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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宫门似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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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阿哥的声音很温煦,如三月的清风,轻飘飘的滑过我的耳膜:“身子可是已经无碍了?”
我点头轻笑:“已经大好了,谢八爷关心。”
八阿哥挑挑眉头,眼神里亦滑过了一丝诧异。
康熙的声音忽然从上方传下来,沉沉缓缓,却失了方才的宠溺与温和,渗透了几分威严:“老八,你们今日得闲,陪如意各宫转转,请个安。这一病好了,礼数还是不能缺的。”
“儿臣遵旨。”
步下乾清宫高高的台阶,我垂眸不语。走在前方的三人却都停下了脚步。
“如意,刚刚你那是什么意思?病了一场,就不认哥哥了?”
带着几分调侃的声音忽然在面前响起,我吃了一惊,慌忙抬起头,十阿哥正环着手站在我的面前,虽是责怪的语气,眼里却带着几分笑意。
我愕然愣住,他眨眨眼,又道:“你不是真的想不起来了吧?就算你不叫我十哥,可也不能和八哥这么见外啊。”
以前的如意...叫他们...哥哥...?
那么他们方才在殿中的惊讶,也是因为听到我换了称呼吧。可也是,叫哥哥才合情理。可是我...不知为何不想与他们太过亲近。
正犹豫着该用什么话来回,八阿哥却也走到我身边,对十阿哥微笑道:“如意长大了。既想遵着规矩,随她吧。礼数道,并不见得就是和我们生分了,只是如意懂事了...”
心中一颤,释然的感觉蔓延开来,一点一滴的温暖。
八阿哥转向我,轻声问道:“不高兴?”
我微微摇头。
“你不高兴的时候瞒不过别人的。”八阿哥轻轻笑了笑:“没办法,宫里的规矩就是多。既然无可奈何,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我轻轻点头:“我知道的...所以...没有不开心。”
“不开心也没有关系,因为撑不住的时候转过身,我和额娘总会在你身后。”
因着这句承诺,心中的不安似乎减退了少许。我抬起头看他,他弯起眼睛冲我一笑:“走吧,先要去慈宁宫呢。”
十阿哥先回了自己的府邸,本说要八阿哥一人陪我去,可九阿哥说他横竖是闲着,左右无事。一定要跟着我们,八阿哥也便点头应允了。
一路上感觉总有视线停留在我的身上。将头向旁边一转,就撞上了九阿哥的眼睛。他只是淡淡的看着我,见我看他,他先是顿了一下,略略勾了勾唇角,便收回了视线。
心下纳罕,但我没有多言。
顺着宫墙夹道转了几个弯子,慈宁宫已经遥遥出现在了眼前。
我眯起眼睛,迎着阳光打量这座华贵富丽的宫殿,却忽然感觉院子门口似乎有什么东西,一动一动的。
那东西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注视,警觉的抬起头来,死死的盯着我。看清它的那一刻,我呼吸蓦顿,从头到脚都窜起一阵冰凉。
那是一条大黑狗,睁着乌溜溜的眼睛,似乎对我充满了敌意。
不知为何,从小的时候开始就对狗这种东西充满了恐惧,一看到它们就会不自觉地手脚冰凉,全身都紧张起来。家里人都知道我害怕狗,却都找不出原因,也实实算得一件怪事。
那条大黑狗盯着我看了一会,忽然迈开步子向我们走过来。
我一下停住了脚步,再不敢向前。
大黑狗也顿了顿,狐疑的盯着我,终于还是迈步向我靠过来。
我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紧张的盯着它,背心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许是我的连连后退激起了它的兴趣,大黑狗忽然冲我汪汪大叫起来。我吓得尖叫一声,慌乱的后退,却踩到了自己的裙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也就在一瞬间,感觉到一个身影飞快的掠到了我身前将我扶住。我紧紧的闭着眼睛,咬着唇角,身子因为害怕而不断轻颤。有人扶着我的肩膀,在我面前轻声道:“别怕,没事了,没事了...”
瑟缩着睁开眼睛,犬吠声仍在身前不远的地方持续着。我微微抬起头,却见九阿哥背对着那条大黑狗将我护在身前,双手扶住了我的肩膀,此刻正一脸紧张的看着我。
很快就有几个小太监跑了过来,其中两个将狗拉了下去,另几个见了我们便一甩袖子跪下去,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我偏头看去,见八阿哥负着手站在他们身前,脸上的温煦笑容竟然消失了。
半晌,他方摸了摸手上的玉扳指,沉声道:“下去吧,看好太后娘娘的狗,下次这畜生若再冲撞皇亲,爷先要了它的脑袋,再来收拾你们。”
小太监们应了诺,逃也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九阿哥这时方放开了我,轻声问道:“你不碍事吧?”
