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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尺素青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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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扛着木头回来,就见顾惜崇抱剑面对粼粼大海,一袭玄衣瑟瑟鼓风,大有孤鹤茕茕之态;小狐狸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转目一圈没见着人,就将肩上数截树干放在地上,开始挥剑削木。
遗珠阁赠剑很是精良,削这些木头跟豆腐仿佛,不多时一条条木片整齐码在地上,十分美观。我最喜欢齐整的东西,看到木片排列如一,在日光下仿佛琉璃也似光滑生辉,心头畅快,出剑愈发飞快,正干得起劲,忽听不远处脚步声传来,却是小狐狸头上顶了捆翠竹向沙滩而来。
他走近见我身前一堆雪似的木料,眼睛蓦然瞪的老大,“这么多木头,你这么快就弄完了?”
我从他头上卸下竹子,道:“多谢。”
小狐狸看看削好的木方,又看看竹子,脸上略显失望,叨咕道:“我还以为能帮上忙。”
我哈哈一笑,“有心已经很好,何况委实帮了大忙。”当下拣了根柔韧细竹在手里掂了一掂,扬手抛上半空,随之长剑迎出,沿竹身斜斜滑上,但听撕嘶轻响,寸许青皮剥落如裂绸,不等到茎岔处剑刃已转,翠竹随之翻下,又是嘶啦一声,旁侧等宽的外皮瞬间滑褪,长剑辗转数圈,一条寸许宽数丈长的青竹带便缠上臂间。
我如法炮制,又将四根竹皮剥出,心里估摸差不多,余光见小狐狸在旁看得目不转睛,雪白面孔被太阳照得红彤彤,心下微动,又削掉一根竹子方歇手。
小狐狸见我停手,指着竹条笑道:“这是为了捆木筏么?”见我点头,又赞叹道:“李兄剑法厉害得很了。你所在剑派是千重下派?”
我拣起根长竹皮,套上最边上一根木条,用力打结,颔首称是。小狐狸啧啧称奇:“下派中能出你这等人才,真是罕事。我和那个顾小妾也交过手,他也不怎么样嘛,你若修到炼虚,不需圆满保准能把他打得屁滚尿流。”
我暗挑大拇指赞他有眼光,炼虚后我不把那个兔崽子揍得哭爹喊娘我不姓李,心里发狠,眼角已觑见顾惜崇不时何时来到近前,正一言不发望着我二人,迅速低头掩住嘴角笑影,用竹条将木板一片片捆好匝实,如此延出两丈余宽,待到最后两块,手上动作慢了下来。
小狐狸在旁边看得高兴,见状不由道:“怎么了?还不够长?”
我摇摇头,指着最后一块木板道:“你觉不觉得这块木纹曲折,放在前面更好?”
小狐狸闻言茫然,盯着两块相似木板看了半晌,摇头道:“这不都一样?”
我恨铁不成钢指着其上弯曲云纹道:“再仔细看看?是不是这块纹理更柔和缠绵?”
小狐狸瞪着眼睛又死命瞅上许久,迟疑道:“好像弯了一点点?”
孺子可教,我满意颔首。
小狐狸抬头盯我,满脸不可思议:“那又怎样?不都是做木筏踩在脚下吗?”
我正想跟他解释木筏也有木筏的尊严,我李阁……不,李平的木筏一定要是天下最规整最风度翩翩的木筏,这样见了其他木筏它才不丢面子是不是?谁知如一直死人般不吭声的顾惜崇突然哂笑一声,其中充满嘲讽。
又开始阴阳怪气了是吧?我抬眼眼梢向他冷笑:“不知顾道友有何指教呀?”
顾惜崇手摸剑柄,一副要笑不笑的死样子,“没什么,不过想起一人,和阁下同样龟毛。”
大逆不道的小子,等我入了炼虚就让你好好见识下什么是龟毛!求呲!
我不理他,在小狐狸牙疼的表情中把两块木板次序调一下,牢牢扎好。如此又反复四次,一排宽约丈半,长约两丈两尺的的木筏便被扎好。我颠了颠,只觉入手结实厚牢,模样整齐美观,心满意足拍手停下。
小狐狸好像缓过一口气,见我去捞最后那条竹条,奇道:“还要加固?我看已很好了。”
我摇摇头,“不是。”双手如飞,片刻折出一顶宽宽大大的竹笠,递给他道:“送你。”
小狐狸长大嘴巴怔怔看我,一时没接,我直塞到他怀里,手提竹筏向海边走去,却听他咳嗽两声,期期艾艾的道:“我乃……”
我懒得回头,只不耐烦摇手,“你乃李夫人,我知道我知道。在下没有插足他人夫妻,嗯,夫夫的心思,你放心。”话出口才觉出这话好像在戳金主的心窝子,果然听得金主冷笑一声,“呃?”
无心火三苦柴定真炉。
我念完九字真经,回头笑得诚心诚意,“顾道友有话要说?”
顾惜崇冷笑更深,“我认识那人不止龟毛,也和你一般处处滥情。”说罢上上下下打量将我不停。
我要有状师定告他诽谤。
我正色扬脸,让他看清这张平平无奇的面孔,“顾道友,在下没有孪生兄弟。”见他目色转深,道:“道友也想要斗笠?”
