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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白玉界 ...

  •   血迹有拖行的痕迹。
      那人是从门口挪到里头去的。

      陶希音松了口气。
      这说明对方在她之前就已被困在此处,而且情况绝不比她好多少,否则不会连她一个半路砸进来的半死人都忌惮。

      警惕松懈,体内的热浪又开始翻滚起来。
      一个念头闪过,陶希音本能向那人移动。“叨扰仙君,敢问仙君是男是女?”

      停了片刻,陶希音只听见草叶弯折的细弱声响。
      显然那人听见她说话,却并不想搭理。

      陶希音直觉对方是个男人,求生欲越来越强烈。“仙君莫怕,我并无害人之心,只是身中情毒实在别无他法,仙君可方便解救我一二?就当是一段露水姻缘,此后各自为道,再无相识。”

      她说完等了等,颇为恳切。
      但对方并未应答。

      陶希音以为对方尚有顾虑,继续道:
      “仙君放心,我不求财也不取命,能靠自己绝不多耗你一丝精力……我一个中毒的,你一个重伤的,我们俩都走投无路,这儿也找不到别人,你替我解毒,我感谢你师门祖宗,你借此积蓄灵力,说不得还能多活几日,皆大欢喜……”

      陶希音一边说一边匍匐靠近。
      鼻尖是越来越浓的血腥气,间或夹杂着一股子馥郁的木香。

      果然是个男人。

      但这男人的情况比陶希音想象的还要糟糕。
      鼻息几乎听不见,显然已到了强弩之末,若不是身上的血还是温的,她都要以为这人已经死了。

      这就棘手了。
      比起生死,其他的都是闲事。
      陶希音不好趁人之危,想探探男人的情况。

      她伸手探向男人的手腕。
      然而摸索了半天却没找到,反而被两串挂饰缠住,硬了吧唧的摸起来似乎是铃铛,却又没有声音。

      她正要松手往别处摸摸,手腕却猝然被一股力道压制,动弹不得。

      男人止住了她的动作,依旧一言不发。
      周身的空气有些凝滞,陶希音敏锐察觉对方似是不悦。
      她先是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前言和此时的动作怕是让他误会了,急忙解释:“不是,我没有强迫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势,再晚怕是没得救了。”

      对方闻言并未松动。
      反而压得更死,一副全然不信的样子。

      陶希音颇有些无言,却也知此时并非饶舌的好时机,便故意冷声道: “我知晓一种秘法,可以精血为引,转化为可用的灵力,虽不至于让你痊愈,但却能续你一口命。”
      “这破庙里灵力稀少,自行恢复多半是等死。想你修炼至今也不容易,一时点背被仇家劫杀至此,难道就甘心这么死了吗?”

      “你要是不甘心就松手,有这个力气,不如留着消化灵力修复伤患。”

      对方依旧未动。
      陶希音猜到他的顾虑:“之所以给你用,是因为我现在灵力溃散,用了也是白白浪费,只能指望你……”

      那人听到这儿蓦然松了手,转而端置于丹田处,似乎同意了。
      陶希音当下便咬破指尖施展心法,不消片刻,巨大的灵力漩涡就自她染血的指尖凝聚而成。

      地面破败的碎石草屑颤动不止。

      与此同时,男人端持的手也换了个姿势,掌心隐有金光发出。
      只是那金光刚冒个头,就被陶希音倏然而至的灵光冲散了。白色的灵光尽数没入男人的丹田之中,陶希音发出灵光的右手,正以一种刀剑入腹的姿势,从对方相对的掌心中穿过。

      陶希音隐约感觉对方抬起了头。
      即使看不清脸,她也敏锐察觉气氛有些怪异。
      等看清男人手指的形态,怪异更甚:“嗯?仙君为何结印?自救吗?那你刚才为什么不……噗!”

      话未说完,一口精血喷出,陶希音脸色瞬间惨白。
      男人抬手悬在半空顿了顿,终究还是握住她摇摇欲坠的肩膀。

      “可恶,这法子果然恶毒……”
      即便气虚得厉害,陶希音还是忍不住吐槽。

      月光已经渐渐移到了角落,可陶希音意识越发稀薄,还是看不清。

      “檀……你本不必如此救我。”
      男人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声音如古井微澜,带着年岁沉淀过后的沁凉与柔意,不如陶希音以为的冰冷。

      “谁说我救你?我是救我自己……”
      陶希音摇了摇头试图保持清醒,“欠债还钱救命报恩,此乃天经地义,这里没有旁人,你我又都走不了,你总不能看着我死了?”

