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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意外 ...


  •   “对光反射消失,瞳孔已经散大了”
      “死亡时间XX年X月X日11点23分”陈洋宣布了患者死亡。
      23床的老人,直肠癌晚期,没挺过第二次大化疗,刚刚过世了。
      “爸爸啊,你睁开眼看看我啊……”
      他的女儿扑在病床的栏杆上悲恸地嚎着,护士长何丽虹在一边轻声劝慰,请她暂时离开病房。

      “联系太平间的工友吧”
      另一个护士拿着治疗盘进来,正欲撤去连接在患者身上的管路。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猛地冲入病房,隔壁床陪护的家属见势不妙立马出去避风头。
      “放下!”他暴怒地喝到。
      护士小萍回头的一瞬间,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治疗盘里的棉棒、针剂滚了一地。
      “你干什么!?”
      陈洋冲上去,护住被吓傻了的小萍,她的脸一侧已经肿了起来。
      “不要在病房里闹事,您父亲去世,我们也很悲痛。”
      “悲痛?你们害死了他!”
      “何姐”
      何丽虹会意,想出去给保卫科打电话。
      “想走?”男人壮硕的身躯一下子挡住了门。
      “你让她出去。”陈洋拽过何丽虹。
      “陈医生”陈洋摇摇头示意何丽红不要说话。
      “你们这帮兽医!”患者的儿子情绪极度激动,眼睛布满了可怖的血丝。
      “姐,爸被他们害死了!”患者的女儿眼见着冲突愈演愈烈却无动于衷,如同一樽木菩萨呆坐着。

      何丽虹颤地掏出手机给保卫科打电话。显然她这个举动激怒了他,“还敢报警?!”
      男人劈手夺过她的手机,摔在地上,朝她挥起一拳。
      陈洋挡了上去,这一拳就刚好打在他的上腹部。

      “呃哼”他猛地弓起腰,脸色煞白。下手好重啊,如同利箭射穿了身体一般,痛得他直不起身。
      “陈医生!陈洋!”
      小萍赶紧扶住他。可以看见细细密密的冷汗从他脸上渗出来,汇聚成一股一股的流入脖颈。
      陈洋粗重的喘息着,右手死死的抵住上腹部,想要推开她的搀扶,“我没事”。但他的声音在发抖。
      男人似乎也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盛怒被泼了一盆冷水,偃旗息鼓。但仍要发狠到,“你们等着!”跑出病房。

      陈洋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陈医生,你……”
      “快……处理……把人送……过去”
      “小萍,这里我来,你快去叫顾医生。”

      小萍跌跌撞撞地跑到办公室,只有王建和一个实习医生。
      “怎么了?小萍!”王建吃惊地望着她红肿的脸颊,滕地站起来。
      “顾主任在吗?”眼泪不争气的从她眼眶里砸下来。
      “还在台上,你怎么了?”
      “陈医生……被23床家属打了……”
      还没等她话说完,王建抓着呼机狂奔到病房。

      “陈洋!?陈洋!?能起吗?”
      陈洋想要回答,但出口地却是一声痛呼。

      “顾主任,王医生打来电话”护士说。
      “帮我接一下”
      顾西平正在清扫淋巴结,并没有放慢手下的速度。

      电话接通了。护士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隔了一会才挂掉了电话。
      “什么事情?”
      “顾主任,你要不下去看一下?陈医生被病人家属打伤了。”
      手术室里皆是一惊,面面相觑,只有顾西平没有抬头。
      “陈洋现在怎么样?”
      “被一拳打在腹部,人都站不起来。”

      顾西平手下的速度越发快了,连器械传递都不怎么出声。幸好洗手护士经常跟台,配合地很默契。

      清扫完这组淋巴结,顾西平匆匆下台。
      “谭向,你带学生把最后两组清扫掉关腹。有事情给我打电话。”

      “陈洋,胸片你应该拍不了了。胸部CT和全腹部CT都做一下好吗?我怕有损伤。”
      躺在轮床上的陈洋给了一个15度的点头,艰难的叫了一声“师兄”,仿佛还想再说什么。
      顾西平望着他冷汗淋漓的脸,点点头,“会没事的。”
      陈洋不再说话,闭上了眼。