我摇了摇头,勉强冲他笑了笑:“多谢九爷,我没事的。”
“脸色这么白还说没事。”八阿哥走过来,看着我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十年了竟还是害怕。那天,我真不该让你一个人站在那儿等我的...”
我听得一头雾水,只好沉默不语。八阿哥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眼神里似乎带着几分歉疚。
跨进慈宁宫的院落,感受到的是扑面而来的华贵。
雕刻着飞凤的抄手游廊,彩画装饰的廊柱门窗。庭院中桃李竟芳,牡丹争艳,好一派富贵与奢侈。
八阿哥招招手唤来一个小宫女,吩咐道:“去通禀一声,就说八爷九爷同着敬贤格格,给太后请安来了。”
小宫女答应了跑进去,不一会儿转出来,站在廊下挑了帘子,只道:“八爷,九爷,格格,太后娘娘叫进去。”
随着他们走进去,正室里的陈设我也不及细看,那丫头引了我们径往东暖阁里去,走到门前就退下了,自有小宫女上来打起洒花帘子。我只觉得有一股香气迎面一扑,踏进去,见一位年长的妇人靠在迎窗铺设的大迎枕上,身穿玫瑰红飞凤对襟旗装,烟霞银罗花底裙。头上戴着大拉翅,梳着燕尾头,珍珠流苏颤颤垂到两肩。
八阿哥和九阿哥已经打下千儿去:“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太后只是微微颔首,轻道:“罢了。”
待他们直起身,我忙向前一步,缓缓跪下去,垂眼道:“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回应我的却是来自上方的沉默。
太后不发话,我也不敢贸然站起身子。感觉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的过去,膝盖戳在青砖地上,冰凉凉的,渐渐开始麻木,隐隐的疼。
偷眼看去,软榻上的太后并不看我,自顾地端起搁在一旁的茶杯,垂着眼用杯盖撇着浮在面上的茶叶。无名指和小指上戴着的明黄团金寿甲与茶杯碰撞,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
心下泛起一阵委屈,看来眼前的太后并不待见这个干孙女。
八阿哥忽然撩袍在我身边跪下来,仰头道:“皇祖母,孙儿们但凡有了不是,皇祖母只管教训。只是如意大病初愈,身子尚未复原。求皇祖母开恩容许她起身。”
太后的声音沉沉压下来,带着几分不快:“这是说的什么话,哀家可没说要罚她。得你这样一说,倒像哀家是那没气度,容不得人的。”
八阿哥垂首道:“孙儿不敢。”
一旁的九阿哥也上前一步,太后却摆了摆手,语气十分不耐:“得了得了,你就别跪了。哀家今日也乏了,你们下去吧。”又转向我道:“以后无事不用上这慈宁宫来请安,哀家素爱清静,不喜让人打搅。”
我应了是随着他们退出来,走下台阶时却控制不住一个踉跄。八阿哥及时扶了我一把,轻轻皱眉道:“你还好吧?”
我垂眼,笑了笑:“无妨,多谢八爷方才替我解围。”
“皇祖母向来如此,不必因着这个不开心。”九阿哥在一旁轻声道。
我点点头,轻道:“我省得的。”可隐隐却有一种感觉,似乎这位太后厌恶的,只有我一个人。
依着规矩先去永寿宫给佟贵妃请了安,毕竟如今康熙无后,她以副后身份署理六宫,太后下面该当便轮到她。然后就近去了长春宫,可听底下人说宜妃受了惠妃的邀逛花园去了。我们只好作罢出来,又沿着长长的宫墙夹道辗转到永和宫。
不同于一般宫殿的红墙碧瓦,永和宫的宫房是棕灰色的,透着一股子庄重与典雅。着小宫女进去通禀了,德妃传下话来让我们进去。跨进正厅,却见室内的陈设雍容大气,倒并非刻意追求的奢华富丽,使我不禁对这宫殿的主人添了几分好感。
转过琉璃插屏进了内室,见一位贵妇坐在桌前,年约四十上下,梳着架子头,点缀着零星几点珠翠。身穿湖蓝色百蝶穿花缎袍,左手两根手指上戴着两寸来长的靛青镶金团花寿甲,隐隐一派尊贵之气。
他们二人照例请安,我亦盈盈福下身去。德妃起了身走到我身边,伸手虚扶了一把,脸上是平易近人的笑。她牵起我的手,轻轻拍着笑道:“劳你想着,巴巴地跑这一趟。路又不近,况你身子刚刚大好了,本不用拘这些个礼数的。本宫本来还想着去储秀宫看看你,你却先来了,本宫倒有些过意不去呢...”
