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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尺素青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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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苓说如今凡间正流行一种游戏,便是一人扮蛇追逐伙伴,触者即倒,俗称贪吃蛇。我初时不解这等无聊玩意何以风靡世间,眼下见小狐狸所向披靡的模样,不由恍然:这游戏果然有几分乐趣吧,不然小狐狸何以对四散的妖目这般孜孜以求?
此时小狐狸身边三丈内早无任何活物,凭定水珠之力浮立海面,他犹自一面伤心落泪一面环顾四周,但见妖目怂怂现身,便身形如电追击而去,将那妖目直接怼飞,复又拭泪不已,如此反复十数次,海面再无半个妖物露头,方恋恋不舍的重回筏上,大大眼睛里饱含泪水,向我泣道:“这小境当真危险得很。我寻到夫君后就要速速离开。”说着身形忽定,踮脚扬脖张望远处,我循他目光看去,但见海面妖目乍现,细看才发现原来是一扁瘪目妖随波浮动不已,恰好露出完好半面,远望恰似活妖。
小狐狸也瞧得清楚,眼中露出失望,哽咽道:“你们臻岚天实在太过险恶,我险险就命丧诸妖之口。”
我:……
顾惜崇似也听不下去,一甩袖子转过身去,背对我等继续吹风。
小狐狸依旧抽抽嗒嗒,我面无表情,见木筏表面被妖血木屑污得不堪,便掬了海水泼上清洗,直到木纹复又鲜明,方满意点头。
小狐狸停了哭泣,摇头劝我,“李兄,你就算把这筏子整治得比你还漂亮,终究还是要丢的呀。”
我没法跟他解释自己看到不规整的玩意心里就难受的毛病,索性换过话题: “我有一事不明,还望胡公子指教。”
小狐狸皱眉纠正:“是李夫人。好,你说罢。”
我正色道:“胡公子既出身俱动天,如何会来臻岚天寻夫?”
小狐狸眨眨眼,“我夫君在臻岚天呀。他叫李阁,你不知道吗?”
他话音刚落,木筏边际传来数声轻响,却是顾惜崇将木筏踩得咯咯作响。
我正色点头道:“李真人乃我族中先辈,我怎能不知?不知胡公子何时遇到他?”
小狐狸哭得红红的眼睛咔吧咔吧,伸出两根手指:“两百年前。”
很好。
我继续循循善诱:“不知公子当时年纪几何?”
小狐狸被问得一时愣住,掰着右手点了点,发觉不够,又伸出左手继续数,还是不够,低头去看脚。我在他脱鞋之前及时将手伸过去。他借着我手指数了数,大声道:“十四!”
那头顾惜崇咳嗽一声,好像被海风呛到。
前面请加个一千岁!
我正色道:“公子十四岁就成婚了么?这可是有悖各界天条。无论华国鹰郡,抑或远江旧佩,李阁皆在被通缉之列。”
小狐狸瞪着我道:“谁说我成婚?我只是跟他困觉而已。”
咯吱!
却是顾惜崇生生踩断一根木筏。
我心痛的瞥了一眼裂缝,决心拼了!
“想不到李剑尊竟然是这种人!奸/淫幼兽……男……天条难容!”
小狐狸又惊又怒,恼道:“这天条太霸道!俱动天那么冷,我给他当毛围脖也不行?”
顾惜崇身形僵住,忽然晃了两晃,似乎要一头栽入海中。
我见小狐狸气得脸红脖子粗,安慰他道:“啊,原来是这样,那自然不算,哈哈哈,哈哈哈。”见他犹自愤愤,又道:“既然公子并未拜堂成亲,缘何自称李夫人?”——难道不应该叫李家少爷才对!
小狐狸挠了挠脸,“就是李夫人啊,书上说的,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夫君救我,我就是李夫人了。”
我皱眉,“哪本佛家典籍有这般说法?怎的我从未听过?”
小狐狸嘻嘻一笑,眼底露出狡猾之色,“不是佛家典籍。那年有个远客来拜望师傅,他道童包袱有本书,我偷偷躲起来看,才发现这世间至理。”
我心头掠过不妙之感,“不知名字是……”
小狐狸郑重点头,“妾身在此:救命公子不要跑!”
