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月色皎洁》阿奈一百斤

48、放手一搏

　　江采薇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神志还有些含混不清，只记得方才她惊怒之下吐了血，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四下里一片寂静，身边有什么人的声音在絮絮低语，迷迷糊糊听到“急怒攻心”，“无碍”几个词，大约是太医来诊脉罢。

　　缓缓睁开双眼，迎面撞上的是陆昀担忧焦急的面容，带着一丝小心翼翼，见她醒来，紧绷的脸上顿时显出些轻松的神色，挥手让太医退了下去。

　　昏暗烛光将他的身影渡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在起身的那一刻，那些可怕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入脑海，铺天盖地的痛苦瞬间把她淹没，锥心刺骨。

　　江采薇脸色煞白，连双唇都褪去了血色，像是一件脆弱易碎的瓷器，轻轻一碰就会跌落在地，再也无法复原。

　　陆昀示意几个伺候的宫女退下，又拿了个松软的枕头给她靠着，这才轻声道：“怎么不多睡会儿？先前你吐血昏迷，可把我们吓得不轻，如今醒了就好，可要喝些温水？”

　　面前的姑娘仿佛没听见似的，脸上仍然是缺油少盐的寂然，只静静坐着，一言不发。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平静的脸上才显出些活人的气息来，木然问道：“阿娘可好么？”

　　“江夫人受了刺激，晕过去一回，秦老爷子诊脉后说没什么大碍，已经送回府中养着了。”陆昀犹豫片刻，觉得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又接着道，“眼下魏国公府一片缟素，因着你大哥的遗体找不回来，丧事从简，就定在三日后，你可要回去看看？”

　　“不必了，你有空的话便替我去一趟，给大哥上柱香，若没空也就罢了。”

　　似是没想到她竟然连江景明的丧事都不参加，陆昀眉头微皱，疑惑道：“那你做什么？”

　　直到这一刻，江采薇身上那种哀痛决绝的神色才渐渐消退，她转头看着陆昀，明媚杏眼里似是燃着灼灼的火：“我要领兵出征，把大楚失去的土地夺回来，还有，摘了阿史那图设的脑袋。”

　　轻轻叹了口气，陆昀的态度坚决：“就知道你会这么想，但我不会同意的。先前上战场也就罢了，好歹还跟着兄长，如今没人带着，你一个人如何能率军抗敌？”

　　江采薇神情坚毅，一扫先前的颓丧，朗声道：“如何不能？大哥没能做到的事，我来做！我知道此战艰难，然而作为大楚的皇后，作为兄长的妹妹，纵有再多艰难险阻，我也义不容辞！”她顿一顿，神色比万年不化的冰雪还要寒冷，“平时安然度日也就罢了，如今大敌当前，我怎能退缩？仇要报，江山也要守，于公于私我都要走这一趟！”

　　她早年刚刚回到上京的时候，潇洒恣意，做事全凭喜好，然而心中自有准则，以为执剑在手，便没有不可到之处。后来迫不得已嫁入皇室，渐渐的越来越习惯做一个端庄威严的皇后，性情中最后一丝桀骜不驯也被一眼望不到头的深宫岁月磨平了，虽然依旧活泼明艳，却再也找不回往日的少女时光。

　　然而这一刻，陆昀凝望着她苍白的面容，即使再明亮的灯火都不能给她增添一丝一毫的血色，比任何时候都要无助和柔弱，却比任何时候都更美丽——那种从眼神中透露出来的坚毅果敢，让她整个人耀眼无比，像是天上的骄阳，叫人忍不住仰望。

　　仿佛被这种灼眼的美丽所慑，陆昀猛的转过头去，低声道：“既然你如此坚持，我也不再劝了，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轻易下决定，容我细细考虑一番再议吧。”

　　头也不回地撂下这一句“再议”，他不再去看江采薇的表情，径直出了门。

　　宫中时日长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许多女子就在这飞速流逝的光阴里悄然老去，某一日揽镜自照，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长出了第一根白发，眼角也爬上了细纹，连明媚如水的双眸都染上了挥之不去的沧桑。所谓“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大约说的就是这样罢。

　　或许人在年轻的时候少有感怀自身的时候，例如太初元年进宫的这群姑娘们，哪个不是出身世家大族，自然都心气不低，个个卯足了劲想着要挣出一番前程来，只是眼见皇帝少进后宫，即使去了也只是皇后和淑妃那儿，有些人到如今都未曾得见天颜。三年前皇上和太后商议，与其留着她们在深宫蹉跎岁月，白白辜负青春，不如都放出宫去回归本家，将来或是再嫁，或是另有别的打算，均由自己做主。