      影像科结果传得很快,刷新几次以后跳出了最新回来的报告。
      顾西平调出图像,放大,“脾脏这边多发片状高密度影,是有血灶啊。”
      “脾破裂了”王建在边上说到。

      “西平,胸部CT有回来吗?”
      “回了。”
      “什么意见?”
      “肋骨骨折。一会叫胸外的人上来,看看要不要手术处理。”

      “啪——”办公室的门被一下子推开。
      王建回头,“胡……胡主任?”
      “老师,您来了!”
      “陈洋怎么样?”胡海川单刀直入。
      顾西平给老师腾出一个位置,屏幕把推到他面前。
      胡海川一个断层、一个断层地看下去,两道眉毛渐渐拧在了一起,“手术谁做?”
      “我带王建和小刘做”
      “我给你做一助。”
      时间紧急,顾不上推让。

      “我们开始”
      “22号刀片”
      银色的柳叶刀划开了腹部的皮肤,顾西平迅速进入腹腔清除积血。
      “血管钳”
      “这边再吸一下”胡海川步步紧跟地配合着。
      血又重新漫出来。
      “纱布”

      几次止血都没有成功,修补也很困难。顾西平下定决心,“老师,我做切除了。”
      胡海川点头,“抓紧时间。”
      顾西平仔细地分离了脾动脉和分支,沿着分界线切开脾脏包膜,托出脾脏。
      “止血钳”
      顾西平麻利地结扎掉周围血管后,小心地切下部分脾脏组织。
      手术一分一秒的进行着,顾西平埋头苦做,交流只剩下最基本的指示。
      “一号可吸收”
      顾西平手指翻飞地做着褥式缝合。
      “来生理盐水”
      “冲洗”
      “再来”
      “这边吸一下”
      “可以了,上引流管吧。”
      节奏倏然放缓,整个氛围都轻松了起来。

      “我关腹了”
      “等等,探查一下周边的脏器”
      顾西平疑惑地望着身边的老师,心中思索着是否有遗漏的地方。
      “什么位置?”
      “肝脏”
      顾西平选择遵从老师的建议。

      充分暴露肝脏之后,并没有发现损伤,顾西平顺势探查了后面的胰腺。

      他灵活的手指蓦地僵住了。
      胰体尾的位置,有一粒黄豆大小的肿物,不同于周围的胰腺组织。

      一种不好的预感从脑海里升起。
      顾西平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小心翼翼地分离出周围的血管、组织;将它充分暴露出来。

      恶魔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胡海川把头凑得更近,看清楚的那一瞬间,他镜片后的眼睛里写满了痛心。

      胰腺的肿瘤,往往来者不善。
      整个手术室一片死寂,只剩机器运转的噪声。他突然觉得口干舌燥。

      “老师?”
      “你切除吧”
      器械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

      下了标本,顾西平沉闷的声音从口罩里传出,“送去冰冻”

      “不用等病理了,先做清扫吧”胡海川说。
      顾西平和胡海川一声不吭地摘除周围的淋巴结,每一步都做的极其标准、细致。
      然而,又有谁不知道,一个将步步为赢,一个会节节败退呢?

      “报告病理,中分化腺癌”

      “西平你带他们关腹”老师搁下一句话,转身出了手术室。

      顾西平推开病房的门,陈洋已经清醒了,还插着胃管。
      “师兄”声音喑哑的不像话。
      “好点了吗?”
      “给了芬太尼,已经不痛了。”
      “你好好休息”,顾西平轻轻地握了握他没有打留置的手。
      “不舒服的话按呼叫铃,我先走了,早上再来看你。”
      陈洋点点头。
      身体被复杂的管路束缚着,他睡不着。
      什么叫变化无常,大概就是如此吧。早上还穿着白大褂查房,晚上却和他的病人一样,躺在了这里。
      终于感受到困倦,合上眼,却总是在乱梦之中。

