安的长大，好么．．．”
　　我点头，她便不再说话，拿出手帕轻轻擦着脸上的泪痕。

　　看着眼前清丽绝伦的女子，我心中不由升腾起一丝怜意。
　　这样倾国倾城的美人，纵使身份卑微，也会让男人为之神魂颠倒。康熙，恋上的也只是她的美貌吧。如今红颜未老恩先断，他是否还记得，他庞大的后宫中还有一个曾让他惊为天人的良妃呢？

　　正同良妃坐着，忽而有小丫头在门外道：“娘娘，八爷，九爷和十爷给娘娘请安来了。”
　　良妃点点头：“让他们进来吧。”
　　待得互相见过，良妃看着九阿哥轻笑道：“同你额娘请过安了？”
　　“有五哥陪着额娘呢。”九阿哥笑了笑：“儿臣同着八哥过来看看母妃，母妃身子可安好？”
　　“这几日还好，劳你惦记着。”良妃轻轻颔首，将视线转向十阿哥，不由得用帕子掩着唇角，抿唇轻笑起来。
　　我们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见十阿哥刚刚塞进嘴里一块点心，正鼓着腮帮子眨着眼，不解地看着我们。见我们看他，他使劲吞下嘴里的点心，拿起茶杯喝了两口水，笑道：“做什么又都看着我笑，吃点心也有了不是了？”
　　八哥无奈摇头，笑道：“就是学不会细嚼慢咽，没得让我额娘和妹妹看笑话。”
　　十阿哥呵呵笑了笑，抓了抓头：“儿臣让母妃笑话了。”
　　良妃摇头：“不妨，这样挺好。你们几个若是不忙，都留下来用过膳再走吧。”
　　“不打搅母妃了，八哥留下陪着母妃，儿臣想带如意出去转转。今天过来就是想向母妃讨个情的，不知母妃准不准？”九阿哥放下茶杯，笑着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我呆了呆，没想到话题会忽然转到我身上。
　　九阿哥说完就盯着我，仿佛在征求我的意见。
　　良妃转过头来，看着我微笑道：“去吧，自从一病好了还没去透透气呢，别闷坏了。有老九陪着你，额娘也放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好驳九阿哥的面子，只好跟了他告辞出来。走出储秀宫，九阿哥回身冲我笑道：“想不想出宫转转？”
　　“可以么？”
　　“有我在就可以啊。”九阿哥挑了挑眉，笑道：“小的时候你不是经常缠着八哥要出宫的么？怎么，忘记了？”
　　是根本就不曾有过记忆．．．我顿了顿，只好笑道：“小的时候一时淘气，让九爷笑话了．．．”

