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灵》藏海虫二

53、一片痴心终不悔

　　牧云海离开花陌黎的房间后，花陌黎心塞了一会，但也就一会，好像慢慢也习惯了牧云海这藏着遮着的毛病。他坚信不论牧云海的最终目的是什么，都不会伤害他和他的族人。

　　他笃定自己的眼光。

　　于是决定骚扰骚扰唐影逸。这小子认为他现在每天幸福甜蜜乐不思蜀，除了有正事，几乎从不找他。花陌黎启动法术，千里传音，本想跟唐影逸聊聊宇赫村庄发生的事情，可觉得太过沉重，不是很想提。于是就给他讲了讲人族什么样子，宁远城的集市多么热闹好玩。

　　唐影逸听着，羡慕得不得了，又跟花陌黎讲了讲徽音国、笙羽国的近况，无非是哪位长老又研制出什么驻颜有术的神奇药丸啊，哪只孔雀被仙族看上直接带去了琼林啊，新近发现瀑布泉眼下面生长出的一种白色小花比琼林桃园的花还好吃啊，哪位仙使跟他喝酒被他喝到烂醉如泥啊等等。

　　花陌黎听着笑着，他想，如果这次没有出来，是不是永远看不到世界还有这么残酷的一面。

　　最后唐影逸道，沈千寻炼制的给牧云海的丹药，九月初九正式出炉，到时他给花陌黎送去，正好在人族玩一阵子。

　　虽说墨羽族经常来中原大陆行医施药，治病救人，可每次沈千寻派唐影逸去的地方，都是鹿蜀族这种与世无争的修仙小族，像人族这种中原第一大族，他还从没来过，不禁充满了向往。

　　经唐影逸的提醒，花陌黎这才在最近的赌气中想起来牧云海的身体状况，气血衰竭加上青冥樽的吞噬，不由得担心，犹豫片刻，还是去决定去东偏殿问问他身体如何了。

　　这是住进未央宫以来他第一次主动去找牧云海。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明明很喜欢，一刻见不到都想得紧，可就是不太愿意去找他。

　　在竹苑初见时那个冷冽俊美的人，在洞庭作战时那个英武无畏的人，在徽音国内那个霸气相护的人，在琼林桃园那个温柔多情的人，在清泠之渊那个让他动了情欲的人，到如今，牧云海还是那个牧云海，却是让他想靠近又有些不敢靠近的人。

　　如果真的有一天，牧云海要做的事情，超出了他能接受的范围，他真的还能义无反顾吗？

　　算了，明天的烦恼，何必来烦今天的自己。

　　思虑太多，会失去活着的乐趣。

　　想毕，起身前往东偏殿。东偏殿的窗户没关，花陌黎看见牧云海正坐在案前作画。并未着冠，琉璃簪子随意地插在松松散散的发髻上，鬓边的碎发垂在他轻薄的唇边，牧云海低头认真画着，嘴角时不时露出笑意。

　　明明是个冷血的家伙，笑起来却这么温柔。花陌黎心想。

　　牧云海听见有人敲门，急忙用白纸遮住正在作的画，起身应门。看见是花陌黎，牧云海略微有些吃惊，想来这些日子花陌黎对牧云海态度上难以言喻的变化，牧云海也意识到了。所以看见花陌黎主动来找自己，不由讶异了些许。

　　“哥哥在做什么？”花陌黎故意问。

　　“没什么。”牧云海道。

　　“哦。”花陌黎道。

　　“有事吗？”牧云海轻柔道。

　　“没事就不能来找哥哥吗？”花陌黎道。

　　“只是你许久不曾来，现在突然来找我，我担心有事。”牧云海道。

　　“哦，有事。”花陌黎道。

　　“嗯？”

　　“沈伯伯的药马上做好了，影逸九月初九——”话音未落，花陌黎看到案桌上两个熟悉的东西：宇赫曾送给他们的瓷瓶和香炉。

　　“这是？”花陌黎问。

　　“那天打完仗我捡回来的。本想给你，又怕你看了难过，就先搁我这儿了。”牧云海道。

　　花陌黎心情复杂，道：“哥哥，其实你心里也是难过的，对吧？你也是把宇赫和彤儿当朋友的，是吗？”

