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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兰因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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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西边已红霞漫天,天色将晚。
小道两侧的石墙砌至半身,露出一片灿黄的腊梅。
好看,但是陌生。
陶希音打算掏出舆图来看看,这一掏却忽然想起来,她压根没在门口拿啊。
“完了,这得往哪边走?”
她上坡走了走,却见远处是一片竹林,感觉不对又折返回来,往下坡的方向而去。
经过一处挂着“了尘禅院”木牌的庭院门口,陶希音特意张望了两眼,企图发现一两个人问问路。
这一看,当真看见有两个人在廊檐下的木阶上对弈。
庭中枯石铺就,石坛里唯有一棵数人合围的矮腊梅,枝叶遮天蔽日,将门口的视线挡了个十之七八。
陶希音只看见那两人都穿着白袍,显然是寺里的和尚。
只是这白色亦有不同。
左侧胖和尚的白袍与她今日所见的多数和尚一样,皆是铅白胜雪,且套着件袈裟。
而右侧之人的却多了点窃黄,也不知是霞光作祟还是如何,远远看着好似一轮婵娟夕日,十分飘渺。
“叨扰二位下棋,只是我实在找不到旁人了,请问……期会院要怎么走啊?”没有进门,陶希音在门口大着胆子问道。
没有反应。
陶希音又问了一道,这次声音大了些。
棋声顿止,右边那白衣转了过来。
只是不等她看清,就不知哪儿起了阵凉风,吹得院里那棵腊梅树簌簌直响,也吹得陶希音裙发飞扬。
那胖和尚终于也有所察觉似的循声望过来,微微低头,给陶希音指了条道:“顺下势而去,见南岔道直行,半盏茶见一寮亭,可再问。”
胖和尚双眉皆白,双颊圆润,看着就很亲切。
陶希音道了谢,捂着胡乱翻飞的裙摆就往前走了,等到离远一些,那阵怪风终于渐小。
她理了理乱发,觉得纳闷。“真是奇怪,堂堂佛寺竟然还起妖风?”
她并没纠结太久,很快抛之脑后,照着胖和尚的提醒找到寮亭再次问路,往期会院那儿去。
只是陶希音并不知道,她走后,禅院里的棋局并未立刻继续。
胖和尚捻了捻诵珠,看着对面,笑眯眯的有些看不清眼睛:“你心不静,此人可是旧识?”
对面那白衣却是看着庭中的树叶,良久才开口:“那日之人,便是她。”
胖和尚微微一愣,眼睛露出来不少,却很快再次藏起来:“一眼便认出来,看来上回的叶子没扫干净。”
“并未看清。”
他捻了一颗棋,继续下。
“那便是听音了。”胖和尚哈哈笑了两声。
白衣和尚看了眼棋局,眼神带笑:“师兄已幽藏在此数日,寺中庶务不可无人主持,等此局了,我便知会戒律过来领你回去。”
胖和尚瞬间笑不出来了:“你这孩子,真是促狭得很,我又不是笑话你,只是想引你好奇此人为何会来寺里,你便顺我一回又如何?”
白衣和尚闻言动了动手,宽大的袖袍下钻出一只小黑猫。
“喵~”
它看了眼陶希音消失的方向,伸出舌头舔了舔脸,一脸餍足。
胖和尚眼底划过一丝了然:“原来是你这个小黑啊,我就说寻常香客怎的能到这儿来,你个小馋猫,又不知道偷吃了人什么东西,下次可不许胡来。”
“喵!喵喵!”
