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许夷光

2、战士

　　远生快要死了。

　　他七十八岁了，在今天之前，他还是个十分健康的小老头。

　　一个人住也能把自己收拾得好好的，干净，敞亮。

　　他每天早上会南山走走，人老了，也是要锻炼的。

　　到了中午吃过饭，他要再去集市上走走。

　　街道宽敞，车水马龙。

　　老人是不需要像年轻人那样匆匆忙忙地生活的，或者说，老人是不需要生活的。

　　老人只需要活着。

　　远生躺在病床上，默默地往窗外看。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

　　在远生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时常担心自己会死。

　　那个年头活下去很难，年纪小的时候，常能听说周边哪个村里哪个人生了病，很快就病死了，再长大点，又闹起了荒，地上焦焦的，连根能入嘴的草叶子都没有，好多人饿死。

　　隔了几十个年头，现在人可能都不信，真的有人能给饿死，远生要不是亲眼看见过有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就倒下去，也不信。

　　人饿到最后面，饿得浑身浮肿，肚子凸出，皮肤里像是塞满了泡发的水泡。

　　远生不想饿死，在十六岁那年去当了兵。

　　他没什么雄心壮志，当兵起初只是为了不饿肚子。

　　结果当兵也饿肚子。

　　军队也穷，穷还生猛，打这个打那个，冲得好像一个个都有九条命。

　　远生开始不太明白，后来明白了，自己因为饿着肚子当的这个兵，是为了让更多人不饿肚子。

　　这话是他们小队的指导员跟他说的。

　　他们指导员人特别聪明，聪明到什么程度呢，反正书本上写的字，上边发下来的文件，他全都认识全都清楚。

　　远生的印象还挺深刻的，那个指导员当时也就二十出头，眼镜片挺厚的，边上缠了几圈胶带。

　　在他跟那个指导员相遇的那一小段时间里..对于近八十年的远生来说，三个月是真的很小很小的一段时间了，指导员跟他说了许多话，说起来什么叫人民群众，什么叫平等独立，什么叫站起来。

　　他说起那些东西的时候，眼睛总是闪闪发亮，像天上的星子掉在里面。

　　远生觉得挺稀奇，指导员骄傲得不得了，说这是信仰在发光。

　　可子弹把那光给剥夺了。

　　于是远生就知道了，人活下去总是很辛苦的，要经历各种各样的苦难，死掉却很容易。

　　一个接一个地死掉。

　　远生最开始的那个队伍里一共三十七个人，在他们加入另一个队伍时，只剩下十二个。

　　这两个数字他记得很清楚，但慢慢的，后面连参加过多少场战役都忘了。

　　他不会费力去记那个，毕竟有时候一天打三场战，有时候三天打一场战，有时候打成百上千人的大战，有时候打十几几十人的小战。

　　反正每场战役里死去的人不知道自己会死，活着的人也不知道自己会活着。

　　每个人都有名字，有家，有活过的几十年或长或短的故事。

　　可一倒下去，就再也没人知道了。

　　远生有个战友，用现在的话来说，思想就是特别保守，他总说等不打战了，要找个漂亮媳妇，生个大胖儿子，老了再挂着满衣襟的徽章去街上晃悠，死了就落叶归根，埋祖坟里。

　　人就是不能乱说话。

　　他说了这话，没几天就牺牲了。

　　打扫战场时远生还躺在担架上，子弹给他的肺戳了个窟窿，没治好，只能喘气。

　　他想爬起来没能，等找了人问了，那个战友跟其他的战友们一起埋在他乡，血肉已沁进大地。

　　远生有个小战友，十四岁。

　　他爹妈都死了，军队打他门前过，瞧他蹲地上哭，顺手把他捞回来了。

　　小战友叫强子，打枪很厉害，还拿过几个布做的红星星。

　　在下一个红星星差点拿到手时，牺牲了，血把那一片芦苇荡都染红了。

　　还有很多战友。

　　他们最后都住在了南山。

　　远生越老，就越想起他们，一个个，仔仔细细地想。

　　除了他可能也没有人会这样想他们了。

　　但人们会记得他们，记得他们不知来路也大步向前的样子。

　　远生在街道上走时总是很感动，他知道他看到了那个年轻的指导员心心念念想要看到的未来。

　　一切快要戛然而止的时候，医生问远生还想吃些什么做些什么。

　　他慢吞吞地摇了摇头。

　　他很平静。

　　在那一场场战役里，远生早就学会了如何准备死亡。

　　他不害怕死亡。

　　或许原先还是怕的，是他的战友们告诉他，活下来确实重要，可总有些事情，是比自己活下去更重要的。

　　比如，让更多人更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