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月色皎洁》阿奈一百斤

57、锥心刺骨

　　太原府西南方向三百里，乐平县。

　　突厥军队驻扎在这个居民仅有两千多户的县城已有一段时日了，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阿史那图设也越来越耐不住性子——多年的军事经验告诉他，战线不能拉得过长，否则必会被敌人两头夹击，从而一败涂地。

　　可如今他们深入别国腹地，运送粮草之路蜿蜒千里，还常常被截断，若不能速战速决的话，胜利还说不准属于哪一方。加上将士们无法适应中原的气候，眼下大军不耐暑热，有些脾气急躁的已然产生了厌战的情绪。
　　就算他靠着小可汗的身份能镇的住一时，可长此以往下去，战士思乡，无心战争，到时候不必大楚的军队打过来，他们就先自己崩溃了，这可是大大的不妙。

　　阿史那图设领兵多年，自然明白突厥士兵的优势在于骑兵的冲击力，这样的作战特点决定了他们需要宽阔的平原地带陈兵列阵，而无法在街头巷尾施展开来，因此他一直在等大楚军队主动迎战，可眼下的情形……

　　如今距离莫贺应当送信来的日子已然有好几天了，然而约定好的五日一封信竟还没有送到，军中的重重状况加上莫贺的杳无音信，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能不让人多想。

　　夜深了，连月色都有些黯淡了下来，那薄薄一层银霜似的颜色盖不住深夜的冷清，变得有些冰凉起来。

　　在这样万籁俱寂的夜色之中，将军的营帐里还点着烛火，隐隐有人说话的声音传来。

　　江采薇低垂着眼帘，那暖金色的烛光映在她微微苍白的面容上，无端显出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来，仿佛她本身就是耀眼的烈日，再明亮温暖的灯火也无法夺走她一丝一毫的光彩，璀璨无比。眼下四周万籁俱寂，士兵们都已经陷入了深睡，而她一身戎装，青霜佩在腰间，神色是一如往常的平静无波，却让人丝毫不敢小觑。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方才缓缓道：“如今阿史那图设已经发现了汾州的不对劲，以他的性情绝不会坐以待毙，要么调兵回防，要么坚壁清野，此事关系重大，二十万大军身家性命在此一役，不知王兄意下如何？”

　　在昏黄的烛光之下，王锡的面容看起来都有些模糊不清，只能看得清他蓬乱的头发和胡子拉碴的下巴。他本以“儒将”闻名，是个极其注重仪容仪表的人，可此战的压力非同小可，一个不慎就是全盘崩溃的结果，他自然殚精竭虑，不敢稍有疏忽。

　　这二十万军队已是大楚最后的希望，如今摆在他和江采薇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击败突厥，收复失地，如此一来百姓们的生命得以保全，大楚也能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在这样巨大的压力之下，王锡丝毫也不敢松懈，夜间迟迟难以入睡，好在习武之人体格健壮，睡不着的话调息一夜也不算什么，可这月余以来，他身上那种高门子弟的潇洒也被磨得一丝不剩，变成了个不修边幅的男子，哪还有当年“皎如玉树临风前”的模样？

　　过了好半晌，王锡这才长叹一口气，摇头道：“我也不知。如今战事千变万化，实在令人难以捉摸。”

　　江采薇轻轻皱了一下眉头——这位王将军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过犹豫了些。如今他们好不容易夺回了汾州，算是稍稍占据了些主动权，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否则突厥杀个回马枪就不好了。

　　思及此，她冷静开口：“王兄，我明白你的顾虑，因为咱们身上担着千斤重的责任，谁都赌不起。可战机稍纵即逝，我们绝不能将时间浪费在揣测对方的行动上，加之朝廷运送粮草过来也需要时间，在这之前千万不能按兵不动。”她顿了顿，又坚决道，“狭路相逢勇者胜，为将者自然要运筹帷幄，小心谨慎，却也要有一腔孤勇和热血，倘若再拖下去，百姓们会崩溃，他们在突厥人的手里坚持了这么久，不是为了在自己人的犹豫不决之中送命的！”

　　此言一出，王锡浑身一震，陡然明白过来。若不是为了百姓和国家，他何必来这里？若不是为了还大楚往日的宁静和平安，他又何必要在战场上拼命？

　　江采薇看他的神色就知道自己猜对了，王锡一定会听她的劝，毕竟一个真正为国为民的将领是不会在自己的战场上畏缩不前的，无论是为了什么，他都绝不会后退。

　　直到走出营帐，被深夜的凉风吹了满头满脸，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预备回自己的帐中歇一会儿。

