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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尺素青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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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木筏已近,我目光在半空与他相交,心头微震,转头看向船头之人,原来是个身形瘦弱面色青白的少女。她衣裙沾满海水和脓血,表情却如木雕泥塑一般,上前福了一福,小声道:“多谢。”只这一句,便退回原地不语。
此时小狐狸也上了船,见满地狼藉龇牙咧嘴,一路拣干净空隙单脚跳到身侧,口中大叫好险好险,见少女呆呆的定在甲板上,奇道:“是你的船?”
少女缓缓看他一眼,平平答道:“我船。”
小狐狸愣了一愣,又道:“其他人呢?”
少女掰着手指念叨:“大姐掉进海,二姐被风卷,三姐鸠抓走,就剩我一个。”说着歪歪头,“怪鱼吃进肚。”
小狐狸听不得一个鱼字,脸色有点发白,两步缩到我身后,从肩后探出头向那少女道:“你怎么不上岸?”
少女木木的道:“等,不上岸。”
说话间顾惜崇已踏上木筏,脸色些些苍白,见满目不堪,衣袂轻掀间污秽尽去,船头复又盈满月光星天。
小狐狸忘记害怕,只剩愤愤不平:“你怎么能用神意?我怎么用不了?”
顾惜崇横他一眼,负手不语。
我杵在旁边,心情很有点莫名。既然此境中丹下分身神识被封,顾惜崇适才驱剑斩妖,灵识所源当是从本体而来。此举强悖小境规制强行勾神识,对这具分身损伤不小,若是接下来一个不慎陨在这里,从此可就大乘无望。
虽不知他脑袋里正在红烧什么蹄花,刨去前生往事不提,我这回到底欠下他人情,当下上前致谢。
顾惜崇觑我一眼,眼神满是不屑:“阁下这般古道热肠又何必修道,闯荡江湖刀头舔血岂不快哉。”
我脸皮发僵,也不知如何作答,旁边那木头般的少女已上前做个万福,小声道:“多谢。”这回却没退回原位,目光直直上他腰间佩剑,竟然伸手要去捉剑。
我暗叫不好,顾惜崇已是剑眉蹙起,但听啪的一声,剑鞘陡然翻转,正正打在少女手上,刹那间她手背便高高肿起。
少女被击得瑟缩颤抖,却不后退,手也依旧指着他佩剑,直愣愣的道:“认识。”
顾惜崇愠色褪去,目中露出些许兴味,“这柄剑出世不久,你如何能认识?”
少女举手送到唇边吹了吹,僵硬答道:“认识它兄。”
小狐狸盯着她红肿右手,面露不忍,苦脸道:“什么兄?”
少女停下动作,侧头陷入沉思,许久忽道:“青。”她口吐此字,眼睛蓦然睁大,瞳中如有火星擦过,本来神情僵痴姿态麻木,这会却如雷电破壁真龙腾去,整个人瞬间活过,捂住右手连连呼痛。
顾惜崇眼底流过一痕寒光,冷声道:“哪里能寻得到青?”
少女停下动作,看他半晌,忽然俏皮一笑,左颊绽开个小小梨涡,“适才可是您叩动剑曲?”
顾惜崇漠然摇头,“我没那个兴致。”说罢目光向我投来。
我听到一个青字已是恍然察觉他此行目的,不过此事与他并无益处,实在不值得这番奇险,心下正自嘀咕,忽见他目视这边,直承道:“适才乃是在下信手乱弹。”
少女目光凝注我周身上下,道:“请问您剑在何处?”
不是插鱼眼珠上了嘛,现在跟鱼脑袋一起不知掉海底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见我摇头不语,少女面露失望之色,慢慢摇头道:“那不行。你们都不是我家主人期待之客,不能告诉你们青的下落。”
顾惜崇对她看也不看,漠然道:“是么?”声音森然发寒。
眼看他大有朝邪佞俊美反派魔头发展的趋势,我便要出声,不想旁边小狐狸听得有趣,插口道:“非得剑不可?别的法子不行?”
少女低头沉思少顷,道:“还有一个法子。”说罢款款屈膝,手指船舱,“请三位随我来。”小狐狸兴头起来,拖着我胳膊朝前走,“看看,看看。”
顾惜崇眼睛微渺,目光在我被抓着的手臂转了两转,唇角抬起,露出一个无声凉笑。
我心血来潮,感知这条胳膊搞不好要断,不动声色的抽回。小狐狸毫无所觉,大剌剌的问那少女:“我是胡公子……李夫人,你叫什么名字呀?”
少女脚步稍顿,声音掺有几分迷惘,“是啊,我叫什么名字呢?”
稍后下得船舱,但见内里空空荡荡,其间一张几案,上面两只竹杯一把瓷壶,中央一副道棋下至中局,似是对弈两人上一刻还在举杯畅饮,切磋方酣。
我脚步滞了几分,由来惘然。
小狐狸左看看右看看,手指案上问少女,“这是什么?”
少女道:“此乃道棋,又称道炼,其中各种典籍诸子百家琴棋书画无所不容。道途漫漫,偶尔邂逅知音常常以此为戏。”顿了一顿,又道:“此局半残,不知公子可愿一试?”