德妃边说边携着我往软榻旁边走。我同着她欠身在踏上坐下来,笑道:“娘娘说的哪里话。于理,娘娘是如意的长辈,于情,听额娘说如意病的这些日子娘娘也没少往储秀宫里送补品。如意如今好的这样快,说起来倒还是托了娘娘的福。这于情于理,这一安娘娘都还是该受的。”
德妃听了我的话眉开眼笑,转过头向他二人道:“听听,这丫头是越发的会说话了。怨不得皇上疼她呢,果然还是姑娘贴心。你们瞧祯儿,要不然整天也瞧不见他的人影,要不一来了就缠着本宫闹。也不说多学些本事,也能多多帮衬着他皇阿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也都十四了,还像个孩子...”
“十四弟宝贵的就是这个小孩脾气。”坐在下首椅子上的八阿哥淡淡笑了笑,轻道:“他若是哪一天变得严肃老成了,恐怕母妃也不会欢喜吧。”
东拉西扯聊了些有的没的,德妃忽然轻轻“呀”了一声,拉过我的手道:“你手上这只镯子翠色倒是极好,如今在宫里都少见这么好的翠了。”
我低头看了看,那镯子通体碧绿,还有淡淡的水纹,晶莹剔透,泛着温润的光泽,应该是康熙赏给以前的如意的。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不曾留意,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戴着。我向来不稀罕这些华丽的珠啊翠啊,见德妃喜欢,本想顺势就说送了给她,可转念一想,若真是御赐之物,随便转送了别人按这里的说法叫做大不敬吧,也就不再提起转送的事,胡乱扯些闲话混过去了。
坐了半盏茶的时间,我们三人告辞出来,八阿哥抬头看了看天色,轻道:“时候不早了,妃以下品级的主子你是不用去见礼的,送你回储秀宫吧,我顺道过去看看额娘。”
于是三个人顺着长长的青石甬道往回走,储秀宫地处偏僻。因此上要回去必需穿过御花园。时值阳春三月,院子里柔柳生翠,百花盛开,溪流婉转,莺啼清越,倒好一幅热闹景象。
转过假山屏障,抬头却见前面青石上坐着两个人,避之不及,我们只得上前。
那是两个妇人。其中一位身穿五色锦盘金彩绣的长身旗装,深棕色右衽百蝠短袄,头上梳着大拉翅,簪着巨大的一朵牡丹花。另一位身穿镂金百蝶穿花云锦袄,撒花纯面百褶裙,梳着双把头,插着三四支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簪,简直将奢靡艳俗发挥到了极致。
待他二人行下礼去,我才知晓面前的两名盛装贵妇便是惠妃和宜妃。
忙恭肃了神情福身见礼,我垂首轻声道:“惠妃娘娘吉祥,宜妃娘娘吉祥。”
“呦,这不是敬贤格格么。”尖利的女声传来,我能明显听出那语气中的不屑:“快起来快起来,而今这病了一场可是越发的讨喜了,本宫可生受不起你的礼。”
说话的人是惠妃,我道了谢站起身来,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打算开口。该全的礼数我已经全了,初次见面就没有给我留下好印象的人,我自然懒得搭理。
“惠姐姐说得可是呢,旁的不说,格格身边的好物件可就不少。”宜妃用绢帕掩口,轻轻笑了笑:“难得的是皇上竟连这回部进贡的云翠镯子也赏下了。听说这次回部的贡品里,旁的不缺,只这好翠不多。尤其是这云翠,也只是打了一副镯子。一只在太后娘娘那里,这另一只么...可就在敬贤格格的手腕上了...”
心内一惊,我不由自主的用手轻抚腕上的翠镯,唇畔溢出苦笑。
帝王的宠爱,果然是祸不是福呢...
看眼前的情势,这两位主子如此不待见我,应该是不满于我的受宠吧。纵然我是康熙名义上的女儿,但女人的嫉妒心啊...永远是最可怕的东西。尤其是这些一生都在深宫中孤独的女人,皇帝已经变成她们生存的全部了吧...
在这里我是白纸一张,丝毫不懂得红墙之中的生存法则。所以,缄默总应该是没有错的。
我继续保持沉默。
惠妃咂咂嘴,轻叹道:“要本宫说,敬贤格格可真是有福气,一场病也来得这样凑巧。且不说正赶上了这回部进贡的时日,就连上次本宫提到的好姻缘,也好巧不巧的错过了呢。”
好姻缘...
