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照灯花燃》重关暗度

35、与我为敌

　　“朱冰，咳，朱师姐，外面落雨了。”
　　柳花燃放下玉简，伸手推开花窗。
　　重帘般的骤雨打在她掌心，转瞬积成一汪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她饱含期待的眼眸：“好大的雨哦。”

　　今日份的毒打，她已经挨完了。朱冰姿念及她最近表现不错，竟没有斥责:“想玩，就去。”
　　“梅阡，快出来！”柳花燃欢呼一声，径直跳窗而出，拉着梅阡去池塘边泼水。
　　明珠阁如今“家徒四壁”，没了豪奢摆设，更显庭中花草丰茂葱郁。

　　朱冰姿站在檐下，看柳花燃满园子撒欢踩水，像只没见过雨天的小狗。
　　“师姐来一起玩？”忽然柳花燃跑回来，伸手想拉对方袖口，毫无意外被一柄玉剑挡住。

　　朱冰姿板起面孔：“站直了说话！”
　　柳花燃勉强站直。一朵湿淋淋、红艳艳的榴花却怼到朱冰姿眼前，滴溜溜地转动：
　　“师姐，你昨天说我已经掌握了雨霖铃的基本功用，能挡摘星境一击。可你剑气一出，还是轻易破开我的防护。你是不是糊弄我？”

　　朱冰姿不接她献的花，蹙起眉头：“司律之人不打诳语。只是我的‘水龙吟’，正好克制你的雨霖铃罢了。你若不信，找别的摘星境试试。”
　　“你的剑天生克我？”柳花燃急了，“凭什么？”
　　“没有凭什么。师尊手中三件天级法器相生相克，分别赐予三位弟子。剑器‘水龙吟’善杀，法镯‘雨霖铃’善防，宝鼎‘醉花阴’善炼。”
　　柳花燃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惊道：“醉花阴在曲师兄手里，你的‘水龙吟’岂不是要被他克？”
　　朱冰姿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他境界比我低，克不住我。”

　　柳花燃直呼离谱。
　　水龙吟克雨霖铃，雨霖铃克醉花阴，醉花阴克水龙吟。东君爱好连线画圈啊。

　　朱冰姿像是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不赞同地看她一眼：“炼器材料出自同源，所得法器便有相生相克的可能。越稀有的材料，越难寻替代品，师尊并非有意如此。”
　　柳花燃点头：“也是，我们三个境界差得远，根本遇不上相克的时候。”
　　朱冰姿严谨地纠正：“事无绝对，除非……”
　　“除非什么？”

　　忽然间，朱冰姿眼中笑意消失，目光重回锐利。
　　柳花燃没等到答案，追着她目光望去，满庭风雨，落花飘零，煞是寂寞。
　　正想问对方在看什么，明珠阁的朱门开了。

　　门外走来一位俊秀青年，穿着一件雨过天青色袍子，撑一柄青竹伞，穿风过雨如闲庭散步。
　　萧萧肃肃，大袖飘飘。

　　“除非，得到东君宝印的加持。”朱冰姿注视着来者，好像已察觉对方的来意。
　　“二师兄！”柳花燃惊呼。
　　“别动。”朱冰姿摁住她肩膀，沉声道，“留在这里。”

　　柳花燃下意识听她的话，老老实实站在檐下。
　　雨珠乱跳，水音嘈嘈，池塘边两人说话的声音几不可闻。
　　隐约听见曲泠先说句“得罪”，捧出一只银光闪烁的卷轴。
　　朱冰姿肃容行礼，低头双手接过。

　　柳花燃看明白了，心里滋味莫名。
　　像朱冰姿这样冷倔的人，竟也有必须要低头的时候。
　　那只看似平平无奇的卷轴，就是盖着东君宝印的手谕吗。

　　朱冰姿抬手示意曲泠等等，转身走向柳花燃：“师尊有事安排我去做，你二师兄会带你回宗门。”
　　柳花燃站在檐下的台阶上，难得消除身高差距，有机会俯视对方，张嘴却说不出话：“这、这么急？”
　　朱冰姿只是点头，默然接过她手上的榴花，就要御剑而去。