      男人没有说话,号住了她的手腕。

      沉默。
      片刻后,男人放开她。

      “此等心法损元伤气,养复非一日之功。若你不曾施法,以我门清心诀静心调息,此毒并非不能解,如今却是已入灵台,若不尽快解开,修道之路便止步于此了。”

      “所以你刚才结印是要救我?”
      陶希音顿了顿,分辨出此话的重点并不在此,而是“不尽快解毒往后就再无入道的可能”。

      她当即鼻尖一酸:“呜呜!我想入道,我还想出人头地的,我不想窝窝囊囊一辈子……都怪那个臭和尚!若不是他误伤我,我怎会落到如此田地?可怜我被他害成这样,他却依旧好好的受人敬仰……呜呜呜学艺不精就不要出来除魔卫道嘛……我实在不甘心……”

      男人又不说话了。

      陶希音擦了擦眼泪,平复下来,努力看着对方的眼睛。
      “事已至此,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但求仙君给我个痛快,就当我挟恩相报,你这一口气吊着也跑不远,正好吸干我跑路!”

      说罢就闭上了眼睛。
      长睫微颤,被身后的月光拉出长长的影子。

      男人看着陶希音英勇就死的侧脸,沉默片刻,又扫了眼她正对着的东西——挂在墙上的破布,目露疑惑。

      良久,陶希音复又睁眼。
      她并不知道自己盯错了人,对着那破布凄凄唤道:“仙君?”

      男人不答。

      她又咳了口血,单薄的身体越发摇摇欲坠。
      俯身扣住“男人”身后的墙面,才勉强撑住。探过“男人”颈侧时,指尖无意蹭上他的“脖颈”。

      有点粗糙啊。
      这位仙君一定是位不注重保养的汉子,陶希音心想。
      紧接着,她气若游丝道:“骗你的……救救我,我不想死。”
      她紧紧攥着男人的袖角,声音却轻柔得要命。

      静默。
      令人心脉悸动的静默。

      陶希音看似游刃有余,实则心里也在打鼓。
      求死什么的当然是假的,但痛恨那和尚却是真的,她需要让这个男人看见,她很想活。

      就在她快要撑不住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自男人腰间传来。

      “来吧。”
      他终于向她敞开了衣袍。

      分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陶希音却听出难言的复杂。

      似无奈、似妥协、似愧疚。
      他好像是心甘情愿,又没有完全心甘情愿。

      修士灵修讲究个你情我愿。
      陶希音从男人的反应中猜测,他心里多半有人。

      若是平时,她定然会离这种男修远远的。
      但当前保命要紧,她只说了句“罪过罪过”,便将那些束手束脚的原则都抛诸脑后。

      陶希音此刻不甚清醒。
      甫一相接,嘴里猝然冒出一句话来:“果然是伟丈夫!”
      言罢隐约感觉男人微微一僵,但她的思绪早就飘到九霄云外,没有多余的力气思考了。

      发墨衣纸,点墨成莲。
      泪珠遮眼,朦胧间只嗅到呼出的湿气。

      迷迷糊糊之中,陶希音隐约听见有铃声传入灵台——

      “叮——叮——”
      一声接一声,似铜器相互撞击的声音,音色清越又绵柔悠长。

      如钟鸣,如风啸。
      如指尖青丝层层缠绕,如掌中幼爪轻抓慢挠。

      斗转星移。
      头顶透过破洞泼洒的月光越发肆无忌惮。
      若是低头,陶希音便能看见,她以为该满是无奈、妥协、愧疚的那双眼睛,从始至终都一片清明。

      ……
      “事情就是这样……”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后的早上,破庙里只有我一个人,那人已经不见了。”
      陶希音结束回忆。

      张之湄早已换了个姿势。
      荆芥抵着榻尾,两人皆是一脸沉思。

      “难怪了,竟是噬情花,”张之湄先回神,“此花根茎花叶粉,若有一处入体便会渐渐灵力溃散经脉堵塞,最终与凡人无异,且处处催人欲妄,若入心脉非灵修不可解。”

      陶希音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果然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被打伤就算了,还遇上这种毒物。”
      张之湄挑眉:“什么毒物?这东西好着呢。若借以灵修的修士双方情投意合或灵识相契,反倒滋阴补阳多有增益。也是因此,这花颇受修士欢迎,早八百年前就因为过度采摘成了元青界的濒危灵植,若不是在人烟罕至的地方,还轮得到你捡这个便宜?”

