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仙》薄裘

19、尺素青 （四）

　　小舟乘风破浪一路向前，不知经过几回日月轮转，这天傍晚船速终于慢下。尺素手指前方大片红彤彤的海域，对小狐狸道：“青在里面，你们可以乘木筏前去。”
　　小狐狸这几日与她相处甚洽，奇道：“你不去？”
　　尺素脸红低头：“主人说过我不要进去，里面危险得很。”
　　小狐狸皱眉，“比那些怪鱼海危险？”
　　尺素摇头道：“墨鲷和纵爻等虽然凶狠，不过多加小心却躲得过，这里面怪物却躲不过。”
　　小狐狸打个冷战，似有退却之色，不过短短一瞬便面色如常，挺胸道：“我来找郎君，什么也不怕！”

　　你把郎君两字换成爸爸岂不更贴切？

　　我懒得理他，手指在剑刃上轻轻滑行，指腹下剑身流畅润泽，传来竹木温润之意。
　　木筏制成后还剩下两节竹子不曾用，我就把它们一起带上，不料当真有了用武之地。只是我长剑已失，并无趁手家伙削竹成剑，顾惜崇那柄无锋也指望不上，还是尺素不知道哪里找出片尖锐鱼骨递来。原来这丫头几百年独自漂流海上，唯一乐趣便是收集些奇形怪状的鱼骨珊瑚，这次倒帮了忙。
　　我以骨为刃，半日间削出一根三尺青竹剑。
　　小狐狸摸着竹剑，口中啧啧称奇：“真是怪事，这竹子居然有了剑气。”我一阵无语，就寻思这流利寺真是穷到家了，千年狐狸对竹子也眼馋，见最后一节翠竹，好心问他是不是也来一把。
　　小狐狸摇头拒绝：“剑道纵好，却非我道。”
　　这话说得有理，我点头称是，将骨刃递给尺素。她小心翼翼的放回匣中，匣子里面是一堆诸如鱼骨鱼刺的破烂，她却视若珍宝，一个一个都擦得干干净净。
　　小狐狸面露怜悯之色，悄悄对我道：“都这么多年啦，那个主人显然忘了她啦，不如我们把她接走吧。”
　　我摇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小狐狸有点生气，道：“鱼当然乐啦，她就快变成鱼食了。”
　　我手指竹剑，“剑道纵好，却非我道。”
　　小狐狸听到这句奉还之言，初时愤愤，随即沉思不语，片刻后愤懑之色尽去，向我诚心诚意拱手，“当真若此，多谢李兄指教。”说罢眨了眨眼，迟疑道：“李道兄，几次都得你指点倒让我有点不懂……莫非臻岚天与众不同，筑基修士竟都这般宿慧至深？”

　　这般厉害的筑基修士只有你爸爸我一个。

　　我诚恳道：“非也非也，只是在下天赋绝顶，百代无一而已。”
　　小狐狸眼睛有点画圈，半晌掏着耳朵干笑两声，“李兄真是……真是……”忍了半天没忍住，小声吐槽：“我夫君才是绝代天才，从来虚怀若谷，可不跟你一般胡吹。”

　　你那时是只胎毛都没退人话都不会讲的狐狸崽子，李阁会跟你瞎说什么实话。

　　旁边突然响起一声嗤笑，除了顾惜崇还有谁。
　　顾真人脸上又是那种跟别人欠他无数灵石没还的表情，轻哼道：“虚怀若谷？”
　　那必须的啊。
　　我堪堪忍下反驳，小狐狸已跳得老高，“顾二，你敢对我夫君不敬，这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
　　顾惜崇冷笑，不屑道：“你根本对他一无所知。”不理毛都炸起来要冲上来揍他的小狐狸，目光在竹剑上流连瞬息，露出深邃之色：“剑气连绵，内含道意，竟是出自你手。”
　　岳襄再怎么窝在山旮旯，那也是正正经经千重下派，我此身所习的衍至剑亦是玄门正经，并不怕他看出端倪，当下坦然道：“先人遗泽，感怀不尽。”——这却是真心言。
　　顾惜崇嘴唇动了动，到底什么也没说，一甩袖子回甲板上去了。到得赤色海域这时他满肚子气还没散完，海继续在甲板上吹咸风。
　　我解开木筏跟尺素交代：“我们不日将归，你在附近海上等就好。”
　　尺素点点头，依依不舍的向小狐狸道别半天，方扬帆去了。

　　不多时木筏行至赤色海水之中，我见小狐狸神色忐忑，眼神四下乱瞄，拍拍竹剑玩笑道：“莫怕，到时候你就给这群妖魔鬼怪唱大悲咒，它们一定望风而逃。”
　　小狐狸满脸狐疑，显然不知这话是真是假，见我欣赏木筏纹理，道：“你怎么好像什么也不怕？”
　　我笑了一下，“我自然也会怕。”
　　话音未落，猛觉木筏周身剧烈一震，却有异物自底而上撞来。小狐狸站得最边，猝不及防跌入海中。我见状一惊，正要伸手去拽他，不妨又是一声巨响，连天巨浪狰狞拍来，小筏登时被抛上半空，在浪尖上打个滚，底朝下将将倒翻。
　　我难以站足，眼瞅着也要被甩入海中。
　　就在此时，顾惜崇无锋剑出鞘。他扬手立剑，剑尖径直朝下，眨眼间一道寒光勃勃乍开，铁剑随即扎入筏板之间。
　　飘絮般的木筏如负千钧，重又稳稳落于海面。