　　柳花燃嘴里的话一连串冒出来，像池塘里吐泡泡的金鱼：“师尊派了什么差事？什么时候办完？有没有危险？算了，若不是难事，也不必让你亲自去办。当然你这么厉害，肯定没问题。只是你突然就走，我……”
　　“师尊手谕，不可延误。”朱冰姿生硬地打断，迟疑着伸出手，“仅此一次。”
　　“啊？”柳花燃怔了怔，随即喜笑颜开，一把抓住那只微凉的手，用力摇晃，“那你早点回来哦。”

　　玉剑破开雨幕，没入重重云翳。
　　柳花燃像吞下一颗青梅，心里泛起阵阵酸涩。
　　我这是怎么回事，真被她打出感情了不成。

　　“大师姐此番作为着实过分，师妹回去自可禀告师尊。”
　　柳花燃闻声回神。
　　不知何时，曲泠来到她面前，怜惜而温柔地望着她：“我会替师妹作证。师妹不用怕。”

　　柳花燃轻皱眉头。
　　这种感觉像你妈逼你学习，你嘴上抱怨，却不想听外人说她不是。
　　原来与朝夕相处的朱冰姿相比，曲泠就成了“外人”。

　　“谁怕她了？我只是觉得，学点本领反正没坏处。倒也用不着惊动师尊他老人家。”
　　“你……”曲泠微怔，似乎无法相信这种话会从柳花燃的嘴里说出来。
　　“师兄知道，你这次输给孔家姑娘，心里憋气。可这种比斗毫无意义，你本不该答应。修士与灵兽的区别，正在于我们会使用天材地宝，炼制丹药法器符箓。”

　　柳花燃嘟囔：“那我也只会用，不会炼啊，等师尊飞升以后……”
　　“真到了那时，还有留仙门，还有我，还有谢少斋主。”曲泠伸手，轻柔地抚过她发顶，“你有师尊的宠爱，注定一生不必吃苦。走吧，我们回家。”

　　放在从前，这话说得极合柳花燃心意。
　　但她最近跟着朱冰姿修炼，眼力见长，分明看见曲泠将手收回袖中，然后那截袖子垂下，微不可查地颤动。
　　师兄是在擦手吗，擦完还掐了清洁法诀？
　　难道上次在辨直台，他也是如此？

　　柳花燃经常偷袭朱冰姿，却被那柄玉剑隔开，因为朱冰姿不喜欢与人接触。
　　曲泠明明也不乐意碰到她，碰了还要擦手。
　　既然如此，何必强忍着主动伸手？
　　两者比较，生硬拒绝的那个反而可爱许多。

　　“师妹。”曲泠温和地催促她。
　　“雨下这么大，明天再走行不行。”柳花燃道。
　　“师尊出关后，一直惦念在外求学的师妹。师妹若是拖延，岂非令他伤心担忧？”

　　曲泠搬出东君，柳花燃立刻感到一阵无形压力。
　　片刻沉默后，她坚持道：“师兄容我办些事情，明天辰时前一定出发。师尊若因此怪罪，我愿一人承当。”
　　“说什么傻话。”
　　反正朱冰姿已经走了，不过一晚功夫，曲泠认为耽搁得起。在一些细枝末节上，他习惯性纵容柳花燃：“师妹开心就好。”

　　时间紧迫，如雨点声声迫人。
　　柳花燃派鹦鹉两短飞去闻松院传消息，自己带上鹦鹉三长，直奔凤栖阁。
　　孔雁翎闭门思过这么久，也快该放出来了。
　　她回留仙门的这段时间，足够孔雁翎再把仙府闹个天翻地覆。
　　挨打不能白挨，她得让对方遵守承诺。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雨珠打在凤栖阁外遮天蔽日的的芭蕉叶上，像一首激昂的琵琶曲。
　　柳花燃伴着雨声奋力拍门:“孔大鸟，出来，我知道你没睡，快出来！”
　　果然无人应答。从前凤栖阁夜夜丝竹歌舞，美丽少年络绎不绝，如今闭门锁户，一盏灯也不点。
　　她在明珠阁挨朱冰姿的打，孔雁翎在凤栖阁关禁闭，这样看来，那场比斗没有赢家。