　　换了一身简单的装束，跟着他坐在马车里出了皇宫。九阿哥吩咐马车在街边停下，下了车我就被街上的景象吸引，再移不开目光。
　　宽阔的街道由青石铺就，干净整洁，街道两旁是古色古香的建筑，一间间店铺都悬挂着招牌，酒楼的酒幌迎风飞舞，还有摆摊卖各色杂物的小商贩．．．我呆呆的看着古代的街景，一时无言。
　　九阿哥拉起我的手朝前走去，我愣愣的跟着他走，一时反应过来，慌忙把手抽出来，低头跟在他的身后。他却忽然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笑看着我，道：“街上人多，若是你有什么闪失，我回去会被八哥骂死的。”说着又轻轻牵过我的手，我见他坚持，便不再挣扎，只由他去了。
　　他的掌心暖暖的，一瞬间我像是找回了在现代时大哥拉着我的手到处玩到处逛的感觉。忍不住抬头看他，他的侧脸相当英俊，细长的眼，雪峰一般的鼻梁，弧度柔和的唇。虽然和大哥一样拥有完美的容貌，可他究竟不是我熟悉的大哥。
　　他感觉到了我的注视，转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
　　我一怔，慌忙别过头，有些慌乱的打量着街边的酒楼店铺。
　　不多时看到一个贩卖胭脂水粉，首饰杂物的小摊，虽说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但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我轻轻将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向那摊边走去。小贩异常热情地招呼我，我拿起一根孔雀簪，看了看又放下。九阿哥随后跟过来，在我身边道：“喜欢？”
　　“还好，我不缺这些东西的，只是随便看看。”我笑了笑，又拾起一把木扇，轻轻打开，木扇上雕刻着精致的流云图案，扇尾的吊坠是一颗雕刻成梅花形状的紫色水晶，在阳光下闪着清亮的光彩。
　　“喜欢就买下。宫里的东西和外面不同，少见这样清纯玲珑的小物件。”九阿哥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说了这一句，接着直起身子向那小贩道：“这把扇子我要了。”
　　“哎，爷和姑娘真是好眼力，这是上好的梨花木，用水沉香薰制的。”那小贩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一两银子，不二价。”
　　一两银子买把扇子，貌似很贵的吧。我隐约知道在民间做这样的小本生意银子很少见，一般买卖使用的都是铜板。刚想说不要了，九阿哥却已经摸出银子放在了小贩的摊位上，转头冲我道：“看看还喜欢什么？”
　　“不用了，多谢九爷，我们走吧。”我将扇子拿在手里冲他一笑，他也笑了，复又牵起我的手向前走去。
　　一整条繁华的街道几乎被我们逛遍，九阿哥忽然回头问我：“饿不饿？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我不是很饿，走了半天倒是累了，于是点点头，由着他把我扯进了一家酒楼。
　　酒楼装饰的很精致，掌柜的一见我们进来，忙从柜台后面钻出来，点头哈腰的请安。九阿哥带着我上了楼，进了一间临窗的雅间。
　　雅间里的装饰很清雅，却件件看起来价值不菲。雕刻精美的架子上摆满了各色古玩玉器。我只觉琳琅满目煞是好看，不由得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九阿哥在我身后笑道：“只是一些小玩意儿，喜欢就带回去，在屋里摆着玩倒也有趣。”
　　我回头惊讶的看着他，他亦垂头看我，微微一笑：“不碍的，这听雨楼是我的产业，这里的东西你若喜欢尽管拿去。好的物件，自然要配上欣赏它们的人。”
　　这样大的酒楼是他的产业？我吃了一惊，摇头笑道：“只是随便看看而已。”
　　我们在临窗的桌旁坐下，九阿哥见我不语，招来小二点了几个菜，又要了一壶酒。过不多时菜便上齐，酒也端了上来，玛瑙的酒壶，玛瑙的酒杯，散发着妖艳的气息，却美得精致。
　　白玉一般的修长手指将酒壶轻轻拾起，开始往两个酒杯中倒酒。我盯着那壶嘴处缓缓流出的液体，不由在心中轻叹。深红色的玛瑙杯，深红色的酒，浑然天成。
　　九阿哥将一杯酒递到我面前，我轻轻摇头：“我不会喝酒的。”
　　他笑了笑，看了一眼杯中深红色的液体，又抬头看向我：“埋了二十年的女儿红，错过了岂不可惜？”
　　我垂下头去，女子的倒影在杯中轻轻摇晃，九阿哥轻轻的声音自对面传来：“今天皇阿玛要送走回疆的使臣，不会传你过去的，醉一回无妨。而且．．．”
　　他顿了顿，复又开口柔声道：“让自己歇一歇吧，我知道你累了．．．”
　　我一怔顿住，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蓦然一颤。
　　心底里某个柔软的地方忽而泛起丝丝涟漪，惆怅荡漾开来，再也无法抵挡。
　　我累了．．．是啊．．．
　　努力适应着陌生的时代，强装笑脸掩盖心底的不知所措，时时刻刻留心着身边人的一举一动，从察言观色中学习那些繁杂的礼仪规矩。面对许许多多厌恶我的人，忍受着冷嘲热讽和刻意刁难.．．．