脑海中闪过康熙的那句调侃:“那天惠妃说要给你说婆家,是谁抱着朕的胳膊缠着朕,说自己还小要多留两年的?”
心中隐隐升腾起火气,被我强自压下。藏在袖子中的双手暗暗攥成了拳头。
我仰起头,直视着惠妃脸上的厌恶,眉眼含笑道:“惠妃娘娘,汉人有句话,说这婚姻大事需要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们满人不兴汉人那套礼法规矩,不过这终身大事,也该当是由父母亲做主才是正理。如意的婚事,除却皇阿玛的圣言,额娘的金口。这剩下的,恐怕都做不了数...惠妃娘娘的盛情,如意终归是要辜负了。”
惠妃的脸色非常不好看,看来她已经忍耐到了极点。若不是还有这许多的“旁人”在场,她恐怕已经预备要将我拆吃入腹了。
在现代的时候因为是家里的老幺,所以受尽宠爱。两个哥哥无时无刻不在护着我。受这样的委屈,有生以来还真是头一遭。
但在这个时代里,我是彻底的孑然一身,有些人,有些事,必得学会忍耐。
使劲闭了闭眼又睁开,我刚要开口告辞,忽然有一人自我身边走上前去,站到了宜妃身边,躬身微笑道:“额娘,天色不早了,出来这么久,额娘也乏了吧。儿子送额娘回宫。”
宜妃抬头看了九阿哥一眼,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应道:“嗯,是出来的久了。”说着转过了头,向着惠妃笑道:“姐姐也回吧,改天得了空,妹妹再请回姐姐这一遭。”
惠妃扶了她的宫女站起身来,笑道:“你我姐妹还什么请不请的,多生分。等天热起来,怕想出来也是不敢的呢。”
惠妃扶了她的宫女回了延禧宫,宜妃也由九阿哥搀着亦步亦趋的往回走,走出十几米后,九阿哥忽然转回头来,冲我淡淡一笑。
知道他是故意扶走宜妃帮我解围的,我回给了他一个感激的笑容,却见他微微一怔,竟就那样盯着我忘了转回头去。直到宜妃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拍了拍他的胳膊,他才回过神来,慌忙低下了头。
微微笑了笑,我转过身对八阿哥道:“八爷,我们回去吧。”
八阿哥看着我,脸上仍是那一抹淡笑,轻声道:“以后若我们不在你身边,尽量避免和惠妃娘娘还有宜妃娘娘见面,这宫里的事情,可不是都像储秀宫那样平淡。”
我点点头,他向前一步,用手拈起我的一缕头发,微笑道:“十四岁,长大了...八哥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让你总跟在我身边,要学着保护自己。不过要是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万不能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怕额娘担心的话就来告诉我,八哥帮你想办法。”
我静静地盯着他,微笑着,心中泛起一丝丝暖意,忽而好像回到了那个远在三百年后的家,好像疼我宠我的哥哥还在我的身边。
但事实上我回不去了...
刚刚在这个身体里醒来的一瞬间,我就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现实。
守在床边的女孩一见我醒来便开始哭泣,她叫湘儿,是服侍了“我”六年的婢女,与“我”是同样的年纪。她说我大病一场,一直昏迷不醒。我却眨眨眼,问出了一个令她惊愕不已的问题:
“我是谁?”
待弄清楚了情况以后,我又笑着告诉她刚刚是同她闹着玩的,她佯装生气,嘟起了嘴唇说格格好坏,但却掩不住眼底那一抹释然的笑意。
我却没有丝毫释然的感觉。
我是谁?谁又是我...
如意还是如意,但灵魂早已不是了曾经。
林如意是江家集团里那个受人宠爱的大小姐,因为母亲疼爱女儿,所以我跟从了妈妈的姓氏。大哥江明启继承了爸爸的事业,现在是江氏集团的总裁。二哥江墨涵则因为从小对文学抱有超乎常人的兴趣,且异常的具有慧根和灵性,现在成为了N大最年轻的中文系教授,引得一帮女孩子围在他身后乱转。作为小妹妹的我从小被哥哥们保护着,无忧无虑的享受安逸的生活。
而佟佳•如意是康熙皇帝与良妃娘娘的养女,从小养在深宫,因为得到帝王的宠爱而在红墙之中树敌无数,不知为何,连太后都极度厌恶这个年纪尚小的格格。八阿哥因为兄妹的情分对我很是照顾,但是宫里规矩多,纵然他担心,也不可能时时刻刻保护我。
怀念那个属于我的时代也无济于事,倒不如想一想,如何在这一片深深的漩涡之中生存下去,等待着或许可以回去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