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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镜花水月 ...

  •   这张薄薄的信纸在眼前不断放大,上头每一个端正的字迹仿佛都浸满了血与火,几乎要把人的灵魂都烫出一个洞来,江采薇只觉得胸膛里充满了血腥味,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明明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冷静下来,毕竟兄长的血海深仇还没报,许大哥千里迢迢带伤赶到这里也不是为了看她痛哭流涕的,可她就是难以抑制住自己的泪水。

      在这一刻,耳畔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不见,她仿佛被扣在了一个无形的透明罩子里,听不见也看不清,除了任由悲伤撕裂自己之外,别无他法。

      也许伤心痛苦到了极点人会出现幻觉,江采薇仿佛看见了所有的过往时光在眼前闪过,让她整个人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再也没有大哥了。那个笑着教她习武的大哥,板着脸训她任性散漫的大哥,有危险时挺身而出挡在她面前的大哥……

      通通都消失不见了。

      从今往后,在这个偌大的天地之间,与她血脉相连的那个人消失了,再也回不来了。

      原来人的一生如此短暂,仿佛只是眨眼之间,她从小依赖到大的兄长就从此消失在了这个人世间,化为尘土,她甚至没能见他最后一面,就这样天人永隔,再也无法企及。

      何其遗憾,何其痛心。

      江采薇是被一阵咳嗽声惊醒的。

      是许平之。他分明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一双眼睛却依然亮得吓人,死死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许平之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是想要说些什么,江采薇抬手抹去眼角冰凉的泪水,静静听着。

      “阿颜……你要好好……活着,为临渊兄……报仇!”

      说完这一句,他眼里的光骤然熄灭了,缓缓闭上了眼睛,就此归于永久的平静和安宁。

      江采薇却没有哭。她像是一个无知无觉的人偶,不会哭也不会笑,就这么呆呆地坐着,空洞得让人心惊。

      为什么人生总有这样多的离别呢?先是祖父,然后是大哥,现在许大哥也走了,这天地之大,却怎么都找不到一个能安身立命的角落。

      可无论她怎么想,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却还要承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挣不脱,逃不开,宿命一般。

      江采薇起身走出营帐,在这荒郊野岭之中搜寻了片刻,终于找到一座小小的土坡,还算清净,她就地刨了个坑,把许平之埋在了山坡上,想了想,终是没有立碑。此地没有好的石料,若用木头未免经不住风吹日晒,还是算了,就让他安安静静地走吧,金戈铁马一辈子,希望许大哥下辈子能做个普通的百姓,自由自在地过完一生。

      待到一切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连星星的光芒都有些黯淡下来,四周万籁俱寂,只剩下微弱的风声,忽远忽近。

      月上中天,暗夜无声,江采薇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野外,心头空落落的,这一瞬间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静静地听着不远处河水细微的流动声,清泠泠的。

      她突然觉得有些不适应这样安静的夜晚。

      早些年在凉州生活的时候,她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每日习武练剑一刻也不敢松懈,还要应付兄长时不时的抽查,一门心思想着要打败大哥。那时候的采莲还是个活泼爱笑的小姑娘,整日不是研究羊肉的一百种吃法就是缠着她逛集市,偶尔淘到个什么新奇的小玩意儿能高兴半天;而许大哥也还在军中当值,等到休沐日还会带她上山打猎,又或者在山间设个陷阱,不多时就有兔子自己撞进来,晚上又能烤肉喝酒了……

      那时候她每天一睁眼就有事做,耳边总是吵吵闹闹的,时常都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总之一天天的时光过得飞快,眨眼间就从指缝里溜走了,无处可寻。

      可如今呢?走的走,散的散,仿佛昔年时光都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是她凭空臆想出来的,那些欢声笑语,潇洒恣意,都成了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时光,所有的美好回忆都变成了一根根细针,毫不留情地往心口刺去,无情地提醒着她,今夕是何年。

      而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江采薇不用回头都能知道这是谁。只是眼下她心绪不佳,任凭是谁来了都不想搭理,只淡淡道:“你来做什么?大半夜的不睡觉,出来做贼吗?”

      陈言被她这不客气的态度噎了一下,却没有发火,只慢慢走过来,学着她的样子坐下,也不去看她是什么表情,轻声问道:“很难过吧?”