话音未落,那边小狐狸已牢牢抱住竹笠,怒视顾惜崇。
顾惜崇嗤笑一声,“不稀罕。”也不知想到什么,脸色转阴,复又抱剑沉默看海。
闲话少叙,且说我等三人乘坐木筏,一路顺风而行。
顾惜崇独立木筏之头,抱剑而立,两只袖子如鸟儿窸窸窣窣上下翻飞不绝。我在他身后瞧不见他神情,只觉得他周身沉郁之情堪堪将溢,似有无限心事描不尽。
他从前是我道侣时候就整天不快活,如今和真爱结合了还是不快活,新婚燕尔遣这丹下分身小境历险,我思来想去,大概只能归咎于——家花不如野花香?如今越少主野花变家花,结局过于圆满不免失了味道,还好我相貌平平无奇……
大道啊!!!!!!!!
我一拍脑袋直接栽入筏中,拿胳膊挡上脸暗叫惭愧惭愧,决定回去就给茹苓这罪魁祸首加!功!课!
木筏一路向海心深处,于昼及夜。
小境内神意被封,方寸木筏间亦无事可做,我横剑膝上,眺望远方,看天上星子幽幽交行,海潮叠叠而来,后浪层层推跃前浪,波涛间似有千尾鱼鳞闪烁青光,穷而其远,海天迷蒙融汇一片;溯之其上,浪尖渐幻,终削成薄薄蓝翳。
数百年前,我也曾于此间御浪而行。
旧事伴潮声翻涌卷荡,我一时怅然,指扣剑鞘铮然而鸣,一时海天之间浪声不再,唯留悠悠剑声。
不知过了多久剑声停歇,有人冷冷开口:“继续弹,直到手指烂掉。”
我低头看去,但见两指指甲破裂,剑鞘上一抹暗色血渍,才醒起此境内我不过是具凡胎。
顾惜崇肃立筏边背风肃立,身姿峭拔,眉目如刻,眼底蕴满难明之色。
我伸手入海涮洗伤口,听他缓缓问道:“李道友曲音中皆是追怀萧索,可是在怀念什么人?”
我眼望前方,默然不答,又听他涩然发问:“似你这类人,难道也会有失之交臂之人,悔不当初之事?”
这话……
我皱眉正欲开口,忽听远方传来一点笛声,初时短促,其后略急,到后来越来越急乱张皇。
正在打盹的小狐狸一激灵蹿起,目光灼灼瞪向声音来处,大声道:“有条船!”他真狐之身,目力远胜比常人。我循声望去什么看不见,尚在眺望小狐狸已脸色发白,跳脚大叫:“啊啊啊,有妖!是鱼妖!”他蹦到我身边,拉住我手臂牙齿咯咯打颤,“鱼,鱼妖!”
你真身炼虚你又怕个什么鱼!
我正欲出言教训,突然想起他曾封禁冰湖之底千年,其时虽未张目,灵感已通,时时刻刻感知湖底鱼妖垂涎觊觎,心怀惧意在所难免,是以话至嘴边又咽下,将他掩在身后安慰道:“不要怕,万事有我。”说罢方觉得这话婆妈,不免暗叹一句自古慈父多败儿。
顾惜崇深望我一眼,转目去看来声处,少息果见海夜之间驰出条小船,形如玉钩素帆流月,雅致非常,然而随四周团团黑浪颠簸起伏,左冲右突十分狼狈。
此时我亦看清,那哪里是什么黑浪,分明是一群黑嘴朝天锯齿森森的墨鱼妖!
顾惜崇纵目眺望,出声道:“舟上有人。”
此时小舟又挣扎前进数个浪尖,舟前一点鹅黄灯光在波涛中摇摇欲坠,照亮舟头一团似雪杏花。
这条船……?
小狐狸牙齿打战,颤声道:“救,救人一命,胜,胜……”我不等他说完开口接上,“胜造七级浮屠。”足尖踢点筏头,身体如箭直冲舟前。
浪涛汹涌,黑齿利寒,若有不慎就要栽入这些血盆大口中。
我剑尖笔直朝下,正对上张得极大的鱼嘴,瞄准顶端一颗巨齿正正扎入,剑锋与锯齿相交,炸开数点火星,剑身亦被压得微微弯曲,我借这一弹之力向前弹处丈余,身体将将坠下,有条黑鲷瞅得便宜张嘴咬来。我剑尖回旋,瞅准它头顶一点坚硬赤色斩下,黑鲷吃痛大嘴咬阖,吞进一股水浪,剑身震荡,我已翻身向前,如此三四次已至舟边,就见一条无比巨大的黑鱼怒张丈宽大嘴,利齿如刀噬向船头一人,眼看要将其人咬成两截。
我手中长剑飞出,直刺黑鱼右眼。
扑哧一声,白脓喷涌而出,黑鱼右眼眼睛已被扎瞎,却不过微微一止,左眼稍稍朝我瞥来,旋即转回,复又张嘴切向那人。
眼看此人将被生生吞咬,远处寒光倏来!
剑光似银似电,不过一个回旋间,鲸吞去势顿止,鱼怪在半空静止瞬息,鱼头与身体骤然裂成两半,脓血肆意倾喷,将船头溅得一塌糊涂。
我翻上舟头,定目望去,但见舟旁鱼怪纷纷退散,而如雪来剑啸啸回转,直投入木筏来客怀中。
其人玄衣锦长身玉立,月色下神色难明,正是顾惜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