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二) ...

  •   1938年春天,普林斯顿。

      普林斯顿高等研究所终身教授,世界著名数学家,匈牙利人约翰.冯.诺依曼,此时正站在寓所的窗前。春日的校园有非常好的景致,隔着几排灌木丛便是露天的篮球馆,青年人的活力常常让三十五岁的教授蠢蠢欲动。

      但他现在似乎想着一件不那么开心的事,教授的眉心微微蹙起来。那位来自剑桥的英国青年已经第二次拒绝了教授要他留下来做助手的请求,他的博士论文已经基本成形,很快就会回到剑桥去。

      “亲爱的约翰舅舅,”一个金发青年悄悄出现在门口,脸上挂着青春灿烂的笑容,流利的英语里有浓浓的德国口音。

      “维尔纳.凯塞林!”目光一落到这个青年身上,教授的神情迅速被感染得兴高采烈,仿佛他具有某种魔力,“我最骄傲的外甥!书的反响怎样?”

      “已经印了三版,”凯塞林腼腆的笑了,“出乎意料的是,元首竟然注意到了它……玛利亚在哪儿,我们的美国小公民?”
      “妈妈带她在外面晒太阳,你这次打算在美国停留多久?”
      “我有一个月的假期。”

      维尔纳.凯塞林,德国人,二十七岁。小时候凯塞林随父母去布达佩斯旅行,两子之差输掉约翰舅舅一盘国际象棋之后,一直抱恨不已,每个春假的梦想就是去匈牙利重新较量一番。这场较量最终以凯塞林渐渐长大并意识到约翰舅舅是不世出的天才而结束,他们成了最好的朋友。

      凯塞林有着典型的德国人的面容,也非常注重仪表,他的五官在雅利安人中算不上精致,然而一旦动起来,微笑,皱眉,走路,奔跑……优美自信而庄重的仪态让人不由得感叹:这真是一个美男子。

      二十一岁时,凯塞林从慕尼黑大学数学系毕业,按照父亲的意愿在答辩通过之后的那个下午去皇家军官学校报到,并同时加入德国陆军,参加了对西班牙内战的干涉,由于在军官学校和实战中异常出色的表现,他毕业后成了波茨坦军校的步兵□□,自己编写的教材《学会攻击》大受欢迎,甚至吸引了希特勒的目光,现在已经是一名陆军中校。

      此时两个人坐在花园里品尝凯塞林的母亲做的传统黑森林蛋糕。

      “喏,多吃些,你怎么才吃掉一块,”教授舔着手指上的奶油,“好久不见娜塔莉,她的手艺真是越来越棒了。”
      “我不能再多吃了,军队里对每天摄入的热量有严格的规定。”
      “多少?”
      “相对于我的身高和今天的活动,应该是460卡。”
      教授仔细打量了一下手里的蛋糕,用恐怖的速度心算了一下,“理论上,你还可以再吃一块的十四分之一。”
      “您看,这就是父亲要我放弃继续攻读数学博士的原因。”
      教授仿佛才意识到什么,不好意思的笑笑。

      “阿道夫.希特勒,”教授看起来有点漫不经心的问外甥,“是一个怎样的人?约翰.凯恩斯对他有很高的评价,认为他在经济上的造诣远强于罗斯福。”

      凯恩斯,英国经济学家,诺依曼家族非常要好的朋友。
      “元首是一个给人希望的人,”凯塞林谨慎的回答,“在国内有很高的声望。”
      冯.诺依曼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你个人对他怎么看?”
      “我渴望能够追随元首。”
      “他对犹太人的某些看法让我感到担忧。”教授淡淡的说。
      冯.诺依曼的父系出自俄罗斯一个古老的犹太家族,他的母系表姐娜塔莉.凯塞林并没有犹太血统。

      凯塞林忽然低声笑起来,“约翰舅舅,关于这一点,恐怕您得去责备您的老朋友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了。”

      凯塞林抵达普林斯顿的第三天,带着玛利亚在校园中散步的约翰.冯.诺依曼,意外的撞见外甥和英国青年艾兰.图灵在一起非常热切的交谈,并且有一些亲密得令人不安的举止。

      两天之后,教授又在家中见到他们俩围着自己的钢琴,凯塞林在演奏巴赫的神秘的无穷升高的卡农,而图灵在一旁惊异的听着,试图把它与哥德尔粉碎了罗素数学哲学的理论联系起来。当最后一个音符落回到最初的C小调时,两个人都感觉到了音乐里蕴藏的奇妙的逻辑暗示,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早餐桌上,教授扬了扬眉毛,“你来普林斯顿度假,就是为了他吧。”
      刚刚叉起一块培根的凯塞林愣了一下,不置可否的笑笑,把食物放进嘴里。