　　我立足方稳，纵目去寻小狐狸，就见满目汹涌赤涛前赴后继，其间杂有浊黄光晕滚滚而来，光团时隐时现，如双目频频眨动。
　　可不正异兽瞳目正自开阖不休！
　　这些黄色异目灯笼大小，中间一条黑纹竖瞳宽窄变幻。众目齐齐张开，齐齐闭合，似是无数面孔组成这海面，每张脸上又有独目频频眨动。
　　顾惜崇手按剑柄，神色微凝，“天目奢？”
　　天妖麟屑皮毛入海化为千千万万妖目，号为天目奢，眼睑为刀，眼黄剧蚀，黑瞳连接万丈深壑。
　　小狐狸身影早已消失，我手提竹剑正欲跃海去寻，张合之速突然急迫，筏木边缘传来吱吱咯咯之声，却是妖目围来，最前一排眼睑开开闭闭，已将木筏边切掉数块。
　　一叶孤筏随层层红浪沉浮，周围皆是无穷无尽的黄色妖眼。
　　顾惜崇从木间拔出无锋，略略环视四周，提剑于手来到筏边，剑尖朝下点入海水之间。近处数只妖物蜂拥而上，直朝剑锋冲去，下个瞬间便似受到重创，齐齐朝外溃去，剩下小片红色海水。
　　他倒提长剑信步而行，沿木筏边缘走过一整圈。剑锋到处，本来密密叠叠的妖目如逢大敌避之不及。不过短短片刻，小筏三尺之内便再无一物，唯有海水浩浩汤汤往荡不休。

　　仍不见小狐狸。

　　我紧握竹剑，识海若海水涌荡，汹汹将冲破境地禁制，勾连剑意。
　　正在此时，遥远处传来一声长呼，似自海底深处传来，正是小狐狸声音。我心头一喜，循声望去，就见眼前赤色大作，一道红影直上霄空，却是合抱巨浪冲天而起，连天接海，目之无穷。
　　浪尖之上有人声传来，惊惶失措，若含泣音。
　　我本欲举剑迎上，心念转动，又驻足不动。

　　浪势稍退，小小人影自顶峰跌落，一头扎进早垂涎相聚的天目奢丛中，登时再难觅影。
　　妖目吞噬生灵，群目波动，似是欢喜震颤不已，忽然间颤动停止，眼睑半开如凝。
　　天海骤静，一道红影再度被喷上半空。
　　小狐狸在半空手舞足蹈，口中哇哇大叫，“救命，救命，救命啊！”嚎声中满是恐惧。
　　我还剑腰间，负手相望。
　　小狐狸重又跌入浪中，这回并未沉入海底，却是正撞上两只凶恶妖瞳。他惊呼不已，刷刷两下一脚踢飞一个，这下足下失去倚仗，眼见又要坠入海内。他惊慌之下伸手揪住附近黄目，身形借势纵起掠至浪上，仿佛此时才留意掌中握着什么，一时吓得双臂抡起，两只还在眨动不已的妖目登时磕到一起，灯笼大小的妖眼瞬间瘪掉大半黄水四射。
　　小狐狸啊啊跳脚，“好恶心！”大呼小叫间将瘪眼远远丢开，手在衣襟上擦拭不休，待擦干净方低头看去，原来脚下踏的是两个妖目。
　　他面色煞白，猛一个旱地拔葱跃到空中，抬起右足朝妖目踹去。那妖目黄光暴亮，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恐惧，下一瞬已犹如皮球弹上了高空，半天不见落下。
　　一时他四周妖眼黄光乱闪，时聚时散，纷纷朝外向涌去。
　　小狐狸吓得泪眼花花，此时似才发现我等木筏就在附近，扯着嗓子没命的叫：“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最后已近哭嚎。

　　形势的确凄惨。
　　他眼泪长流，双拳齐出，左一拳来右一拳，仿佛打沙袋也似，将慌不择路误撞来的妖目击飞，一时只见空中黄光嗖嗖乱闪；他见状不免更是害怕，身体簌簌发抖，两条腿如蹬轮一般，足下无数妖眼要么被踏得半瘪脓水大冒，要么就被狠狠踹入海底再不敢露头，更多者却是急急而逃，彼此撞到一起，被他哭着踏扁。

　　不过片刻，海面渐靖，小狐狸哭得梨花带雨，频频以袖拭泪，向愈发稀少的妖目之处追逐而去。

　　我见此情景，不免目眩神迷，诗兴大发。
　　这正是：

　　——林妹妹倒拔垂杨柳，宝姐姐拳打镇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