　　就在转身踏出第一步的时候，江采薇突然觉得周围的风声有些不太对劲，多年军营生活赋予的直觉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极致，她想都不想，青霜斜着劈向一个隐匿在夜色中的黑影，随后像是撞上了什么铁物，“叮”的一声，在暗夜里传出很远。

　　看来这刺客还是带了兵器的！

　　王锡听见动静，立刻提着长刀出了帐门，随即手腕微动，和江采薇一左一右，默契地封锁住了那人的逃跑路线，确保他并无逃生的机会，又把油灯往那人脸上照去，低声喝道：“什么人？”

　　按理说寻常人被一刀一剑架在脖子上必然慌乱，可他却像是无知无畏一般，张口咳出了一串杂音，竟是一副受了重伤的样子。

　　而江采薇终于看清了他笼罩在灯光下的脸，她一时间居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足足愣了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许大哥？！”

　　来人正是江景明的副将，许平之。

　　可先前征北军一败涂地，三十万大军被人砍菜切瓜一般屠戮殆尽，他怎么还活着？而且还能带伤找到这里来？

　　江采薇知道这其中必然有什么缘故，当下顾不得许多，给王锡使了个眼色，随即扶着许平之进了营帐，给他倒了杯水，这才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许平之却没有急着说话，他沾满血污的脸上浮起一个极细微的笑容，吃力地道：“阿颜长大了啊，都变成大姑娘了……”

　　这一句话出口，江采薇眼眶瞬间就红了，险些要流下眼泪来。她和大哥还有许平之算是一块儿长大的，其中许平之比他们兄妹都要大几岁，自小就很是稳重，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军功立了不少，却一直不肯在朝中做官，非要跟着大哥驻守边境。他说自己幼年时候父母双亡，承蒙江府收养，得以捡回一条命，这辈子没什么理想抱负，只想做个镇关的武将，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他说到做到，这些年一直在军中做江景明最得力的副手，勤勤恳恳，别无怨言。早些年他们三人在凉州形影不离，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江采薇一直把他当做自己的兄长，和江景明一样，都是她可以倚靠的家人。

　　许平之重重咳嗽了两声，随意抹去了嘴角的血迹，轻声道：“这是临渊兄托我带来的。”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牵扯到了伤口，他倒吸一口凉气，面上显出些痛苦的神色。

　　江采薇没有急着看这封信，她站起身就往外走：“我去找军医来给你治伤。”

　　“不……不必了，”许平之有气无力地道，“我的伤自己清楚，叫军医来也不过是白费功夫，阿颜别忙了，没用的。”

　　他嘴上说着这样绝望的话，神色却很平静，像是即将离开人世的不是他自己一样。

　　江采薇不敢相信他的伤势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转身拉起他的衣袖一看，饶是她自小见惯了伤亡，也不由得怔住了。

　　许平之的手臂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有刀剑伤，也有刑讯逼供的鞭伤等等，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他被火钳烫出的伤疤，因着天热又被泼了盐水，已然化脓腐烂了，先前他穿着黑衣还不太明显，此时在烛光下一看简直是触目惊心。

　　江采薇只觉得脑子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瞬间断了，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愤怒让她整个人都有些微微发抖，潮水一般的杀意瞬间铺天盖地地涌上来，她用力握紧了拳，指甲嵌入掌心的刺痛让她一瞬间清醒过来，几乎是费劲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克制住了自己，不至于现在就失去理智。

　　不必问了，什么都不必问了，突厥人俘虏了许平之，随后又对他用刑逼供，一条手臂尚且如此，那身上呢？她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许平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随即用眼神示意，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

　　不错，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阿史那图设的人头是一定要摘的，但不是现在。

　　江采薇深吸一口气，夜色中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瞬间镇住了她乱飘的神魂，而她咬一咬牙，撕开了信封上的火漆。

　　这信写的很是简略，符合江景明一贯的风格，上头以端正的楷书写着：“对战突厥已半月有余，各有胜负，吾深知阿史那部狡诈凶残，不可以常理忖度。唯愿上天庇佑大楚百姓，而吾必身先士卒，奋勇杀敌，若他日遭遇不测，请以阿颜代为将领，其熟知兵法，经验丰富……”

　　后头的字迹已经看不清了，江采薇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任由悲痛和愤恨占据了她的心脏，锥心刺骨的疼痛。

---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更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