      “胆红素怎么样?”
      “不高,但是可能是胰体尾位置的缘故。我还查了CA199,结果还没回来。”
      “几点送过去的?”
      “11点多点,应该快了。”
      下午出了事到现在一直没顾上吃饭,顾西平从值班室拿了一桶泡面去开水间。

      这个没有月光的晚上,走廊的尽头,被吞没在黑暗之中。
      顾西平端着泡面桶回来,两侧的病房悄无声息,病人和陪护的家属早就休息了。走过护士站,值夜班的护士也昏昏欲睡。

      看见王建靠在门边,好像是在等他的样子。
      “西平,你快过来”
      “CA199的结果回来了?”
      顾西平赶紧把泡面桶放在桌上。
      “你自己看”王建把怀里的ipad递给他。
      “高了很多啊”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看到数据的那一刻他还是如坠冰窟。最终的病理还需要一周时间才能出,但答案其实已经摆在他面前了。

      从医那么多年,顾西平以为自己已经看淡了疾病与生死,治愈是偶尔的,时常去帮助,去安慰就足够了。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也同他的那些病人家属一样,如此矛盾地期盼着奇迹地发生,尽管理智告诉他这不现实。大概很少人能做到感同身受,只有经历过才会有所体验。

      “把泡面早点吃掉吧,一会儿全涨了”
      “嗯”
      “我去里面睡一会儿,有病人叫我哈”
      “去吧”
      王建拿了一个靠枕走了。

      顾西平捧着泡面叉了几口,又放下了。他调出回来的几项单子,结合着手术录像,反复看了很多遍。

      最后,他关掉了所有的页面,脑海里乱纷纷的。

      怎么会已经到了这般田地?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瘦、乏力的?
      又是从什么时候频繁地出现消化道症状?
      与他共事这么久,怎么会一直没有发现!?
      待人温和有礼,做事一丝不苟。陈洋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上天如此吝啬,连一点点生的希望都不肯给?

      然而积压的震惊与悲恸只能够化为一声叹息。

      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要怎么和他这个师弟坦言?推开的房门的那一刻顾西平是忐忑的,再熟悉不过的病房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他好像不是往日那个自信的医生,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来探病的友人,下意识地略过门口的病床朝里面望去。

      隔壁床的病人家属正在坐在陪人椅上吃早点,惊讶地看着主任和副主任一起走进来。

      “啊……”他差点没噎住,急急地放掉手中的包子,拿起豆浆猛得灌了两口,拘紧地站起来,到床头把病人叫醒。

      “爸,医生来查房了。”
      “哦,阿兵帮我扶一下起来。”
      “大伯,您躺着就可以了,把床摇高一点。”
      病人的儿子赶紧过去把床摇高了。

      “早上体温量过了吧?”
      “体温好的。”
      “今天感觉怎么样,肚子痛不痛?”
      “有点痛。”
      “来,家属衣服帮忙解开,我看一下。”

      “大伯,术后轻微痛疼是正常的,创口没什么问题。一会儿叫护士给您换个敷料。”
      顾西平又蹲下来检查引流袋内引流液的量和颜色,核对并记录好。

      “屁放过没有?”
      “还没。”
      “那现在还不能吃东西,放了以后可以吃点流食,米汤啊、白粥之类的。”

      “医生,我爸爸大概什么时候能出院?”
      “腹腔镜做的话还是快的,没问题的话明后天就可以出院了。”
      “好的,好的。”
      “有空扶你爸爸下床走走,促进排气。”
      “好的。”
      “有什么不舒服及时叫我们。”
      “好的好的,麻烦医生了。”

      顾西平和老师走到里间,拉上了厚重的遮光帘,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

      “爸,我去倒点水”隔壁的病人家属、拿着水杯识趣的走开。

      “陈洋”
      “老师,师兄”陈洋挣扎着要坐起来。
      “你不要动,一会儿扯到管路了。”
      顾西平走到床尾,把床摇得略高一些。
      “术后的病理还要有五天,但是先用上药吧。GS的方案,四周之后开始,先做四个周期,好吗?”
      陈洋困惑的望向昔日的老师。胡海川不忍地别过了头,红了眼眶。