小黑猫正身朝他连喵了好几声,据理力争似的。
白衣和尚抬手意欲安抚,却被它躲过去。
胖和尚捻棋摇头:“这小东西是个挑嘴的,给我脸色也就罢了,连你也不认,愿意吃那女檀越的东西倒是稀奇。”
白衣和尚并未搭腔,心思已然全在棋局之上。
另一边。
陶希音踏进期会院的门坊,就听得一阵清悦的流水潺潺。
涓涓细流从一人长的红木小平桥下经过,水面桃花激荡。
一进的小院,三厢客房与门坊形成合围之势,庭院中一株桃花微微摇曳。
等了一会儿没看见有人出来,陶希音正要叫人,忽听得身后脚步声渐近。
回头一看,果然是观音阁前紫衣女修一行人。
“在下陶希音,叨扰……仙君。”
之前分得急,还没来得及问名。
对方取下帷帽,露出一张素白的脸,美则美矣,却难掩憔悴。
“希音妹妹久等了,我叫杨婵儿,自西风虞城而来。”
西风界,虞城,姓杨?
陶希音很快想到:“仙君莫不是虞城杨氏人?”
杨婵儿很快到了近前:“偏远小族罢了,希音妹妹唤我婵娘或婵姐就好。”
西风界的确不在元青中位,且几乎整界都是黄沙,气候燥热,不过盛产一种叫沙虫的妖兽,乃滋养圣品,杨氏就是当地养殖沙虫的望族,与不少连锁商铺的世家大族关系匪浅,远不是“小族”可比的。
陶希音自然知道她是自谦:“得女公子收留已是感激不尽,当不得女公子一声妹妹。”
杨婵儿挥退了身后的两个侍婢,拉着陶希音往院中的石桌前去:“不过虚名何须在意?我族中同辈都是儿郎,就我和阿姊两个女娘,难得碰上个合眼缘的同龄女娘,你就成全我孤家寡人的一点小愿想吧,希音妹妹?”
陶希音不习惯这些世家女娘肉麻兮兮的叫法,实话说了自己的出身。
然后道:“我厚脸唤一声婵娘阿姊,阿姊叫我名字就好了。”
“好吧,希音。”杨婵儿没有坚持。
侍婢送上茶汤,两人继续说话。
杨婵儿:“我观你言谈自若规行矩步,还以为是小石潭陶氏之女,倒是看走眼了。”
陶希音面露尴尬,知道是这位女公子的抬举之语。
她自认言谈自若规行矩步和她没有半分关系,说是牙尖嘴利莽撞冒失还差不多。果然啊,这些家规家训里泡大的世家子,再平易近人说起话来也累人。
腹诽归腹诽,陶希音还是不动声色地继续寒暄,这些对她来说并不是难事。
何况杨婵儿并不如一般世家女娘那般自傲,说的多是元青各界的逸闻,也并不多说来兰因寺的目的,话题不远不近,两人聊得算是融洽。
天色渐渐暗淡,院灯逐一点亮。
侍婢上前禀告杨婵儿,夕食已经备下,可入房中用食。
杨婵儿邀陶希音一起,陶希音盛情难却,也觉出几分饿意,就没有推辞。
幸得她跟着一起进来,这才没有错过桌上五花八门色香俱全的一桌素宴。
一开始陶希音还能端着,但胃口一打开就跟收不住了似的,连杨婵儿什么时候放下筷子都没留意。
一大桌子菜,就陶希音在风卷残云。
等到她放下碗筷,十几个菜盘已经干干净净。
对上杨婵儿含笑的双眼,陶希音一愣,后知后觉:“我……我好像失礼了,就,没想到这素斋还挺好吃的。”
杨婵儿轻轻摇头:“你能喜欢我很高兴,吃饱了吗?”
“饱了饱了!”
“咕噜咕噜!”
两道回答同时响起。
陶希音下意识捂住肚子,强自镇定:“我,我真的饱了,是,是这孩子饿得慌……”
杨婵儿意外:“你有孕在身?”
陶希音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杨婵儿轻笑:“不用局促,你叫我想起怀越儿的时候,一开始也是这样的好胃口。”
陶希音:“越儿,就是?”