      自然是难过的,然而个中滋味外人是无法理解的,她也不打算说与旁人听。

      江采薇沉默片刻,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道:“关于陈勇的事,你恨我吗?”

      她不知怎的就问出了这句,在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已然反应过来这话的不合时宜,明知道陈勇是他揭不过去的一道伤疤,何苦还要往人心窝子里戳?

      许是今晚月色太冷,让她都有些不正常了。

      回答她的是身边人平静无波的声音:“不恨。”不等江采薇发问,陈言又道,“最初的时候,说不恨是假的,虽然明白父亲谋逆乃是恕无可恕的死罪,牵连满门也是自然,这件事怨不得旁人,但还是放不下,看不开。那时候自然是恨你的,恨你杀了父亲,毁了我的人生,可后来在边境吹了几年的冷风,我才渐渐明白过来,原来世上之事从不以凡人的意志而转移,等熬过最难受的那一阵就好了,毕竟和国家大事相比,我这点小事也不算什么,没必要再耿耿于怀。”

      他说的轻松,面上也没有什么怨恨不甘的神色,却无端让人心中酸涩。

      当年锦衣华服,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要经过多少的磋磨和坎坷,才能坦然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呢?殊不知这世上芸芸众生,许多人不正是困在一个“看不开”里,自己给自己画地为牢,一辈子都没能释然。陈言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六,却经历了常人一辈子难以想象的苦难,但仍然保持着最最纯粹的善良和宽容,不得不说,着实令人敬佩。

      江采薇想说些什么,然而话到嘴边仔细掂量了一番,又觉得无论是“对不起”还是“你走出来了就好”都很苍白无力,毕竟在陈言的不幸之中,她也添了重重一笔,无可否认。

      终归是她对不起他,没什么不能承认的,陈言如今越是坦然,越是不在乎,她就越觉得歉疚。这样意气风发的少年就应该顺风顺水地过一辈子,那些黑暗和阴谋都不该侵袭到他,说到底,谋反是陈勇和陈德妃定下的计划,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外界的风雨打进来了,他虽然也曾痛苦挣扎过,然而回京之后却也在努力过好属于自己的人生,把高门子弟的骄矜全然抛开,让人敬佩,却又很是不忍。

      似是看出了她心里的愧疚,陈言洒然一笑,一双寒潭似的眼睛在夜色中近乎是温和的,他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低声问道:“那你呢?你有恨的人吗?今晚月色很好,有什么不开心的都说出来吧,我听着。”

      “有啊,”江采薇飞快地答道,随即想了想又补充道,“总有一天我要摘了他的脑袋去喂狗。”

      陈言了然地点点头:“突厥小可汗。”

      “在我看来,任何人都没有不经过律法裁决就夺走别人生命的权力,即使他是突厥未来的可汗也不行,任何人都不行。我的兄长,许大哥,还有那些死在战火中的百姓们何辜?这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要亲手向他讨回来!”
      江采薇神色坚决,像是在说着一个牢不可破的誓言。

      陈言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这个姑娘有着一颗最坚定勇敢的心,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定会说到做到。

      江采薇沉默片刻,又道:“若是这次能活着回去,我一定向皇上请旨,入朝为官虽然不可能,但让你住回镇国大将军府还是能做到的,从此不必再颠沛流离,甚至艰难谋生,可以安稳过日子了。”

      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陈言足足愣了好半晌,这才短促地笑了一声,摇头道:“不必了,回的去的是府邸,换不回的是家人,往事如烟,就让它随风去吧。”

      一句“换不回的是家人”让江采薇愣了片刻,随即再不言语了。她又有什么资格劝人家呢?分明自己的事还没解决,杀害兄长的仇人还好端端的活在这世上,怎能让人甘心?

      短暂的沉默之后,气氛瞬间有些沉闷了起来,两个人都是心事重重,再也不复方才的平淡自如了。

      也许是命运的捉弄和安排,江采薇和陈言,曾经都有过单纯直接的岁月,然而时光太过残忍,把他们变得面目全非,纵使再如何小心翼翼地维护,终究和往日不同了。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也只是午夜梦回时的回忆罢了,镜花水月一般,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真是人生的一大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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