　　牧云海拉着他坐下，语重心长道：“陌黎，这世上很多事情我们无能为力，我们也没有资格去干涉。这五千人今天的果，是他们十年前种下的因。轩辕这么做，虽是残忍，却也有他的理由。但无论有没有理由，都与我们无关。”

　　“哥哥觉得轩辕楚容没错？”

　　“这不是对错问题。轩辕追求的东西跟我们不一样，他有他想要的。为了达到目的，他势必要做一些你不愿见到的事情。说到底，这是人族的事情，我们不必多过牵扯。”牧云海道。

　　“可哥哥跟他，看上去好像目的一致，互相合作得很好。”花陌黎冷笑一声。

　　牧云海苦笑一声，道：“非也。轩辕想要的跟我完全不同。我们只是恰好在达到各自目的的过程中，有一小段共同的罢了。”

　　“这轩辕楚容是……哥哥朋友？”花陌黎道。

　　牧云海答：“不是，当年顺手救了他而已。轩辕楚容小时候，轩辕氏还是人族最弱的一个部落，他父亲为了生存，把他和他母亲送到百里部落做质子。母子二人收到百般欺凌，他母亲不堪凌辱，在百里族自尽了。就剩一个他，百里族不敢让他死了，就关在猪笼里，一关就是五年，后来我路过救了他。”

　　“这人族，怎么都如此残忍……”花陌黎道。

　　牧云海笑了一声，摸了摸花陌黎的头，道：“不光人族，很多族都这样，应该说，就你和那个鸟人，你们两族不是这样。比方说，你知道河络的看家本领吗？”

　　“生食灵泉。”花陌黎道。

　　“错了。生食灵泉，也就痛苦一个时辰就灰飞烟灭了。他们的看家本领，用三根鲛骨做成利刃，其中两根从灵泉两侧贯穿，再用一根鲛骨穿胸而过，这样，就会将此人的灵脉牢牢锁死，无力反抗。这样灵泉就可不死，仍旧能日夜提供灵力，河络便可终日吸食，比一口气吃完有用的多。”牧云海平静道。

　　看花陌黎打了个冷战，牧云海双臂环着他，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继续道：“在这样的伤害下，虽极度痛苦，可一时半会死不了，河络至少能享用半年一年。遇到修为强的，说不定还能活好几年。吸食的过程中，筋脉渐断，只要被打了这三个鲛骨，就是救下来，也会不日而亡。”

　　花陌黎想想三个鲛骨穿透自己的胸腔和腹腔，都觉得痛心切骨、剜胆摘心。毕竟，他这辈子在黎乐族见过的最严重的惩罚，就是——关禁闭。墨羽族的沈千寻倒是天天嚷嚷着，谁再不听话就绑个石头扔天池，可几百年了，也从来没见真把谁扔下去过。

　　“害怕了？”牧云海道。

　　“嗯，”花陌黎道，“这河络如此隐秘的手段，哥哥如何得知？”

　　“我的父母，当年就因身赋异禀被这样残忍对待。”

　　“哥哥父母就是因为这样魂飞魄散的？！”花陌黎惊道。

　　“不是。这世间只有两人的元神力量足够强大，可以救活受此酷刑的人，为其重塑经脉。一个是广成子，一个是重熠。”牧云海道。

　　“魔尊救了哥哥父母？”花陌黎道。

　　“正是。随后他们随重熠入了魔道，修出了元神。”牧云海道。

　　“那再后来？”花陌黎道。

　　“没有后来了。后来就都没了。”牧云海道。

　　“不对！哥哥父母在世时，应该还没有河络族吧？那是谁下的毒手？”花陌黎道。

　　“……”

　　“我懂了。”当年只有神魔仙妖混战，还能有谁。

　　“可为什么？！哥哥父母到底有何特殊之处，竟要被如此残忍虐待？！”花陌黎不解。

　　牧云海自顾自道：“后来这个秘法传给了河络，河络一直偷偷在用。”