神他/娘的公子不要跑……
我无力摆手,本想给他讲一番人间正道,见他目光闪闪十分热切,显然对此深信不疑,寻思以妖狐岁数算来,如今他正在最要命的叛逆年龄,越说越逆反,还需以毒攻毒,就打算给他讲些最流行的段子,比方说竹马不如天降,武林盟主不如魔教教主,再比方说公子不如世子,世子不如太子……
我方清嗓子,猛然眼神微缩,目之所及,一座巨大岛屿慢慢自海底升起。
这岛屿来得突兀,自海底缓缓耸出,岛间云烟笼罩,如覆纱幔。岛周海水艳赤转为斑青,光影烁烁,滔天巨浪戛然而止,似有无形巨掌自天际探下,将海浪怒吼重又压回深处。
小狐狸有些讶然:“好大的岛。”纵目去瞧,并看不出什么端倪。
许久无言的顾惜崇眉间有些沉思,轻轻道:“天目奢。”天目奢既是奇妖皮屑,岛屿上是何物何妖,不问可知。
小狐狸闻言哆嗦一下,转目看他:“喂,你打不过的。”
顾惜崇手持无锋在海水中蓦然一划,木筏悄然转向,逆着潮浪向海岛荡去。他冷冷道:“你害怕可以游回去。”
不知是气是吓,小狐狸面色发青,嘴里嘀咕一句吃掉之类,又回头看我,眼睛咕噜噜转来转去。这回我并不曾发笑。狐骇巨物,何况岛上这大妖凶悍无比,当下道:“我随顾道友前去,你在木筏上等就好。”
小狐狸本在摇头,然而木筏离海岛越来越近,岛上奇香愈发明晰,他一个不自刚脱口,刹那间面颊便煞白,显然觉察出岛上有其天敌,身体颤抖,抱着竹笠缩在筏角,“我,我还是在这里好,好了。”
此时木筏已然靠岸,顾惜崇率先跳下木筏,并不回头。我将九字真经在心头默念一回,亦纵身跃上沙滩,刚走出数步忽听得身后响声,见小狐狸满脸苦色,一步三回头的跟在身后,与我目光相对,勉强挺胸抬头,抖着声音道:“我,我去找郎君!”
我本应发笑,然而不知为了什么,这一刻却笑不出,缄默半晌,伸手在他肩头一拍:“多加小心。”
岛上多是半人多高的悉数灌木,当中偶见各色野果静静生长,我三人一路向岛中央行去,身后白沙留下浅浅脚步。
小狐狸初时十分害怕,见周遭全无动静,渐渐忘了胆怯,只顾东张西望。前方顾惜崇脚步忽停,沉声发问:“你们可听到声音?”
浪声滔滔,海风微微,草木悉簌拔节。
小狐狸侧耳半晌,面露迷茫。
当此之时,我耳旁忽然传来数声凄厉惨叫,有人满身鲜血,拖个包袱正从灌木仓皇奔出,与我打个照面,当即愣住,待目光落上腰佩竹剑,登时露出狂喜之色,大哭扑来:“高人救命!”
包裹里传来一声细细啼哭,却是个襁褓小儿。
我目光从这人头上两只犀角上扫过,刚要开口,从灌木中忽又争先恐后扑出数人,虽形状各异,但俱凄惶异常。最后那人没了右臂,创口处正涌血不止,刚奔了两步就跌倒在地,此时从林中亮起一道白光,正正圈在那人身上,任他手登足踹,将他生生拖入林中。
我足尖点地,一个燕子抄水飞至那人身边,手起剑落,白光登时断成两截。那伤者倒在地上,呻吟不止。
我拎起后领将他提起,扔给他几名同伴,环顾四周,早不见顾惜崇和小狐狸。
此刻天上乌云急速游聚,我仰首而望,但见无边无际血蝠翼蛇压压飞来,手持戟叉,张牙舞爪遮天蔽日,瞬间天地一片漆黑。
我剑尖朝下,垂目聆听。
天空唳音大作,一道凌厉风声夹着腥臭自头顶扑落,脖颈间已感到那彻骨凉意!
我循声扬剑,手腕转动间空中便挥出半道弧线,剑锋似劈入锦绸,一路滑畅,但听空中尖声嘶鸣,随即啪啪两声,身边坠下某物。
天空启开一线,光芒自缝隙中泻入,不等照亮大地,旋即又被遮没。
数道尖唳之声再次响起,空中风声大作,似乎数十翅膀齐齐舞动扑下。
黑暗之中不闻人息,唯余牙齿打颤和婴儿啼哭。
我举剑向上,以臂为轴,在空中挥动数圈,但觉剑锋仿佛斩上金铁,锵然生音,崩开几点火屑,随即金断铁折,剑锋探前,又是削进一片绵柔血肉。
几声金戈交击,天空似有雨落,腥臭扑鼻。
我不躲不避,任雨水溅落满身,执剑静听,但闻得穹窿汹汹嘶吼,天怒之音大作,一时间无数刺耳厉声齐嚎,震耳欲聋。
乌黑天穹忽忽碾动,下一瞬便若银瓶遽然裂开,块块碎片化成血色飞蛇翼蝠,扬戟挥叉,似天瀑倾泻无边无际。
我左手负于身后,右臂扬起,迎天而去。
划。
斩。
削。
挑。
抹。
劈。
拢。
刺。
竹剑跃跃而啸,一泓碧色破开暗夜。
血雨冥冥无休尽。
青龙夭矫腾舞,折旋苍空。
麟甲振振,猎猎寒风。
我仿佛又重回撄锋剑山,冬日梅雪皑皑,秋日狄花瑟瑟,唯一点剑意终年不散。
如此不知过去多久,嘶吼之声渐渐消熄,乌沉长夜终渡过。
阳光重又照耀人间,天空复碧蓝如洗。
我环顾四野,触目皆是折叉碎戟,蛇身蝠尸堆起丈许,断首残肢绵延铺展开去,为血河所围,竟成几重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