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知微》热绯

3、第 3 章

　　回到学院的房间里，盛玄玑跪坐在软垫上誊写诗文，神情严峻，一言不发。
　　荵冬替他抱不平道：“那个叶寻微简直不要脸！明明是自己心思龌龊想结交那两人，却往少爷您身上泼污水，让别人以为您是带着目的故意接近他们的。”
　　听荵冬如此一说，盛玄玑脸色发青。他从小到大，遇事一向波澜不惊，还没有什么人能将他气得如斯地步。呵，叶寻微吗？真是好样的！自己真是多管闲事啊，都忘记他是商人，能轻易设计他人达到自己的目的，倒是他小瞧叶寻微了。还以为他虽是不学无术的人，但能做到心存良善，没想到……
　　“这人真是不识好歹，依我看，少爷刚刚就不该好心帮他解围，就该让他出丑才是！”还在愤愤说道着。
　　盛玄玑把叶寻微给他的木头人拿起来端详，人儿雕得栩栩如生，五官轮廓分明，让人一眼就认出那是盛玄玑。盛玄玑摸到底部有些粗糙磨手，似乎是上面有刻字，他奇怪地倒过来一看，这一看更加生气了。
　　只见光滑的底部刻着俩个字：傻瓜
　　他气得把木头人扔在桌上，发出好大一声清脆响亮的撞击声。“以后，休要在我面前提起此人！”
　　荵冬正骂着叶寻微，听见盛玄玑语气里隐隐的怒意，立马住嘴不说了。
　　总之，从那日起，一些对盛玄玑不利的流言在京城四处传开了。

　　另一边，厢房。
　　绿沈不禁责怪叶寻微道：“今日，少爷您此举太过了！”
　　叶寻微倒在床头，嘴里嚼着鲜果，口齿不清道：“我哪儿过了？”
　　绿沈一捞衣摆，盘膝坐在床前放着软垫的宽凳上，给他细细说道：“那盛公子出现在酒楼分明是在替少爷您解围，而您却那样对他，这简直就是……恩将仇报。”后面四个字说的有些小，但叶寻微还是听清了，他猛然从床上跳起来，大声嚷道：“我怎么就恩将仇报了？你又怎么知道他那是在帮我解围了？”他说的太着急了，嘴里没吞下去的果肉滑进喉咙，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呛得他半死。
　　绿沈吓了一跳，赶紧过去给他拍背顺气。叶寻微缓过来后，伸手推开绿沈。
　　绿沈叹气：“唉，如果盛玄玑不是为了帮您，根本就不需要出声引人注目，何况我见他坐下后言谈时对那两位公子都是不假辞色的，甚至隐隐有些不耐，想必他向来独来独往惯了，喜清静，不善与人打交道。若不是为您解围，何必耐着性子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叶寻微沉默了，他心中悔意顿生，却又不想拉下脸去道歉。
　　傍晚时分，移灯傍影。
　　叶寻微让绿沈给家里写信报声平安。
　　信写好后，绿沈服侍他洗漱完就退下了。
　　夜深该入睡了，叶寻微不断回想白天的事，翻来覆去睡不着，天际隐隐发白时才慢慢睡着。
　　翌日，正午时分。
　　叶寻微在书院的亭子里散步，忽听见有几位学子在背后议论他，他走进一听，大概就是嘲笑他不读书，想来是昨天见到院长的那番话漏了底。亏他父亲在他临走前，还拿桌上的榆木敲他脑门，叫他说话做事前一定要三思，拿捏好再说。可到底还是暴露他胸无点墨了，说不定也就是那老头子总用榆木敲头造成的，榆木榆木，“榆”也，“愚”也，想装得下文才也难啊！
　　想到此，叶寻微恼羞地红了脸，从后面绕道而行，悄悄地离开了。

