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灵》藏海虫二

50、乱世烽火歌不尽

　　牧云海原地呆立许久，等回过神来之时，泽渊宫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依旧是足以噬魂的寂静。

　　“云海——”许久后，烛龙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师父……”牧云海声音略微颤抖，道。

　　“孩子，有什么事情都不要一个人扛着。说出来，让他明白，比误会要好。”

　　“师父，我曾经觉得我能改变这一切，直到在中原呆了一千多年，我才发现对的不再是对的，错的也不再是错的，是非黑白，竟是如此曲折复杂，我才意识到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明白又如何，不明白又如何，最终都不过是寂灭罢了。”

　　“可他现在过去，也是徒劳。”

　　“虽是徒劳，可这少年意气、这温醇澄澈、这向善向美的心气，我不忍相拦。”

　　“你这又是何苦……”

　　“让他去做自己想做的吧。师父不也是一直让我去做自己想做的吗？”

　　“哎，你们这些年轻人。不说了，我睡了……”

　　牧云海起身，默默收拾完碗筷，来到海底温泉，跳了进去，在眼泪出来之前，把头深深埋进水里。

　　委屈。压抑。难过。满腹心酸无人诉。

　　两千多年，经历了自己的世界一点点被摧毁、被击垮、被重塑；一点点从意气风发，到满身戾气，再到万事万物都可欣然接受；一点点从一个个谜团与谎言中努力拨开云雾；一点点地承受着原本可以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东西。

　　孤独没有吞噬他，寂寞没有吞噬他，伤痛没有吞噬他，死亡没有吞噬他。

　　可这少年随便的几句气话，便足以击垮他的全部坚强。

　　他就像投向自己的利剑，煎熬着穿身如心的骨血，混杂着四季分明的爱恨，无可避免，无处逃避，兵荒马乱，相思成疾。

　　原以为自己无论遇见什么早都可以处之泰然，现在却只觉万蚁噬心，只想安静地流淌一会不争气的泪水。

　　可他又怨得了谁？

　　终究是自己有太多事情不可能、不能说、不愿说。

　　心口似有巨石，无法呼吸。

　　从温泉出来，牧云海来到七星铸剑池，看着穹顶的北斗七星，双手负在身后，沉默了许久。随后伸出自己左手，掌心平摊置于眼前，用力握了握，将灵气沿着左臂经脉送了送，感觉血脉仍是不畅。收回左手，低头少顷，换了一身戎装，起身准备离宫。

　　花陌黎原本又伤心又生气地来到泽渊宫入口，竟发现……不知道如何出去。在原地转了两圈，忍不住回头去看，心里虽不想承认，可还是暗戳戳地希望牧云海追上来。不知不觉竟发现，游历以来，他早已习惯了两人朝夕相处。

　　等了一会不见人来，花陌黎又失落又难过。可如果现在掉头回去找牧云海送他出去，实在是太有损他刚刚那么潇洒走人的形象了。原地转了好几个圈，突然看到手上的七星龙云戒，想着这戒指里有龙族的灵力，于是尝试用自身灵力激发指环，不料想果然成功了。

　　他在蓝色灵力的包裹下破海而出，腾空中，他忍不住去抚摸这枚指环，心里虽有酸涩，可每每看到这枚七星龙云戒，心里都似春风拂过。

　　出海之后，花陌黎赶忙前往天陆国东境。在七星龙云戒的加持下，他的灵力更加挥洒自如。可毕竟清泠之渊距离中原大陆极远，即使全程用灵力也至少要一天一夜的时间。这么个消耗灵力法也的确是够呛。

　　花陌黎突然明白为什么牧云海去哪儿都乘龙了。

　　终于来到天陆国东境。

　　如果人间有炼狱，那应该是眼前的模样。

　　烈焰滚滚，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生灵涂炭。

　　积尸草木腥，血流川原丹。

　　轩辕楚容在战场不远处的高台上，面带阴森森的笑容，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一幕。战场上，鸿忠带领了百余名士兵，将宇赫等两千人杀得毫无还手之力。除了宇赫和他身边几个人，其余的竟似乎连拿兵器的力气都没有。长刀短剑疯狂地向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砍去，天空中弥漫着惨烈的哀嚎声。

　　一名士兵的一条腿被连根砍断，痛苦地躺在地上嘶吼，他试着拿起身边一把长毛刺向眼前敌人，可竟无力拿起。对面之人一刀劈下，这士兵本能抬手一挡，半条胳膊登时不见，血流如注。他发狂一般，用尽全身力气将敌人扑倒在地，拿不动武器，就用牙齿撕咬着，咬掉了对方脸颊，又咬掉了对方的耳朵。被他咬住的人疼痛难忍，惨叫连连。

　　后背突然插上了一把刀，同时结束了两人的痛苦。刚来的士兵把刀拔出，继续朝前方的宇赫追去。

　　轩辕楚容像看戏一样拍手叫好，高声道：“杀敌五十，晋一级；杀敌一百，晋两级；取敌方将领首级者，晋三级。”

　　那数百士兵听到后更加兴奋，高呼着、疯狂地砍杀着。

　　这不是战役，这是赤裸裸的屠杀。

　　花陌黎急忙冲进战场，召出长剑，剑气一出，宇赫身后十几名追兵当即倒地。花陌黎扶起身中数剑的宇赫，招呼众人：“大家跟我来，都撑住！”说罢，对着身后追兵又是一挥剑，几十名追兵应声倒地。