杨婵儿:“我儿子,刚过完五岁生辰。”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红了眼眶。
刚才在外头这么久只字不提,陶希音还以为她不会说了。
一面之缘的关系,别人不主动说,陶希音不会主动问,但既然对方提了,顺势而探便不算冒犯。
“还这么小,听你说他似乎失踪了?怎么回事?”陶希音给她倒了杯茶。
“被邪祟卷走了。”杨婵儿哽咽道。
陶希音:“邪祟?”
杨婵儿:“嗯,那天傍晚有人禀告沙丘有野生沙虫作乱,他阿父便打算赶过去。当时咱们一家正要用夕食,越儿也在,便跟他阿父一起去了。可谁知道,作乱的根本就不是沙虫,是化形的邪祟!一行人全军覆没,只逃回来一个管事……”
“如此惨烈……”陶希音唏嘘,“近期也不曾听说虞城的邪祟之乱很严重啊。”
杨婵儿:“一直都有,只是时好时坏。”
陶希音不解:“既然有这种外患在,孩子还这么小,怎的说去就让他去了?”
杨婵儿:“也是一时大意。沙虫作乱的事不算少见,他阿父处理起来早就游刃有余,算不上危险。何况他阿父刚从外地回来,错过了越儿生辰,越儿嚷嚷几句自然心软,我一时心热也就……真不该叫他们跑这一趟。”
沉默片刻,陶希音问:“敢问尊夫修为几何?”
“天灵中期圆满。”
“可曾入道?”
“自是入过道的。”
陶希音蹙眉:“就算是化形的邪祟,天灵期的入道仙君也不能说杀就杀。猖獗至此,灵山众佛寺早该有佛修前去灭杀才对。”
“西风界这万年一直不太平,自然是有佛修来过的,只是来一阵便好一阵,走了不多久又会有新的冒出来。灵山虽佛寺众多,各处的邪祟却也不少,不可能时时盯着我们。”
杨婵儿收起帕子,已经平复下来:“平时多亏有界主和宋李二族镇守,咱们才能无事。再者,我夫家便是李氏,放心他阿父前去,也是觉得寻常邪祟伤不了他,只是没想到,这回的凶烈至斯。”
“你们界主和这两家,也能除祟?”陶希音抓住重点。
“自是不能的,只是他们几脉天生不惧邪祟,尚未化形的祟气多半不会和他们多纠缠,且何处有邪祟,他们也能感知得七七八八,提醒我们及早避开。”
“相当于除祟的大师不在时,这几家代行其事了?”
“是这个意思。”
“既然如此,那这次邪祟作乱,他们几家难道就没有感应吗?”
杨婵儿张了张嘴,最终叹了口气:“时运不济罢了。”
陶希音没再追问,只是若有所思。
邪祟作乱,若逃脱不及修士断无生还可能。
白日听杨婵儿是求家人下落,说明魂灯多半未灭,方才听闻是邪祟作乱,她还一时想不通怎的人这都没死,原来竟是血脉特殊的原因。
邪祟不侵,定是祖上积了大德,才有这种血脉神通。
想想都羡慕。
杨婵儿:“在想什么?”
“没什么,只是解开了一个疑惑。”
陶希音回神,“阿姊,你夫家既有此神通,想来他们父子二人定然平安无事,或许只是困在了何处……”
杨婵儿摇头:“他阿父的魂灯当晚便灭了,只有越儿的还留有一丝,直到我来之前都未灭。”
陶希音愕然,这就意外了。
“那……至少令公子还活着,可派人找了?”
杨婵儿:“找了,自然找了,整个虞城都翻遍了就是找不着,叔母见我日渐憔悴,便提议我来兰因寺问佛求踪,顺便将邪祟作乱的事转告诸位大师。”
“会找到的,一定能找到的,”陶希音宽慰道,“虞城找不到,就去别的城找,左右它也跑不去其他界,等下次它有所行动,大师自然不会放过,届时令公子一定能回来。”
杨婵儿勉力笑笑:“但愿如此。”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恰在此时,又听见一阵“咕噜咕噜”。
陶希音回神,面露羞窘。
杨婵儿也从哀思中抽离:“你这孩子胃口真好,平时喜欢吃什么?”