　　忽行至南边。
　　红梅烈焰，无奈寒风凌厉，晚来飘零。
　　梅花丛中，君子善读璇玑诗文，四朵落花，落于开头，随即七字成诗。
　　清越之声，萦绕不绝。
　　叶寻微好奇四下张望，这才瞧见红白相间中那抹冷俊的身影。
　　盛玄玑偏爱文庙前这几株红梅，一个冬日都陪着他读书。他拾起地上断枝，解开发带，将断枝绑回去。
　　树枝颤动，上面的雪簌簌落了下来，正巧叶寻微行至树下，雪块顺着衣领滑进去，冰得他一阵哆嗦。
　　叶寻微见盛玄玑此举，不解，便过去问他：“你为何要把断枝系回树上去？”
　　盛玄玑对这不速之客，不辞颜色，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往里走去。
　　“既已断了何不如真的断了，作甚还要它重回高高之上的冰冷处？”叶寻微不赞同地说道，念及此忽然想说一个词，想了许久才憋出：“那不是……有句话说的就是这梅花。”
　　盛玄玑停驻，回首，“哪一句？”
　　“高什么不胜什么的。”叶寻微甚是讨厌咬文嚼字，连个词都记不全，这会儿让他动脑筋回忆也是一难事。
　　盛玄玑替他补充完整，“高处不胜寒。”
　　叶寻微合掌直道：“对，就是高处不胜寒！”尾音刚落，便听盛玄玑冷清道：“用在红梅上，不妥。”
　　叶寻微不服道：“为何？”
　　“红梅本不惧寒，若是九天忽降寒意，梅枝不屈笑看世间。”盛玄玑指间捧着一朵，唇边含笑，似有冷香忽来。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君在花中，明媚若昭。君在花下，如诗如画。君若怜花残，吾从此处路过千次，必在下一次花开之时回顾君，不知那时君可愿在此等候一季轮回？
　　叶寻微侧过身子，盯着脚尖，呐呐说道：“花胜寒，人不胜寒。”
　　“什么？”声若蚊蝇，盛玄玑没听清，出声询问。
　　叶寻微尴尬地摆手，道：“没、没什么，你听错了。”
　　盛玄玑不再理会他，转身正欲进到文庙里。却听身后一个声音咋咋呼呼响起：“喂，你不赏梅了？”
　　“不了。”
　　叶寻微提起下摆，急忙追过去。谁知刚到门前，盛玄玑突然转身拦下他，他疑惑问道：“你做什么拦我？”
　　盛玄玑眸子澄清，在他怒目质问下，冷然答道：“这是圣人庙堂，外人不可私闯。”盛玄玑本以为凭叶寻微的骄傲自负，听见他如此说定会和他大吵大闹一场，却不曾想，叶寻微并没有吵闹，甚至未见愤怒。他静静地后退一步，双膝一跪，匍匐在文庙外，遥遥对着圣人尊像一拜。
　　“你……作甚？”他问。
　　叶寻微似乎对盛玄玑的问话感到奇怪，也不多想，胸襟坦然道：“我自然是在拜见圣人了。”
　　盛玄玑迟疑一瞬，开口才道：“只有学子才能跪拜圣人。”
　　叶寻微浑不在乎，“那又怎样？我不是学子，这不也能跪拜圣人嘛。”
　　闻言，盛玄玑慢慢收回伸到半空中的双手，注视的目光渐渐冷却下来，不带一丝温度，道：“这世间容不下的太多了，京城中怀觚握椠之士众多，且尚有规定非学子不能进文庙不能拜圣人，你要记住了，免得到时又被人笑话。”
　　说完提步跨了出去，一只脚刚跨进门里，听见叶寻微在身后冲他大声道：“所以又怎样？不让我拜，我不进文庙不就行了。”叶寻微气呼呼地瞪着盛玄玑的背影，耳根通红，看来真是恼了。
　　盛玄玑不曾回头，只是摇头叹息道：“天下既有莘莘学子，又何处不是文庙？你生有反骨，与这人世太过格格不入，当心过刚则断。”这一语箴言，不知是否真会应验，但那时叶寻微对此深信不疑，不是信命，而是信一人，只因是盛玄玑，只因他的语气太过坚定。
　　两扇门在叶寻微眼前缓缓合上。
　　叶寻微追下台阶，重重跺了下脚，神色懊恼，嘀咕道：“还是没来得及道歉呢。”
　　又过了几日，盛玄玑没再与叶寻微照过面。
　　两人一在北苑，一在南苑，难巧遇，也不必巧遇。
　　盛玄玑怀揣心事，回神才知自己早已踏出苑外，正待回去却发现身上的东西不见了，于是连忙沿路寻找。
　　四周皆是雪白，物件太小，难以找到。
　　盛玄玑气馁地回到苑中，正巧遇上从外面干活回来的荵冬，让他赶紧帮忙找东西。荵冬一听丢的是何物时，大惊，声量没控制住，吼了出来：“少爷啊，你怎么把那么重要的东西给弄掉了呀！”
　　随即一拍大腿，冲出去找东西了。
　　两人一路找寻，始终没找到，估计是被埋在雪堆里了。走到南苑外，盛玄玑说道：“既然找不回来，就不找了。”
　　荵冬自是不干，嚷道：“这怎么行呢？老爷将那东西交给少爷您时，可是千叮咛万嘱咐着要您保管好，还让您视作生命呢！如果丢了，老爷那么严厉，一定会重重责罚少爷您的。”这番话说得真心实意，可见荵冬是真的在为盛玄玑着想，怕他回去被罚，说完不顾彻骨冰冷跪在雪地上，扒着雪找起来。
　　盛玄玑看不下去，将他拉起来。
　　“它又不真是我的命，它没了，我的命又不是也真的跟着没了。”
　　“您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呢？”荵冬心疼道。“可是老爷还交代说里面夹着一件重要的东西，也不知是什么，若是那东西被外人瞧了去，又如何是好啊？”
　　盛玄玑经他一提醒，才记起这件事，不由也担心起来了。
　　临走前，父亲将东西交给他时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要他务必妥善保管好。他自然看得出，父亲要他保管的不单单是钩玉，最需要保管的就是藏在其中的东西。
　　虽然父亲不明说，他大致上也猜得到是什么。
　　俩人正犯愁时，南苑门从里面打开了。对方一开门就和他们打了个照面，一时竟也有些愣住了。
　　盛玄玑他们本以为从里面出来的人不是叶寻微就是绿沈，谁知竟是院长身边的瑞竹。荵冬不由得好奇问瑞竹，道：“你怎么在这里？”
　　瑞竹向盛玄玑施礼，而后恭敬有礼地回道：“叶公子方才辞别回家了，院长让我将他住过的屋子打扫一下。”
　　叶寻微走了？
　　盛玄玑抬头向墙内望去，只望见一屋檐，里面的确很安静，原来人已经离开了。
　　荵冬忽然又问瑞竹：“你有没有在雪地里看见一块白色的钩玉？”
　　瑞竹回忆一番，想起来了，道：“我看见叶公子路过湖边小道时捡到一块钩玉，许是你说的那块。”
　　荵冬面露喜色，急道：“那钩玉在哪里？”
　　“叶公子带走了。”
　　“什么？”荵冬差点忍不住跳脚了。“他们走了多久了？”
　　“约莫已有大半个时辰了。”
　　“完了完了，这下糟糕了！”
　　盛玄玑若有所思地凝睇远方。
　　远处官道上，白马香车载着人儿驶向南方温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