小狐狸脑筋转得不慢,即刻反问:“这便是你说的法子?要是过了你就告诉我们剑兄弟的下落?”见少女点头,便回头看看我,目光在我空荡荡的腰间晃了晃,挽起袖子道:“好,你来告诉怎么下。”
少女微微一笑,将步法规则与他说了。
小狐狸听得兴致勃勃,颔首道:“也没什么难嘛,我来我来。”就去拨弄棋子。
初时他胸有成竹,手上如飞,布阵异常迅捷,盘中烟云浩荡,一时横山置岳行刀走兵,渐渐手上缓了下来,脸上也露出深思之色,又过片刻愈发势缓,手捏一枚山河子,举棋不定,额头渐渐有汗水渗出。
道止于此,逆天无门。
我暗叹一声,伸手拍上他肩,“醒来。”
小狐狸身体一震,遽然抬头,眼神由迷蒙渐转清明,手执棋子良久不,方含笑将棋子掷回盘中,摇头道:“我执已起,诸烦恼生,是以轮回三有,不得解脱。”
棋子既归局中,一片清光之后,棋盘复又如初,他转头向我眉眼弯弯道:“李兄不下?”
我心下踌躇,一时居然不能答,忽听顾惜崇徐徐开口,“原来是这里。”声音异常寒冽。
那少女正仔细看我,听到这句向他问道:“您可要下场一试?”
顾惜崇面色阴沉,目光胶着棋局之上,并无半分揣摩思索之意,反倒眼神渐渐封似朔冬,手掌也在腰间无锋剑上摩挲不停。
少女似觉出极大不妥,眼中露出惧怕神色,面色发白,“这位公子,此乃幻局毁之不去,用强便是船舟倾覆的下场。”
顾惜崇仍是不语,握住剑首的手背青筋隐隐现起。
舱内寂寂无声,似有无影之弦越绷越紧,须臾将裂。
就在此时,顾惜崇忽然冷笑一声,松手剑柄,伸手向案上捣去,用力甚大,似要去掀棋盘。少女变色,似欲惊呼,忽又掩口,却是他变掌为指,出手如风,盘上诸棋星罗漫卷风云变幻,眨眼间百代已过,诸世迁徙。
少女肃立在侧,神色渐渐凝重。
顾惜崇面色似铁,手下却半点不停。山河日月此起彼伏,唯星河悠悠流转万年不息,就在你来我往难解难分之际,局中有道剑光乍然飞出,剑声铮铮大作,诸棋随即尽皆翻仰,再定睛看去,已是各就各位,再无半点纠葛。
残局已破。
少女望着如新棋局,眼神似喜似悲,喃喃道:“原来是这样么?”痴立半晌,向顾惜崇福礼,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公子。”
顾惜崇向后避开这一礼,脸上殊无喜色,冷声道:“你不用谢我,破这局原本也不是我。”
少女嘴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什么,终只做一笑,“今日在此的终究是公子,尺素谢过。”
小狐狸本来盯着棋局正目眩神迷,闻言讶然道:“你不是忘了名字?怎么又想起来了?”
少女手指棋盘,道:“此局既破,我就什么都想起来啦。”
小狐狸惊奇的笑起来,“尺素是你的名字?”
少女点头笑道:“是啊,主人这么叫我。”又转向顾惜崇,恭敬道:“公子既然破局,定是有缘之人,尺素这就同你们去找青。”
顾惜崇冷笑,“我可不是那个有缘人。”却也不再多说,握拳在剑鞘上重重一磕,转身离开舱内。
小狐狸嗤了一声:“阴阳怪气。”又向尺素道:“那些怪鱼整天追着你不放?”说着不由打个寒噤。
尺素颔首,“不止墨鲷,纵爻和狷况也都凶狠得很。我本四灵俱全,如今就剩下一个啦。”
小狐狸面无讶色,显然也早瞧出这少女并非人身,乃是器灵,双眼在棋局流连片刻,道:“我虽然未解此局,也是颇有所得,算是欠你一个人情,待寻得那个青之后,带你出去便是。”
尺素静立片刻,向他深深见礼,却又坚定摇头,“谢过公子,不过主人让尺素在这里等他,尺素领命允诺,自会在这里等他。”
小狐狸蹙眉,“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尺素道:“三百六十五年又八十七天。”
小狐狸沉默下去,片刻忽道:“若你主人或者忘了,或者……他不归来怎么办?”
尺素目光垂下,轻声道:“主人如何我管不到。他既然让我在这里等,我就要在这里等。”
小狐狸叹息,“你三灵尽去,如今只剩一灵,挨不了多久。你不怕么?”
尺素头低得更深,糯糯道:“怕。”
小狐狸道:“即使这样还要在海上漂么?”
小小少女神情掩入暗影,些许模糊,“主人让我等,我答应了。”
“我既然允诺,就一定要等。”
我走到窗前,推开舱窗,任半轮夜月泻入。
三百六十五年前,我与故友在小境中闯荡历险。其时小境幻化有所不同,我与他神识虽被封,灵物仍可动用。故友有一舟楫,号曰尺素。我与他泛舟月下,对杯弈棋论道长短。后来遇莫大凶险,故友重伤,难以收回尺素,便令其自去。
他实则并未在此处小境胜出,依其时其规,大乘之后方可复遣丹下之身重临此地。
然而永远无有可能。
吾友年年来会,曾笑谈当年那未完之局。我起了兴味,布棋室内,道续过残局如何。
他只默然一笑,摇头不语,旋即御风而去,徒留一副残局。
年年如是,直至百年前友人身故。
尺素,尺素。
再无人能践此约,许你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