　　这里只有百余士兵，问题不大，只要外面那三万人不冲进来就行。万一冲进来了，先下个结界，能护多久护多久，其他的看情况再说。花陌黎心道。

　　刚跑没两步，身后不断传来惨叫声，这些好似被下药的村民，根本跑不过后面虎视眈眈的士兵，加上前方一眼平川，无处可躲，花陌黎当即决定先不跑了，下个结界，先护住这些人性命。

　　结界一出，外面的追兵进不来，不停举着刀剑砍着结界。好在人族并非修仙族，没有灵力的砍杀对花陌黎的结界不能构成任何影响。他舒了一口气，这样至少能争取点时间。

　　“宇赫，你们被暗算了？”花陌黎问。

　　“鸿忠给我们都下了药，除了我和这几个兄弟，其他的都失去战力了……”宇赫按着不断喷血的伤口，痛苦道。

　　“你别急，我们在里面暂时安全。我先去看看他们中毒情况。如果能解，解毒后，我拦着追兵，你们赶紧跑。”花陌黎道。

　　“不行，小花，彤儿他们都——”

　　话音未落，之前躲在山洞里的老弱妇孺都被带来他们面前，鸿忠站在最前面，一脸志得意满的笑。

　　鸿忠做了个手势，最前方十个村民脖子上，纷纷架上了十把刀，身后各自站了十个士兵，面无表情地等待鸿忠发令。鸿忠对宇赫阴笑道：“是你自己出来，还是我逼你出来？”

　　“宇赫！你不要听他的！你难道忘了你儿子是怎么死的吗？就算你出来，他们也会杀了我们！”当时被花陌黎气得半死的教书先生，脖子上虽然顶着一把刀，面无惧色道。

　　“是啊宇赫！你不能出来！我们都老了不中用了，我们死没关系的！”一位老婆婆颤抖道。

　　“宇赫哥哥，我……我不想死……但如果我死了，你可以活下去，我……我想死……”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小孩子，看着颈间的刀，红着眼睛道。

　　“乡亲们！”教书先生道，“我们早就该死了，能活到今天，过了这十年快乐的日子，已经是老天开眼了。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大家不要怕！大不了，一起死！大不了，来世见！”

　　说罢，脖子向前一伸，撞向刀锋，倒地身亡。

　　“谦叔！——”宇赫惨叫着。

　　另外九人见状，也都纷纷主动把脖子送给锋利的刀刃，那个小孩红着眼睛，看到眼前场景，大吼一声，也随众人而去。

　　“仁儿！——”宇赫跪倒在地，痛苦不已。

　　“真是感人肺腑。来，下一批。”鸿忠毫无所动，笑得满脸横肉。

　　新架上来的这十人大多是妇女。结界内几个受伤的村民急忙站起，眼里全是惶恐。想必是这些村民的妻子。

　　“鸿忠！”宇赫怒道，“你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哼，”鸿忠冷笑一声，道：“为什么？你问我这个问题不觉得好笑吗？我效忠于我的王，为了前程，为了活着，有错吗？他要杀你，我便来杀你。”

　　“鸿忠！你就是这么对待朋友的吗！”宇赫气得吐了一大口血，道。

　　“朋友？朋友值几个钱？你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天真！我要军功，我要荣宠，我要改变！”鸿忠的表情越发变得狰狞。

　　“你、你不得好死！”宇赫已经找不出词来发泄自己的愤怒了。

　　“你看清楚了，现在死的人是你，不是我！我才是有资格活下去的那一个！宇赫，我也不想这样，可你知道，我一个奴隶，为了爬到今天这一步，付出了多少吗！你知道我在军中，每日都要受其他将领多少白眼吗！同样的事情，别人做就没事，我做就被打到皮开肉绽，你知道我这些年怎么过的吗！苍天有眼，让我知道这叛军的首领竟然是你，哈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你、你混帐！”

　　“你骂吧，你觉得我在乎吗？看在朋友的份上，你就当用你的生命换我前程，哈哈……”

　　漫山遍野飘荡着鸿忠阴森的笑声。不远处的轩辕楚容，看得格外入迷。

　　“还不出来对吗？”鸿忠话音未落，对身后的士兵又做了一个手势，十位妇女应声倒地。

　　“娘子！——”结界里好几个村民大喊。

　　“够了！”宇赫怒道。双手攥拳，似乎在努力握住所有的愤怒，支撑着受伤的身体，缓缓起身。

　　“弟兄们，今日之难，都是我宇赫有眼无珠一人之过。我对不起大家！”说罢，双膝跪地，不断磕头。

　　众人急忙上前扶起宇赫，道：“宇赫大哥，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这样说……”

　　“虽然我知道希望渺茫，但如果可以，一定要活下去……”宇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小花，你打开一下这玩意，让我出去。”宇赫道。

　　花陌黎还没来得及回答，结界外一个老婆婆又喊道：“宇赫！你要是赶出来，老婆子我——”

　　话音未落，鸿忠一刀下去，老婆婆人头落地，倒地不起。

　　身边一位老爷爷看到这一幕，没有惊叫，没有愤怒，没有畏惧，只是呆呆地看了少顷，随后，转头道：“宇赫，这辈子谢谢你。”然后低头，对躺在地上失去头颅的妻子说，“老婆子，等我。”

　　说罢，义无反顾向身边士兵的尖刀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