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照灯花燃》重关暗度

34、花开花落

　　自从柳花燃入学玄都仙府，曲泠便经常来替她收拾烂摊子。
　　比起雪山般冷硬的朱冰姿，仙府执事们都乐意接待脾气温和的曲泠，主动与他讲柳花燃最近发生的事。

　　这些事情写在院长传给东君的信中。那封信由曲泠亲手拆阅、并禀告东君，此时却像第一次听，无比耐心地应和。
　　听到宴初照的名字时，他眉头微微一动：
　　“哦，竟有此事？既然是我师妹的雪电鸟失控，撞上山崖，连累那位学生重伤卧床，我该送一瓶丹药向他赔罪才是。不知宴师弟所居何处？”

　　众人连忙替他指路闻松院：
　　“说‘赔罪’实在言重了。您想见谁，召来就是，怎劳烦您亲自登门。”
　　曲泠笑了笑：“仙府的路，我已十分熟悉，诸位去忙吧，不用陪我。”

　　众执事与他辞别，才从他温和的笑容中回过神。
　　有人觉得奇怪：“曲丹师不先去明珠阁见他师妹和师姐，居然直接去闻松院？”
　　老执事感叹道：“曲丹师做事周到妥帖，总是先替那位解决后患。”
　　“曲丹师这么好的人，只可惜……”
　　可惜摊上一位四处惹麻烦的师妹。

　　闻松院隐在葱郁松林中，白日里没有赌客登门，只闻松声鸟语，显得清净素雅。
　　等浮寄凉听到消息赶回去，曲泠已经与宴初照面对面了。
　　两人不知刚才说过什么，宴初照站在树下的阴影里，略低着头，将一个落魄失意，又倔强傲气的“弃子”演得活灵活现。
　　而曲泠正在巡视家徒四壁、花木凋零的小院。
　　他的目光里没有鄙夷轻视，反而兴致盎然，似欣赏美景。

　　“不知曲丹师莅临寒舍，有失远迎。”浮寄凉扬起笑脸迎上去，就像没有看到宴初照，对曲泠行礼，“此地寒陋，不便待客。前院备有雪月冰露，曲丹师请。”
　　曲泠看他一眼，礼貌地点头：“浮四公子，初次见面，叨扰了。在下来拜访宴师弟，只说两句话，说完就走。”

　　浮寄凉像是不知所措：“那、那您请便，需要我回避吗？”
　　心里却松了口气。看师兄这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曲泠应当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曲泠摇摇头示意不用，便不再看他，目光又回到宴初照身上：“总之，师妹性格顽劣，惹了不少麻烦，多谢宴师弟包容。”
　　“无妨。”宴初照淡淡道。
　　“啊，差点忘了，这是给师弟的赔罪礼物。”曲泠轻拍储物袋，一只水晶罩被他托在手心。

　　浮寄凉眼前一亮，脱口而出：“红颜花！”
　　罩中一朵鲜花盛放，花色艳红，形似蔷薇，却晶莹剔透，闪烁着淡淡的光彩。
　　此时阴云浓重，大风渐起，天光暗淡。
　　灵花的光芒照亮小院，像一盏小灯笼，又比灯笼更加生机勃发，艳丽眩目。

　　“浮公子识货。”曲泠轻轻点头，“名株难求，就算是我，也颇费一番功夫。”
　　浮寄凉仔细盯着水晶罩，不肯错过一片花瓣：
　　“三十六瓣红颜花，非三百年不能长成。若是送去百花洲，自有爱花之人奉上千万灵石来换。托曲丹师的福，今日我也开眼了！”

　　宴初照并不领情：“曲丹师不必如此，此物于我无用。”
　　这份礼物太重，且重得古怪。
　　曲泠垂眸看着罩中鲜花，点头道：“确实，它没有毒性也没有药性，入不得丹药，其实对我们炼丹师来说，也是百无一用。但世间百媚千红，唯它最美，谁能拒绝它的美？宴师弟还是收下吧。”
　　他神色无比真诚，执意要送，宴初照只能点头。

　　曲泠双手捧出水晶罩：“此花娇贵，莫说风雨，半点杂尘也见不得。宴师弟千万小心，别打开罩子。”
　　宴初照伸出双手去接，指尖触及水晶罩的前一瞬，那朵花在他眼前坠落。
　　“哗啦。”
　　薄薄的水晶碎裂，罩中晶莹的鲜花瞬间失去水分，飞速干枯。