陶希音气弱:“还,还不知道,现在就是什么都吃。”
“刚怀上?”
“快三个月了。”
“不应该啊,”杨婵儿疑惑,“寻常女修怀胎一月不到便胃口大变,胡吃海塞个一两回也就知道该吃什么,你怎的三个月了还一无所觉?”
“我也想知道。”
陶希音也很苦恼,她实在吃的也不少了,就感觉吃啥都一个样,全靠走量。
杨婵儿:“就那种让你初尝食欲大增,吃完精力充沛的东西,什么都行,没有吗?”
陶希音正要摇头,忽然回忆起一阵奇怪的味道。
没错,是味道。
她两次食欲大增,都是因为闻到了一种奇特的臭味。
一次是来自客栈的茶叶,还有一次在船上,她都不知道哪儿来的。
杨婵儿:“不过无须过度担心,你这次兰因寺算是来对了。”
陶希音:“怎么,这里的大师能帮我算出来?”
杨婵儿:“那倒不是。不过这里有一眼无垢泉,那泉水有濯清经脉、去伪存真的功效,若妇人在怀孕之初取一些服用,过后胃口也能明晰些,我与我阿姊当初都来求过。”
陶希音来劲了:“效果如何?”
“甚好。”
“那我这就去!”
“哎等等,”杨婵儿拦住她,“无垢泉只在白日开放,你今日便早些休息,明日拿着我这玉牒去取,应当能取到一些。”
说着,将腰间的玉牒取下给她。
陶希音有些犹豫:“我这又吃又拿的,不太合适。”
杨婵儿笑道:“同为人母我自知晓孕育之苦,何况这些于我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你若觉得不安,不如回去寄些宗门的特产给我,当然,如果你能寻个机会来虞城陪我说说话,那更好。”
都这么说了,陶希音再推辞就不礼貌了。
她收下玉牒,说起了湖泽里的特产。别的没有,脆嫩的灵藕却是远销各界,加之藕丝做的印泥,荷叶做的香丸,想要多少有多少,并许诺有机会定带着亲自挖的灵藕去虞城看她。
杨婵儿都笑着应了。
寺里的夜晚很能安眠。
陶希音睡了个好觉,第二天精神满满去找无垢泉去了。
不过在此之前,她先去了趟斋院,又是一番胡吃海喝。收摊后,她还揣了几个包子在手里,边走边吃。
斋院旁边多是菜地,陶希音正物色着下一顿,猝不及防和一双幼嫩的竖瞳对个正着。
一只白爪黑猫正趴在水车的滚轮壁上,眼巴巴盯着她手里的包子瞧,眼神雾蒙蒙的,细毛炸呼呼的,翘起的尾巴上明晃晃挂着两个字:想要。
陶希音停下脚步:“乌雪?你怎么在这儿?”
扫了一眼其他滚轮飞转才喷水的水车,陶希音恍然大悟,“哦,一定是你偷吃的事被发现,所以被罚做工了是吧?”
啧了两声,陶希音举着包子在它面前晃动;“想吃吗?想吃自己出来,出来我就给你。”
两只雪绒绒的爪子跟着包子晃动,“喵~”
“出来啊,你要能现在出来我还给你一根肉条哦。”陶希音继续逗弄它。
听到这,那双猫眼忽然瞪圆了,似乎在确认。
陶希音又逗了一会儿心情大好,转头要走,刚迈了个腿就见原本还趴在壁上的猫仔换了个姿势,侧身将自己卡在了两根木椽的缝隙之间,软趴趴地上下摇动,眨眼就溜了出来。
然后张开粉嫩的小嘴,伸爪往里头指了指,意思很明显。
陶希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