　　我累了．．．可却无法停下来休息．．．
　　九阿哥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八哥看出来你这些日子心情不好，嘱咐我带你出来散散心。我知道你很烦见到那些人，很烦宫里的明争暗斗。但是既然生在红墙之中，很多东西就无可避免。你，我，还有八哥，其实谁不是戴着面具在生活呢．．．注定了是无可奈何，那不如学会坦然。”
　　我抬眼看着他，他冲我淡淡一笑：“今日既然出来了，那些烦心事就暂时忘了吧。你信得过我，我们今天就醉一回。总是压抑着自己，不累么？”
　　我怔怔的看了他半晌，复又将视线移到面前的酒杯上，最终端起酒杯，闭上眼一仰头。
　　辛辣的液体顺着喉间流下，一股热浪瞬间沿着经脉涌向四肢百骸。眼角因为受到了刺激而微微湿润，唇齿间却缠绕着女儿红独有的清甜香气。
　　九阿哥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重新将两个酒杯斟满，对我笑道：“我就说，皇宫里的人怎能不会喝酒呢，果然是个深藏不露的。”
　　不是不会喝，是不想喝。不是不想醉，是不能醉．．．
　　我冲他苦苦一笑。
　　“今天我只喝三杯酒，因为我不能醉的。在没有办法脱离这些烦恼以前，我不会喝醉。”我看着九阿哥，轻轻笑了笑：“因为醉过，就会害怕醒来。”
　　九阿哥挑挑眉，仰头又饮下一杯酒，给我看那空空的酒杯。
　　我亦喝下一杯，脸上已经感到了些许潮热。
　　九阿哥道：“如意，我感觉你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我道：“或许吧，一病醒来以后，许多以前生活的细节就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大致发生过的事情。”事实是湘儿只给我讲过大致的事情。
　　九阿哥笑了，眼睛弯弯，唇角弯弯：“没关系，我更喜欢现在的你。”
　　他笑起来真好看，窄窄的鼻尖和下巴让他的相貌添了几分媚气，可是剑一般的眉峰和俊挺的鼻梁又显出了几分英气。见我盯着他，他挑挑眉，边为我斟酒边道：“我想．．．八哥他们也该是这样认为的。”
　　认为我现在的样子比较好么？那以前的我．．．
　　听湘儿说，以前的如意性子安静，喜欢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看书。除了康熙，良妃，八阿哥，十四阿哥，其他的人她都不怎么愿意亲近。
　　前三个人我理解，这十四阿哥．．．是因为年龄相近么？
　　这里的如意现在十四岁，而十四阿哥仅仅比她大了两个月，若是因为这个原因，倒也是说得通的。
　　好在我本身的性格也比较安静，所以到了这里后，身边的人也没怎么感到奇怪。但再怎么安静，比起那三百年前的闺阁淑女来，也还是稍显活泼吧。
　　拈起深红色的玛瑙杯放在指尖把玩，垂眼凝视着杯中的清酿，我轻叹了一口气，苦笑道：“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劝我醉的人．．．”
　　以前心情不好时也尝试过喝酒，结果那杯中之物尚未沾唇，便被大哥抢了过去一把倒掉。他皱着眉头看着我，语气却很柔和：“酒总会醒的，醉了也是无济于事，况且你又不会喝。来，有什么事和大哥说说。”
　　“想让心里舒服一点，除了喝酒练剑，我找不到别的方法．．．”九阿哥笑了笑，定定的看着我：“以前心中不痛快的时候我就一个人练剑，练到大汗淋漓为止，没有力气舞剑了，也就同样没有力气再去伤心了．．．”
　　我看看他，再看看手中的酒杯，摇头道：“可是我不会舞剑。”
　　“所以让你喝酒啊。”九阿哥仰头喝下第三杯女儿红，将酒杯放在桌上，轻声道：“喝醉了，同样也没有力气再去伤心。”
　　酒红色的玛瑙杯，闪着妖异的光。
　　我将它移至唇边，凝视了半晌，终于仰头饮下。
　　酒落，穿愁肠。
　　热浪袭向全身，视线在瞬间模糊。
　　我连眨眼都不敢，因为泪积蓄在眼底，满满的苦涩。
　　头却渐渐昏沉，脸上阵阵作烧，看来我低估了二十年的女儿红。
　　我用手轻轻扶住头，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微微摇晃。九阿哥的叹息声在身边响起：
　　“我不知道你因什么而伤心，皇祖母的刁难，还是我额娘和惠母妃的奚落，亦或者是因为我们不知道的一些事情。不管是什么，你不愿说，我也不会问。现在没有旁的人，你不用忍着。眼泪流出来，心就不会再痛了。”
　　我怔怔的听着他的话，缓缓闭上眼，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一阵冰凉。
　　他站在我的身侧，一伸手勾上我的肩，我没有控制自己，就势靠在了他的身上。不知是否是因为酒精而暂时失去了理智，我只记得自己将脸埋在他怀里，轻轻哭泣，收不住的眼泪将他的衣服染上了一层更深的颜色。
　　他静静的揽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任由我发泄着自己的痛苦和无助．．．

作者有话说

　　看文的人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