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之歌》肖七

2、（一）

　　斯蒂夫.克拉克，英国陆军准将，今年三十五岁，土生土长的英格兰人，深棕色的头发和眼睛，高大的身材展示着黄金分割的和谐美感与力量。

　　在1939年6月惨烈的敦刻尔克战役中，克拉克上校奇迹般的指挥了一个步兵师星夜突破德军的层层包围，撤到敦刻尔克港，在连天的炮火中重新登上英国的海岸，被称为传说中的战神阿喀琉斯，并在弹雨中擢升为最年轻的陆军将军。

　　克拉克的长官、英国远征军司令后来认真的看着年轻的将军：你这一役会被写进所有的军事教科书。

　　但克拉克永远不会忘记在海滩上看到的那一幕，无论作为一个职业军官，还是作为一个有灵魂的生命。燃烧的敦刻尔克在一瞬间凝固了关于战争的全部记忆，带着腥味的澎湃海面，漂浮着救生衣和折断的桅杆，三十万没有撤离的远征军像散落在软滩上的蚂蚁，军人眼中悲伤，愤怒，而又混合着希翼的光芒——作为战士的自尊在持续的溃退中被无声的轻蔑，隔海相望的故乡如虚弱的灯塔在风雨中若隐若现，成千上万的官兵拥挤着穿过码头，呼啸的敌机在天空中投下巨大的死亡阴影，大海上飘摇的船舰承载了关于战争的全部寄托 ……他知道这被仓促吸纳的一切，都会在以后的日子里缓慢而不绝的纠缠着苦痛释放出来。
　　他就站在山丘上，指挥他的部队加入到海滩上的蚁群中，当最后一名士兵进入敦刻尔克港之后，有人看到山丘上一向以严肃，自制，深藏不露著称的年轻的师长弯曲下身体，胸部剧烈的颤抖着，用力去制止马上涌出来的眼泪。

　　一种人可以把屈辱视作特殊的荣誉，另一种人把屈辱只能视作屈辱。克拉克属于第二种，耻感太强的人，想不开的人——战士的荣誉和尊严，永远无法在逃跑中被成就，即使那场溃退是伟大的敦刻尔克。

　　剧痛中他忽然想起了一张脸，他努力把这张苍白而平静的脸置于远处的夜空和大海之间，星光淡淡的照射下，仿佛优美的雕塑被赋予了生命，他看清了那目光中浮现出难以忽视的高贵和庄严，与经典力学和十四行诗有着气质上的相通。

　　艾兰.图灵的脸。
　　他努力平静了一下胸口的起伏，“不必问丧钟为谁而鸣，”上校在敦刻尔克港的海滩上默默的说。

　　布莱切利庄园，英国战时密码破译中心的所在地，也成了中心在外界的代号。

　　三个月之前，就在英国对德宣战后的第二天，时刻与庄园保持联系的克拉克上校在这里见到了一个正在紧张工作的年轻的新面孔。

　　毫无疑问，这是个非常漂亮的青年，脸庞如圣像油画中的人物一般优美精致。似乎还为第一天上班而特意穿了件考究的衬衫——虽然又因为雨后骤降的气温而套了件不知什么人的已经脱线的宽大的毛衣，反差出一种滑稽的效果。

　　“这么美的一张脸……”上校有些苦涩的想起童年时母亲讽刺他的话——你能从任何美貌中收获粮食吗？

　　他整理了一下声音，把不礼貌的情绪清除出去，然后快步走向“圣像”：您……
　　“您好！军官先生！”对方马上打断了他，“我的名字是艾兰.图灵，目前为止我很适应这里的工作，对这里的环境也感到满意，我与纳粹德国没有过任何来往，我是一个单身汉，我的重要亲人与纳粹德国也没有过任何来往……现在，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回去工作了吗？”

　　身边的中尉尴尬而无奈的解释着：今天上午几拨军方的人已经陆续问候过他了……
　　上校忽然从迷惘中回过神来，“请等一下，能否重复一下您的名字是？”
　　“图灵，”对方回过头来，清晰的回答，“艾兰.图灵。”