      陶希音:“啊?”
      荆芥:“倒是因祸得福。”
      张之湄摸了摸下巴:“而且此花极为助兴,你那晚想必妙极?为师纵横情场多年,也只遇上过一次……”

      陶希音一手捂脸一手打住:“停停停,我不想说这个。”
      张之湄啐她:“出息。风月之事与吃饭喝水一样乃人之常情,有什么好避讳的?”
      顿了顿,张之湄又想到什么,“等等,当时法衣尽碎,那你岂不是裸奔回来的?”

      “……”陶希音气结,“我身上盖了块草席,似是他留下的,我改成衣裳回来的怎么了!何况白玉京富饶,可用的灵植林子里到处都是,要不然你们以为我是怎么搞到票的?”
      “啧,”张之湄撇嘴,“看来是个师出无门的散修,要么抠要么穷,灵石一块没有不说,连衣裳都不肯留一套,还好跑路了,要是被讹上,你这辈子算是完蛋了。”

      荆芥:“话也不能这么说,至少还记得替阿音把伤治好了。”
      张之湄死亡凝视。

      陶希音揪着被角,无意识转着。

      张之湄收回视线打量她:“我观你已突破玄灵,看来对方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修为至少在天灵境以上了。”
      荆芥点头:“是啊,不仅如此,阿音体内灵力更加精纯,灵识也强大许多,前几日那罩术我一时半会儿都解不开呢。”

      陶希音关心的却是另一事:“天灵以上的仙君,整个元青不过万数,如此厉害又为何被人打成那样?那伤他的人得有多厉害?”
      张之湄不以为意:“再厉害又如何?还不是跑了?就算找到他,只怕也是个抠门的,你拿不到一分好处。”

      荆芥问道:“阿音,你要去找他吗?”
      陶希音摇头:“不去,也找不到。”

      元青界如此之大,找一个连脸都未曾看清的人?根本不可能。
      就算找到了,万一对方已有家室?万一对方仇敌万千?她反而难以自处。

      张之湄忽然低呼了一声。
      “哎呀。”
      “如此说来崔宿是喜当爹了?那我刚才在殿上那般出言不逊,传出去岂不是招崔宿记恨?”

      陶希音回神:“什么?”
      张之湄收声:“没什么。”
      荆芥复述:“师父说,她怕崔宿记恨找咱们麻烦。”

      “嘶!”
      “哎呦!”

      陶希音反应过来荆芥说的是外头的流言,笑道:“不会的,师父不过是护我为我说话,何来得罪一说?我亦是受害者,更没道理找我麻烦,要怪就怪无良姜氏,为了赚钱什么谣都敢造,可恨!”

      荆芥点头认同。
      张之湄扭脸:“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我什么时候护着你,我那是怕你给我丢脸。出趟门人当面叫我一声湄灵殿主,背地里却是一口一个‘灵华仙君大腿挂件的师父’,真是臊得慌我,往后在宗门我是你师父,出去你就给我忘了这回事!”

      陶希音嗫嚅片刻,郑重点了点头:“希音知道了。”

      张之湄顿了顿:“所以你和那个贱男人到底怎么回事?他为何伤你?”
      陶希音眉心微蹙,看起来有些头痛。“一些误会,说来话长。”

      “你不会长话短说?”
      “就……简单来说,我本来是要走的,想着临走前去跟他道个别,谁知道他却突然发狂似的对我又啃又咬,醒来之后又什么都不记得了,再加上有旁人说三道四的,他就以为我设计他,提剑就砍……我也不知道我说明白没有,反正就是这样。”

      “停停,说的些什么乱七八糟?”张之湄果然不耐,“崔宿好好的怎么会对你发狂?”
      “哎呀师父我说的都是实情,他那天真的很不正常……算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本就对他没有非分之想,要不是当初和周寄雪赌气,我压根不会去天剑山。结果我平白无故搭进去上百年,她倒好,擦擦嘴巴什么都忘了!我就知道你们不会信,真是……”陶希音气得直捶脑袋。

      荆芥眨了眨疑惑的眼睛:“不是,阿音,你是说……你之所以去天剑山,不是因为喜欢灵华仙君,而是因为一口气?”