　　柳花燃示意鹦鹉接着替她喊。
　　门后终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柳大花，找死啊你！信不信我一鞭子抽死这只傻鸟？！”
　　这声音中气十足，暗含激动。

　　孔雁翎快被关疯了。
　　她喜欢热闹，更习惯了热闹。宁愿有人来跟她隔空对骂，也不想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栖凤阁，听着雨声熬到天明。
　　以前怎么没发现，柳大花的骂人声这么好听呢？青帝下令关她禁闭，别人都不敢来了，只有柳大花还敢来。
　　孔雁翎心想，这是对方上门挑衅，自己只是反驳几句，合理自卫，不算违反禁令。

　　柳花燃跳上墙外高树:“我真有正事，不然干嘛大晚上冒雨找你？你今晚不听我说，将来一定会后悔。”
　　孔雁翎:“你故意的是不是，明知我现在不能见人。”

　　柳花燃:“你把阵法打开，让我把鸟放进去，见鸟不算见人吧。我们用鸟传话，它说的你不想听，你就宰了它做烤鸟行不行？”
　　孔雁翎阴阳怪气:“好啊，不知道凤头鹦鹉吃起来什么滋味。赶紧放它进来，让本小姐尝尝鲜。”
　　鹦鹉“嘎”一声跌下枝头，被柳花燃冷酷无情地抓起后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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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云消雨散，清晨碧空如洗。
　　华丽的云霄飞车停在冰湖边的柳树下，吸引来来往往的目光。
　　“你在等谁？怎么不让他去明珠阁？”曲泠关切地问，好像真的一无所知。
　　柳花燃穿着明艳红裙，背靠车身，懒洋洋地答:“不想耽误他早课。”

　　曲泠：“他若不来怎么办？我们辰时前必须要出发。”
　　柳花燃充满自信，摸出昨晚从凤栖阁顺来的白桃，咔吱咔吱啃起来:“再等等，他肯定会来的！”
　　灵桃鲜嫩多汁。曲泠无奈一笑，拿丝帕为她擦手指。

　　此时临近早课，此处又是许多学生上课的必经之路。
　　柳花燃造型拉风排场大，还有曲泠陪在一旁，谁远远见了都要多看几眼。

　　湖畔人来人往，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冯鹤闻讯赶来，带着一群同窗来送别，周扶也带着一群跟班来送。向曲泠行过礼后，便拉着柳花燃去湖边闲扯。
　　“柳师姐此时回宗门，不准备参加仙府试炼了吗？”冯鹤问。
　　“谁说我不参加，没几天就回来了。”

　　周扶悄声道:“上次送你的褪色墨，你拿来给你师兄写信了是不是？还不快谢谢我！”
　　“谢你个头，一边玩去！”
　　“曲丹师长得好看，脾气好，对你也好。要不我把我哥换给你当哥，你把曲丹师换给我当师兄行不行？”周扶用手肘怼她。
　　“嘶，周大米，你今早没课吗？迟泛也没课吗？”
　　柳花燃谈笑风生。可是随时间流逝，她心中不安之感愈重。
　　宴初照为什么还不来，难道出事了？

　　忽然她眼前一亮，把一群狐朋狗友扔给梅阡，快步奔上前:“你来啦。”
　　她和孔雁翎斗智斗勇一整晚，看见宴初照才疲惫顿消，正有许多话想跟对方说。

　　那人却只说了两个字。
　　他说借过。

　　“哈！”柳花燃噗嗤一声笑起来:“我真要回宗门了，没空开玩笑。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昨天没睡好吗？”
　　她像从前一样，熟练地伸出手去。

　　“请让一让。”少年目光冷淡，侧身避开那只手。
　　柳花燃僵在原地，脸颊慢慢褪去血色。
　　冰湖边窃窃私语声更大了，像昨夜的骤雨。
　　“是柳师姐和那个弃子啊。”
　　“我怎么感觉这情景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想起来了，这不就是柳师姐刚下辨直台的时候，让人把宴初照打进冰湖，自己再拉他出来吗？”

　　曲泠站在不远处看着注视着两人，眉头微蹙，像一个为师妹担忧的好师兄。
　　无数道声音钻进柳花燃耳朵里。
　　她紧紧盯着眼前人，忽然觉得陌生。
　　温暖瑰丽的朝霞落在冰湖上，映着少年冰冷的神色。
　　湖上红莲盛放，湖畔垂柳如烟，人流如织，一如他们初见。