　　上校心中一动，几年前他曾在报纸上读到过这个名字。天才的数学家，成为剑桥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研究员的时候，才只有二十三岁，这样的年轻与生机让古老傲慢的剑桥全校停课半天以示尊敬……上校忽然忆起了在各大报刊上广为流传的那张模糊的照片，是的，正是这样一张俊美的脸，比例精致，弧线流畅。仿佛有一阵亲切的风吹拂过记忆，上校微笑着摇摇头，嘲笑自己对青年才俊的欣赏竟像个怀春的少女。

　　一个月后，赴欧陆作战的远征军出发的前两天，刚接待了一个陆军情报员的上校陷入沉思。傍晚他匆匆赶往布莱切利庄园。庄园置身白金汉郡一个丛林的深处，唯一一条小径只能容下一辆车穿过。建筑表面分不清是维多利亚，哥特，还是都铎，风格就像里面来自各个领域的工作人员一样繁杂——数学家，逻辑学家，语言学家，填字谜专家……而只有当艾兰.图灵出现，庄园才有了它的灵魂，就像画师为满意的作品最后点上一双眼睛。

　　上校从车窗里紧张的抬头望去，松了一口气——虽然大部分窗口的灯光都已熄灭，属于图灵的那一盏依然明亮，柔和的乳白色，让他沉重的心荡漾出一种舒适的清凉。

　　房间的主人打开门，因为感到意外而局促不安。
　　密码学家依然套着破旧的毛衣，庄园繁重的工作使高瘦的身材显得更加单薄，漂亮的下颚被浓密的胡子填满了。

　　“晚上好，军官先生……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我不会从肩章上区分你们的军衔……”
　　“我是陆军的克拉克上校，很想听听您对一些情报解码问题的看法，如果您不忙的话。”
　　“实在的说，上校，我很忙……”图灵的表情羞涩而真诚，他抓抓头发，“但您可以进来喝杯茶，今天天气很凉。”

　　图灵走近一个形状奇怪的，中间夹着一个茶壶的架子，他转动一旁的手柄，两根肉桂棒从一个烧杯里自动掉进下面的茶杯，深红色的液体紧跟着从茶壶中汩汩的流出来，热气迅速氤氲了光泽的杯壁。

　　“这是我简单设计的液压倒茶机，”图灵把茶杯递给将军，“刚煮好的茶。”
　　将军感谢的接过来，“这个小设备很灵巧，但……您为什么不直接把茶壶拿起来倒呢？”

　　“转动手柄更方便一些……还可以自动加入肉桂，如果您喜欢柑橘皮的话，也可以盛在这个烧杯里面。”

　　上校礼貌的笑笑，“远征军第二军军长布鲁克将军，以及我本人，希望能对破译德军情报的进展有所了解。”

　　“现在的这些基础都是波兰人打下的，雷耶夫斯基，罗佐基……他们做出了非常令人尊敬的工作，”图灵并没有给他的英国同事们留情面，“可怕的是，从长期看，波兰人的办法很快会不可行的——他们的工作核心在于对临时密钥的破解，可以预见，德国人很快就会更换这种破绽明显的方式；除此之外，考虑到波兰人引入了伽罗华的群论，构造了方程组，手工演算所需要的时间大大加长了……”

　　像所有出色的数学家一样，他的表达清晰而扼要。

　　“……最顶尖的数学家也没法迅速完成这么大规模的计算，我们需要一台机器。”

　　“机器？……”
　　“是的，它应该是这样工作的——”
　　艾兰回实验室取他的稿纸，上校凝视着他的背影，嘴角忽然浮上一个孩子般的笑容。

　　是的，妈妈，您不能从那张脸上收获粮食，但可以收获意想不到的力量，上校失神的想，这个密码学家身上有一种奇特的东西，高贵的理性仿佛简单而强大的磁场，将艾兰包裹其中，对于已经爆发并注定日益惨烈的战争，他平静而羞涩，但毫无畏惧。

　　让上校想起童年读过的故事——罗马的士兵冲进阿基米德的家乡，白发苍苍的数学家从地上的几何图形中抬起头来，对着指向胸口的剑，“请不要弄乱了我的画图。”

　　上校离开的时候已是深夜，转过头，图灵的灯光依然在黑暗里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一个淡淡的伏案的影子打在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