      陶希音点点头:“对啊,当初我和周寄雪偶然被崔宿所救,我俩真诚道谢他却不假辞色,过后周寄雪对崔宿心生向往,我笑话了她几句,她就激我,说若是我有生之年能得崔宿青眼,她就把头拧下来给我做凳子,我一时气不过……就,就答应了。”
      荆芥闻言面色不好。

      张之湄则气笑了:“明知她激你还答应?”
      “忍不住嘛……”
      “那也值得你浪费整整八十六年?”
      “也不算浪费,我在天剑山学了好多东西呢!”
      “学好多也不见你证个无情道?”
      “师父……”陶希音攀扯她的衣袖,“我再也不去了嘛,以后就留在你身边好好修炼。”

      张之湄冷哼一声停了嘴。
      片刻后难得说了句崔宿的好话:“崔宿此人虽不近人情,却心性坚定,确乃世间少有,你在他手底下修炼也不算吃亏。”
      陶希音嘟嘟囔囔:“也不是那么坚定……”

      “你说什么?”
      “没什么!”

      张之湄眼神复杂:“以前问你怎么不说?”
      陶希音谄笑:“这不是还想继续赌吗?”
      张之湄:“那为何突然又不想赌了?”
      “就……”陶希音嗫嚅片刻,“忽然不想了呗。”

      张之湄没有怀疑:“算你还没有蠢到家。”
      又看了一眼陶希音尚算平坦的肚子,她问,“这孩子,你有何打算?”

      陶希音没接茬,又转起了手里的被角来。
      荆芥直起身似乎想要说话,但最终还是呐呐闭了嘴。

      张之湄都看在眼里。
      沉默片刻,她提议:“要不你去找那和尚算账吧?”

      荆芥和陶希音皆是一脸不解。
      张之湄理直气壮:“这麻烦事究其根本,都是因那和尚而起,凭什么你在这儿哭哭啼啼,他却逍遥自在继续行他的仗义?你欠他的吗他这么糟践你?这亏不能你一人吃了,得找他算账,至少要讹他一大笔!”

      这话算是说到了陶希音的心上。
      她想到这一路的冤枉,又想到前几天师姐们所说的苦痛,当即怒火中烧越想越气。

      荆芥呐呐开口:“虽然我也希望阿音能出口气,但佛修……应当家资不丰吧?尤其是兰因寺的佛修,那可都是苦修著称,钱财是万万没有的。”

      张之湄蹙眉:“那他们有什么?”
      荆芥想了想,认真道:“有个好名声。”

      陶希音以拳击掌:“那就讹名声!”

      张之湄:“你想怎么讹?”
      陶希音摸了摸肚子,握拳道:“我想把这孩子讹到那和尚头上,讹到他身败名裂为止!”

      这话掷地有声,仿佛一把木槌重重敲在张之湄和荆芥头上。
      陶希音哈哈笑了两声:“钱不钱的无所谓,主要是想出口恶气。被师门质疑,被世人腹诽,他会是什么表情呢?我还真是好奇啊。”她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当即起身。“我收拾收拾即刻启程去兰因寺!”

      话刚说完,人就转身咻的一声刮走了。

      剩下的两人怔愣了许久。
      荆芥有些忐忑:“这,这可是毁人清誉的事,不好吧?”
      张之湄一巴掌落在他头上。
      “那又如何?你怎么不想想他差点要了你师妹的命,搅得她乱七八糟?往后她一个人应付那孩子得多辛苦?出口恶气怎么了?胳膊肘惯会往外拐,自己领罚去!”

      “哪儿是一个人,咱们不是人……”
      “滚!”
      “哦。”

      不过片刻,殿内恢复安静。
      张之湄回味了会儿啧啧赞叹:“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好的点子呢?不愧是我张之湄的徒弟。”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白玉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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