　　此言一出，十五位秀女中倒有一大半都是喜出望外——入宫几年连皇上一面都没见到，左右是无法为家族挣得荣耀了，回去也是个很不错的打算。

　　就这样，太初四年，太后亲自下了懿旨，说宫中岁月寂寞，因此放九位嫔妃归家，言明她们俱是清白之身，从此婚姻嫁娶与皇室无关，又由皇后出面赏了每人一笔极丰厚的嫁妆，并祝她们日后嫁得如意郎君。一时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有人说皇帝放着一群如花美眷不要，竟然还送回家，恐怕是患有隐疾，要不就是断袖；还有人说也许是皇后跋扈，仗着家世和嫔妃们争风吃醋，硬是逼着皇帝如此也未可知。

　　不过无论他们如何解读，算上归家的九人，并一个和皇后好的穿一条裤子的淑妃，眼下还留在宫中的嫔妃只剩了五位，她们要么是真心倾慕皇帝，一片痴心，要么是还不肯放弃，盼着有朝一日能得宠，总之不肯离宫。

　　霜华宫中，叶霜正和一个美貌的姑娘说话，精致的眉眼间满是愤懑：“皇上凭什么不降罪于江家？那江景明死在战场上，害的大军吃了败仗，岂不是他的过错？”

　　另一人听了这话实在不像样，忍不住争辩道：“昭仪娘娘，话不是这么说的。怀化大将军一心为国，平生未曾打过一场败仗，赫赫战功都是被天下百姓看在眼里的，如今他不幸战死，你不说为之惋惜，怎还说出这些诛心之言，岂不是太刻薄了么？”

　　叶霜进宫七年，看在他父亲叶祈是吏部尚书的份上，陆昀做主晋了她的位分，几年下来也到了昭仪的位子上，成了硕果仅存的五位嫔妃之首了。

　　她平日里自恃身份，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眼下被一个家世位分都不如她的人呛声，自然恼羞成怒，恨声道：“一个小小的婕妤也敢和本宫顶嘴，活的不耐烦了么？！”

　　柳青云是户部侍郎柳岸之女，自小被家里人宠着长大，无拘无束惯了，才不怕她：“嫔妾位分虽不如昭仪娘娘，却也知道尊重别人的道理。无论是国舅还是别人，只要为国征战沙场，都是我大楚的英雄，容不得旁人诋毁污蔑，嫔妾言尽于此，娘娘好自为之吧。”

　　她说着就站起身来，无视叶霜铁青的脸色，带着侍女回宫去了。

　　永寿宫中，陆昀和太后相对而坐，偌大的宫殿之中只有严嬷嬷一人随侍在侧，气氛凝重而压抑。

　　陆昀低声道：“外头的事母后想必已经知道了，方才阿颜和我说，要自己领兵对战突厥，母后意下如何？”

　　江太后也是一脸沉痛，重重叹了口气：“可惜了临渊，好好的孩子就这么折在了战场上，让人心里真是难过。如今朝中颇有几位经验老道的将领，实在用不着她一个姑娘家出头，大哥大嫂就这么一双儿女，若是阿颜再……让他们可怎么好呢？”她停顿片刻，“况且，阿颜是你的妻子，战场凶险，你当真舍得让她去么？”

　　气息有一瞬间的凝滞。

　　舍得么？
　　怎么可能。

　　可是他不得不放手。

　　“母后，自从阿颜入宫以来，我总是察觉到她的不开心，这九重宫阙是一副挣不开逃不脱的枷锁，她无时无刻不在怀念宫外自由的空气。然而我是个自私的人，不舍得放她远走高飞，只好勉强留她在身边。”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似是觉得自己荒唐，“可是雄鹰不该被困在笼子里，倘若失去了一双翱翔天际的翅膀，那和鹦鹉又有什么区别？”

　　陆昀站起身来，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郑重道：“眼下外敌猖獗，江山飘摇，阿颜毛遂自荐，既然她一个姑娘家都有如此勇气，难道儿臣竟懦弱至此，不敢放手一搏吗？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江太后神色变幻，好半晌都不曾开口说话，只低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她似是终于从回忆中清醒，看清了自己所在的是哪一段年月，这才缓缓道：“昀儿，你的这片心母后知道了，可阿颜知道么？”

　　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陆昀清俊如玉的脸上有些微红：“她不需要知道。儿臣想明白了，真正爱一个人，绝不会想要把她永远留在身边，而是应该放手，让她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天。”

　　“那你可曾想过，她展翅高飞以后，还会回来待在你身边吗？”江太后这话说的很是犀利，让陆昀心头一跳，有些微微的迟疑。

　　然而这失态不过片刻，他已然收拾好了情绪，又恢复成了那个丰姿都雅的帝王：“等到见过了属于自己的天地之后，究竟是要走还是要留，一切都随她吧，无论是什么结果，儿臣都能接受。”

　　说罢，他再不耽搁，朝着太后深深行了一礼，大步走出了永寿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