      教授很久以前便意识到了凯塞林的某种与众不同的取向,在这件事情上,受到老朋友凯恩斯和维特根斯坦的影响,冯.诺依曼并没有过多的感到不适。就私生活而言,他有把握凯塞林绝不会放纵,这个青年从小就非常严谨和自律。在这之前,尽管身边充斥着各色的追求者,他还不曾听说凯塞林对任何人产生过强烈的感情。

      “艾兰.图灵的确很令人难忘,”教授有点怅然的说,“他关于可计算性的见解非常深刻,论文中顺带提到的一个计算模型我最近一直在思考……我试图劝说他留在我的实验室,可惜没有成功。”

      “您和艾兰都是非凡的天才,但你们注定无法互相理解,约翰舅舅,您出身体面,智力非凡,喜欢社交,风度翩翩……人们总能在您身上感觉到一种生活在精致安排的宇宙中的欣喜,而艾兰不是,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欣喜,尽管他也同样出身体面,外表俊美,他身上有忧伤的气息,我想我部分知道这些忧伤是从何而来,但也有部分是我不能理解的。”

      “你的这个见解很有趣,维尔纳,值得思索一下……话说回来,你们究竟是怎样认识的?”
      苦心孤诣的教授不见了,一个笑眯眯的眼睛里写满好奇的舅舅出现在凯塞林眼前。能在两个角色中转换自如的学者最受女人欢迎,埃尔文.薛定谔如此,冯.诺依曼也是如此。

      “五年前在约翰.凯恩斯家的一次聚会上。”
      “说下去。”
      “您无法想象他那天有多美,他安静的站在一个角落里,眼睛里分明有一个故事,让你迫切渴望去深深的阅读,达.芬奇的笔也无法描摹出那样惊人的魔力。”
      “说下去。”
      “我一眼就爱上了他。”

      突如其来的表白给诺依曼吓了一跳,看着凯塞林异常明亮和快活的眼睛——那种只有提到恋人才会有的目光——诺依曼马上意识到维尔纳的情感可能比他原来预想得更深。爱情可以在女人面前出色的伪装,却骗不过另一个男人,因为他们只相信自己所看见的。

      教授轻轻叹了口气,“我不得不说,维尔纳,因为美貌而爱上他,实在是过于奢侈的浪费了,这样的奢侈应该属于姑娘们才对。”

      “即使英雄又有什么例外,”凯塞林露出灿烂的笑容,“您还记得利维是怎样描写汉尼拔和西庇阿的初遇的吗?‘当他们相向走近,看到对方时,顿生互相生出敬慕之情,两人都惊呆了,一时相对无言。’”

      “第一,你很难把那称之为爱情;第二,那是个悲剧,他们在战场上相对,最后也没能拯救对方的死亡,”教授不疾不徐的回答。

      “我不认为那是悲剧,有些爱情得以厮守,有些不是。”凯塞林倔强的说,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午后的小咖啡馆里,有女学生在钢琴边弹着时下流行的乡村音乐,他们坐在一个靠窗的角落。图灵抱怨着窗外的花粉激起了他的过敏反应,两个人便七手八脚的带着背包和书本挪去另一张桌子。

      “约翰(凯恩斯)和我讲,春天一到,为了躲避花粉,你整日带着防毒面具穿行在剑桥,惹得所有路人都回头看……太滑稽了,艾兰,为什么不吃一些防止过敏的药呢。”
      “药物会刺激我的大脑,维尔纳,大脑是我的一切。”
      “真的吗?”凯塞林狡黠的笑着,意味深长的注视着他,“必须提示您一下,昨天夜里造成您兴奋的显然不是大脑。”
      艾兰的脸霎那间红透了,怀里的书“啪”的掉在地上。