　　牧云海不欲答，花陌黎也不再追问。怕牧云海想起往事心里难过，花陌黎赶紧假装玩笑道：“要是有朝一日我落在河络手里，还是自己先把自己捅死比较好。”

　　本是一句玩笑话，谁知牧云海听完，脸色立马变了，怒道：“不许胡说！”

　　说罢，大约觉得自己刚刚太过严厉了，又道：“陌黎，我不可能保护你一辈子。你现在是小仙，等把神器都给那三个老头子寻访完了，应该就可以成为上仙，将来再成为神，就不会再遇到危险的。”

　　“哥哥。”

　　“嗯？”

　　“神族杀了你父母，灭了你从小长大的地方，你恨神吗？”

　　“……恨。”

　　“那哥哥为什么还要我成神？”

　　“只有你成神，才能汇聚出元神。到时候，便不用惧怕绝大多数力量。你现在连千昊川都打不过，因此你要让自己变得更强，这样等有一天，你发现世界并不如你所想的时候，无论是想改变，还是想隐居，你才有自由选择的权力。”

　　“哥哥既然恨，那哥哥来中原，可是来复仇的？”花陌黎小心翼翼地问了他思考许久的问题。

　　“……”

　　“哥哥以龙使的身份，千百年来与仙族和修仙族往来，怕不止是为了跟大家做朋友吧？我问过爹爹，他说几百年前龙使还是经常露面，在各族之中往来很活跃。只是近几百年越来越少出现。”

　　“……”

　　“哥哥不答，那我继续，哥哥看我说得对不对。哥哥曾故意与各族交好，从他们口中，探听到一些线索，然后根据那些线索，找到了太昊、赤松子两位上神的长眠之地，杀之肉身以复仇，夺之神器以救魔尊。”

　　“……”

　　“之后线索断了，直到这次长老委派的任务，又让哥哥看到了希望。如今神农鼎已经找到，可因为这神农鼎由于被宇赫动过，故而如今这神农鼎埋藏之处，已经不是神农上神长眠之所，因此，哥哥最近整日和轩辕密谋，是不是轩辕在用这个神农鼎去当年的天坑附近，帮哥哥寻找神农上神的长眠之地，哥哥好前去杀之。”

　　“接着，等女娲石到手之后，恐怕哥哥就会不辞而别吧？”花陌黎继续道。

　　“陌黎……”

　　“哥哥，你听我说完。我没有经历过末日之战，上古神魔之事对我而言太遥远了，其间的是非对错我更没有资格评判。我难过，不是因为你利用我，也不是因为你弑神，更不是因为你和轩辕做交易。”

　　说罢，花陌黎接着道：“坦白讲，如果神族虐杀你父母，你如今想去杀了他们，我根本不在乎，你是仙是灵是有妖是魔对我而言也根本不重要。难道相识这么久，在哥哥眼中，我竟如此迂腐不堪，觉得神族仙族都是完美不可侵犯的吗？”

　　“让我难过的，是你从来不拿一颗真心待我。你的心，藏得太深了。”花陌黎终于说出了心中深藏许久的话。

　　“哥哥，认识你以来，眼泪是真的，心酸是真的，可是想跟你在一起一辈子也是真的。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失去双亲之痛和灭族之恨，所以没有资格劝哥哥放下仇恨。但如果有一天哥哥愿意放下复仇，我会用我的一生来弥补哥哥。”花陌黎道。

　　“想让哥哥放下仇恨，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我不想让哥哥遇见任何危险。哪怕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你经常会让我难过，可我即使难过，也不想失去你。没有什么痛苦能和失去你相提并论。”

　　“陌黎……”

　　“所以，哥哥，等我们找完女娲石之后，不要不辞而别。你走了，我会很难过的。”

　　花陌黎说罢，轻轻捧着牧云海的脸，看着牧云海的眼睛，道：

　　“但愿你每次吻我都不是游戏，但愿你每次看我眼睛里都没有秘密。”

　　这世间亏欠你的，我想赌一把，用真心换一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