      顾西平抱着病例默默地立在床尾。
      “师兄……告诉我诊断吧,是胰腺癌,对吗?”
      都是医生,怎么瞒的了呢?更何况之后会出现的症状……顾西平咬着唇,最终还是吐出了这个字。
      “是。”
      床头两鬓染霜的老师,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陈洋费力地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只是把脸转向另一侧。

      窗外的天很蓝,是个难得的没有雾霾的好天气。然而他却得知了这样的消息。

      胰腺癌,什么分期都不重要了。即便是早期又能如何呢?
      他的时间不会太多了。

      眼角有晶莹的液体漫出来,沿着脸流到嘴边,是咸的。

      五分钟……十分钟……
      过分安静的空间里飘荡着陈洋压抑的啜泣声,单薄的棉被下他的脊背在发抖。
      面对疾病,所有人都是脆弱的。
      想要假装坚强,却溃败的一塌糊涂。
      说不在意,可能吗?

      胡海川走到顾西平边上,拍了拍他,示意两个人先走出去。

      顾西平还想宽慰陈洋几句,却不知要如何开口。
      说什么呢?难道要说还是有希望的?要向前看,要配合治疗?说我们会尽力的?
      那些平日里安慰病人家属的话凝涩在喉头,竟是一句也说不出了。只好随着老师出去。

      “师兄”一个不甚清晰声音叫他。
      顾西平回头,他看见了陈洋的脸,一张满是泪痕的脸。
      “我想和你谈谈……可以吗?”

      胡海川也顿住,“那你们说说话,坚强一点,陈洋。”
      “我会的。”陈洋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语气中已经没有了以往的坚定。
      胡海川的眼眶又红了。
      “好”,胡海川匆匆地往外走,但看起来更像是狼狈地逃离。

      他推开房门,在病房门口徘徊的隔壁床病人家属吓了一跳,尴尬地立在原地。
      “胡……胡主任”
      胡海川没有理他,直径走掉了。

      顾西平从床边柜子上纸盒里抽了几张湿巾,替陈洋擦掉泪痕。
      “口干吗?我用棉签沾点水给你润一润?”
      “没事的”,陈洋摇摇头。
      “那你说吧,我听着。”顾西平垂着眼,不忍再看他。
      “师兄,你先坐过来。”陈洋挪着身子想腾出一个位置,示意顾西平坐过来。
      “你不要动了,好好躺着。”顾西平拉过陪人椅坐下。
      “嗯”

      又是漫长的静默,叫人如坐针毡。

      “对不起,师兄”,眼泪再一次从他的眼角滑落,“我想要……放弃了……我……”陈洋的声音中带着哽咽。
      “等病理结果出来再说,好吗?”顾西平痛苦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都是……医生”,陈洋很艰难地说下去,“胰腺癌的生存率,你是知道的。”
      顾西平无言以对。
      “我不想……不想把最后的时间耗费在无望的……化疗上。”他终于说了出来。
      “我和老师是按照根治做的。”
      “那有什么区别吗?”陈洋的声音明显提高了八度,直截了当地戳破了这个肥皂泡。
      顾西平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一贯温和的陈洋,什么时候有过这种凌厉和焦躁?

      “对不起”
      “对不起”
      他们两个同时开口。
      是啊,对于高恶性的胰体尾癌而言,有什么区别?
      何况陈洋的肿瘤,可能已经未必是早期了。

      “答应我吧,师兄。不要和老师说。”陈洋放缓了语气。
      “你打算怎么样?”

      陈洋很久没有回答,久到顾西平以为他没有听见。

      顾西平放弃了这个问题,枯坐在陪人椅上,呆呆地看向窗外。

      “我不知道。”他轻轻地吐出了这四个字。话里听不出悲戚,只有让人胆寒的平静。

      顾西平转头看见陈洋大睁着眼睛,仿佛是想要努力看清什么东西。然而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什么也没有。

      这双眼睛空茫茫的如深渊一般。

      他突然想到了一句话:哀莫大于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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