　　“到底怎么了？前天灵草课还好好的。”
　　她声音放轻，试着上前进一步。
　　可眼前人向后退。
　　少年声音微哑:
　　“我没本事招惹你，只能对你百般忍耐。现在你要离开仙府，我不想再忍了。”

　　“什么忍我，你说什么，我们不是朋友吗？”柳花燃的手还是拉上他袖子，目露恳求之色。
　　好像只要这样，对方就能变回她熟悉的模样了。

　　宴初照垂眸一笑，轻轻握住那只手。
　　与他生着剑茧的手不同，少女的手掌骨相精致，柔软娇嫩，像开在水晶罩里的花。
　　“柳花燃，我从来没把你当过朋友。你这样的人，谁会想跟你当朋友？”

　　柳花燃的心坠入湖底。
　　柳条被晨风吹得哗啦作响，像在嘲笑她自作多情。
　　难道八稳失控挡在她身前是假的，给她写复盘笔记是假的，灵兽苑一起叉鱼是假的，灵草课的纸条也是假的。
　　这么能忍？全是假的？

　　“好，好，你今天就想跟我吵架是不是？”柳花燃的脸色由白变红，狠狠甩开他的手，“不做朋友就不做，有什么了不起，把我的灯还给我！那是我最喜欢的灯，不给你了！”

　　谢寒檀送她的那盏灯？
　　宴初照冷冷道:“扔了。”
　　“扔哪儿了？！”
　　少年不答，转头看着湖水。

　　“你、你扔湖里了是不是？你可真行！”柳花燃眼前阵阵发晕，奋力抬手，“你也给我下去吧！”
　　宴初照能躲开，却站着不动。
　　“扑通！”
　　他跌进齐腰的冰水里，衣发瞬间被打湿，好不狼狈。

　　柳花燃如梦初醒，看了看自己手。
　　“你……”她咬牙，瞪着湖里的少年，最终大步走向云霄飞车，“走！”

　　曲泠伸手想扶着她上车，被她无视路过，只能无奈笑笑，示意梅阡去驾车。
　　“宴师弟，多有得罪了。”曲泠歉意道。

　　宴初照好像没听见，低头上岸。
　　她该有多生气多难过。
　　即使气成这样，居然只是……推他一下？

　　众人一拥而上，簇拥着云霄飞车，与车里的少女告别。
　　宴初照逆着人潮走在湖畔，听见身后巨大的轰鸣声。
　　云车启动，化作一道绚丽红影掠过冰湖，消失在碧空白云的倒影中。
　　九国公主，要飞回她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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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
　　柳花燃撩开纱帘向外望，直到再也看不见仙府。
　　碧瓦飞甍，蓊蓊郁郁的云上浮岛在视野中化作一个绿点。四面白云茫茫，无着无落。
　　曲泠坐在她身旁，托腮看她。
　　只见少女眼巴巴看着窗外，露出半边白皙侧脸，睫毛沾着泪水，像一朵尤带露珠的红颜花。

　　真可怜啊。
　　他又露出温柔的笑容：“师妹别为不值得的人生气。今年你的生辰宴会提前操办，九国侍者已经带上贡品出发，一定办得比去年更盛大。本想回到宗门再告诉你，这是师尊安排的惊喜，可别说是我说的。”

　　眼看柳花燃的脸色渐渐缓和，似乎完全被即将到来的华宴吸引了。
　　曲泠心中泛起一丝厌倦，却更加耐心细致地描述宴会。

　　打断他的是一声轻笑。
　　“是师兄做的吧。”
　　曲泠愕然。
　　柳花燃蓦然转头，看清他眼中没来得及藏起的惊异：“果然，你去找了他。”

　　“师妹，你什么意思……”曲泠的笑容来不及收起，僵硬地停在脸上。
　　“师兄又是什么意思？”
　　她如此冷静，又如此咄咄逼人。某个瞬间，曲泠以为自己在听朱冰姿说话。
　　少女仰起白嫩的脸庞，静静注视着身边人：
　　“师兄伤害我的朋友，是要与我为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