      “学生们很喜欢你吧”,望着对面俯身帮他捡书的青年,图灵问,口吻中有微妙的惆怅。
      “我是个出色的教官,很擅长激励他们”,凯塞林对着书脊吹了吹,轻快的把它放到膝盖上,补充道,“各方面。”
      图灵低下头去,默默搅拌着咖啡。
      “我在军校每天做三件事情,”凯塞林说,“看书报,给学员上课,还有——”
      “还有什么?”
      “给你写信。”
      图灵抬起头来,“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收到过?”
      凯塞林静静的看着他,目光里充满很少流露的深挚感情,
      “因为我从未寄出过,我把它们都烧掉了,艾兰,我不希望给我们带来麻烦。”

      图灵沉默了。他们一直小心的避免着这个话题,三月份德国重新吞并了奥地利,战争的脸孔仿佛幽灵,触摸不到却无处不在,时刻提醒着他们敏感的身份。

      “艾兰,如果真的爆发战争,你怎么办?”
      他继续低头神经质的转着咖啡勺,“我对很多东西过敏,视力不好,动作笨拙……军队不会要我的。”
      “参军并不是只有上前线一种方式。”
      “那我别无选择。”
      “你当然有”,凯塞林的声音含着少有的迫切和激烈,“你可以选择留在这儿,你几时见过约翰.冯.诺依曼那么去挽留一个人?”

      “维尔纳,”图灵抬起头来,认真的慢慢的说,“提到战争,一个英国科学家是不会听取一个德军中校的建议的。”

      清清楚楚的痛苦从凯塞林的眼角毫无保留的流露出来,他忽然起身走到钢琴前,之前的女生已经离开了。

      图灵安静的坐在原位,看着琴凳上的背影,过分整齐的金色短发,笔挺的腰身,无不流露着训练有素的军人痕迹,“德意志的军人”,他失落的想。

      毫无预兆地,第一个音节跳了出来。
      图灵心头一震。
      第二个,第三个……连贯成熟悉的旋律,在这个陌生的午后,时光交叠中,图灵觉得一切恍惚起来。

      那是一首古老而忧伤的英国民歌,传说中的夜莺只为自由而歌唱。

      五年前一个同样的午后,还是剑桥大学学生的图灵去约翰.梅耶德.凯恩斯的住处参加聚会,房门虚掩着,有难以形容的钢琴声从里面传出来,旋律在一瞬间电光火石般击中了他……

      十六岁的在教堂里彻夜祈祷的少年被督学带到垂死的伙伴的床前,他一眼看见克里斯苍白而干裂的嘴唇,他哭喊着:“水,为什么不给他水?!”
      他不能接受一周前还活蹦乱跳的爱人就因为喝了染病的牛奶而被死神紧紧攫住,他跪下来久久的祈求所有仁慈的神祗……同□□是罪吗?这就是惩罚吗?如果是,我愿意放弃爱情,我愿意深切的赎罪,来换取他的生命……

      克里斯下葬的那个夜晚,他摘下脖子上小巧的十字架,狠狠的摔向大理石地面,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教堂中萦回。他仰望着高高的穹顶,想起哈姆雷特的呐喊——“我的命运在高声呼唤,我全身每一根血管都像筋骨一样坚硬……”
      十字架上垂下头颅的身体,怎么够解释人生突如其来的苦难,又如何来拯救被伤痛玷污的记忆。
      他从此再也不相信任何上帝的存在。

      仿佛沉淀在岁月深处的哀伤被隐隐的唤起,半梦半醒之间图灵轻轻推开门——深绿色的窗帘垂下来,遮住明亮的日光,只留下一道窄隙,狭长的光线中灰尘飞扬。钢琴旁坐着一个动人的背影,旋律从他的手指下汩汩流淌出来,予时间以生命。

      那之后艾兰和维尔纳邂逅并交往,而这一幅惊艳的画面,似乎已化为某种不可洞察的忠贞符号,他从未向维尔纳提起。

      灵敏的军人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忽然中止了弹奏转过身来,他看见图灵凝视着他,眼睛里缓缓浮现出一个故事,没有情节,只有一种情绪与曲子中反复出现的主题相呼应,五年前这个故事狠狠的将他击中,五年后他似乎理解了它,可又说不清楚,唯一确定的是,这样的感受并非来自于那些温柔翻覆的缠绵,而是在马德里的不绝的枪声里,在波茨坦的大河翻滚的波浪中,甚至是彻夜不眠构思教材时,不经意闯进眼睛的衣帽架上军装肩章的光芒。

      他走过去蹲下来,抬手温柔的抹去图灵眼角的湿润。
      “你的论文怎么样了?我们去海边休息一天,约翰舅舅在那里有一个不错的房子。”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