　　“啊呀，没拿稳。”
　　宴初照抬眼，看见曲泠轻笑着道歉：“对不住啊宴师弟。我以为你能接住的。原来剑骨断了，手上反应也会变慢。”
　　浮寄凉脸色骤变，双拳在袖中紧紧攥起，下意识想去看宴初照脸色，硬生生忍住。

　　曲泠向前两步，用洁白登云靴碾碎枯萎的花瓣：
　　“低贱的泥，怎么养活娇贵的花。”
　　他盯着宴初照的脸，却发现对方没有表情。
　　既没有青筋暴起地羞愤，也没有咬牙切齿地恨意，连眼神都没有变化。
　　仿佛他摔碎的不是一盆价值连城的灵花，只是一株路边野草。

　　真沉得住气啊。
　　我这般年纪时，竟不如他能忍。
　　曲泠冷漠地想着，忽然想看看对方能忍到什么程度。
　　他霍然转向浮寄凉：“师妹她天真年少，自幼珠玉宝石见多了，难免会对路边顽石好奇。她素爱闯祸，总是我这个做师兄的替她收拾。不过等她明年成婚，性子就定了，该轮到谢少斋主头疼了。浮公子，我说得对吗？”

　　浮寄凉心中一沉，笑道：“曲丹师说得在理。”
　　“师妹是东君最宠爱的弟子，谢寒檀的未婚妻，雪月剑斋未来的女主人，连我也要忍让她三分。先前师妹对宴师弟多有得罪，既然花摔碎了，就拿这个赔罪。”
　　浮寄凉看着满地残红，心想不至于吧，就为了一次试探，他到底要摔几盆花。

　　曲泠没再摔花：“这张灵票盖了我留仙门的印，可以在云洲九国任何一家钱庄，兑出三百万灵石。年轻人没了门派家族支持，难免辛苦，拿着吧。”
　　扇一巴掌，再给个甜头。
　　浮寄凉生怕师兄撕了灵票，扔在曲泠脸上。

　　宴初照只是接过灵票，嘴角扯出一抹微笑：“多谢。”
　　好像对方无论递给他什么，他都会接过来。
　　他不过是曲泠收拾过的烂摊子之一，和辨直台上那些拿了丹药，就向柳花燃鞠躬道歉的人没什么不同。

　　曲泠招数使尽，没看到少年变脸，略感遗憾：“多有叨扰，告辞。”
　　难道他猜错了，还是院长的情报有错？
　　宴初照真的没有一丝对柳花燃动心？
　　任由柳花燃缠着他，只是怕麻烦所以默默忍耐？

　　“我送曲丹师。”浮寄凉追上曲泠。
　　即将走出小院，曲泠忽然停步，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间屋子窗户半开着，露出一盏灯的边角。

　　如果丝毫不在意，为何将灯留在屋里，眼不见心不烦不是更好？
　　“对了，你窗台上那盏琉璃灯，是谢少斋主送给师妹的生辰礼物。毕竟师妹就喜欢这种……”曲泠勾唇一笑，“好看又没用的东西。”

　　少年不动如磐石的身体，微微摇晃一瞬。
　　不知过了多久，浮寄凉跑回小院，再压抑不住兴奋：
　　“你说曲泠这人看着聪明，原来脑子有病，他居然怕你把他师妹拐跑了，破坏他师妹的婚约。他也不想想，那混世魔王除了一张脸好看，哪还有值得喜欢的地方。不过刚才你演的真好，帮咱们白赚三百万！”

　　浮寄凉越说越觉得好笑，搭着宴初照肩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也就是你，换了别人，我会以为他真喜欢上柳花燃了哈哈哈哈。”

　　“天色已晚，莫耽误赌场开门。”宴初照平静道。
　　浮寄凉一步三回头：“大师兄，兑灵票的时候一定喊上我！”

　　浓云深处响起雷鸣，蓄积已久的雨水轰然落下。
　　雷雨浇不断赌场的生意，前院华灯初上，隐约传来热闹人声。

　　少年慢慢蹲下，盯着污泥里破碎的红颜花。
　　艳红的花瓣褪作暗紫色，像一滩陈旧的血迹。
　　大抵世间好物不坚牢，越美丽的东西越脆弱。

　　雨越下越大，宴初照仍跪在污水中。
　　水晶盏碎片和零落花瓣被他收拢，与撕碎的灵票一起埋入泥土深处。

　　他的日子总是不太好过，但他心志坚定，相信凭借天赋和努力，定能做到想做的事，杀死该杀的人。
　　天资聪颖的少年一路拼杀攀爬，练一往无前的剑法，并不懂自卑为何物。
　　雨里埋过这朵花，他忽然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