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灵》藏海虫二

43、疑心终把误会生

　　“大花小花，你们在吗？”晚饭后，宇赫在门口问。

　　“在呢，来了。”花陌黎去开门。

　　“这个，嘿嘿，给你们。”说着，宇赫从身后拿出来一个瓷瓶，一个香炉，还有一把香料，道：“二位这段日子帮了我们这么多，我们过意不去的很。想着大花小花怕是这辈子都没住过这么简陋的房间。前几天大伙合计，每家每天少吃一顿饭，把省下来的蔬菜和打来的猎物都交给我。我今天去城里卖了，买了些估计你们这些公子哥儿可能会喜欢的东西，给你们。”

　　花陌黎看着那不白不净的瓷瓶，做工粗糙的香炉，还有那略微刺鼻的香粉，心里涩涩的。

　　看花陌黎一直没有伸手接，宇赫脸有些泛红，道：“小花是不是觉得这些东西太不入眼了？真是对不住啊，我也不懂这些，而且卖完东西的钱就那么多，实在也买不了其他什么好东西……”

　　“不是不是，我很喜欢。宇赫，谢谢你。”花陌黎赶紧道，“我这是太感动了，哈哈！”

　　“那就好那就好！”宇赫梳了口气，开心笑了，眼睛明亮得好像此刻天上的星星。

　　“不过，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哦。以后不要再为我们买东西了！”花陌黎假装严肃道。

　　“好好好，哈哈。那你们早点休息，我回去了！”

　　花陌黎看着宇赫远行的背影，心里酸酸的，又暖暖的。这个奴隶出身、中年丧子、对这个世界充满恨意、不信神佛的男人，却仍是如此的善良质朴，可以对相识不久的陌生人敞开心扉、毫无芥蒂、真诚相待。

　　这个世界抛弃了他，可他却没有放弃自己，仍是拼尽了全力活着。他为自己而活，为家人而活，为这个村子里的所有人而活，为接触到的每一缕善意而活。这股幽微弱小的善良，在这充满杀戮的天陆国，显得如此的不合时宜、微不足道。

　　可谁又会知道，这样的星星之火，将来不能有一天成燎原之势呢。

　　“哥哥。”花陌黎把瓷瓶和香炉放在餐桌上，走向坐在床边的牧云海，道。

　　“嗯。”

　　“要不……我们走吧。”花陌黎坐到牧云海身旁，道。

　　“陌黎，你帮不了他们，也救不了他们。现在的你还无法改变这个现状。”牧云海道。

　　“轩辕之所以这十年屡攻不下，就是因为宇赫手上有神农鼎的神力护佑吧？”

　　“正是。”

　　“如果我拿走这鼎，他们怎么办？”

　　“战死。”

　　“我不想。”

　　“你觉得你走了，神族不会再派其他人来取吗？”

　　“……”

　　“既是如此，不如你去拿，早日在三个神族老头那攒够成神的功绩。”

　　“即使是以全村人的性命为代价？”

　　“是。”

　　“那我宁愿不成上仙，不成神。”

　　“……陌黎，也许苍茫大陆会越来越乱，你只有变强，才能自由，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你们黎乐族固然不错，可却也未必护得住你。你只能靠自己。”

　　“哥哥。”

　　“嗯？”

　　“你让我去取神农鼎，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

　　花陌黎刚说出口，突然一阵心如刀绞、懊恼不已。他怎么可以怀疑牧云海，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

　　虽然他无数个夜晚在想，牧云海此行会不会是借着他，集齐四个上古神器，继而救出魔尊，复兴魔族，大乱天下。可是每每当他回忆起和牧云海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牧云海看他的眼神，牧云海跟他放河灯时的温柔，牧云海吻他时的神情，他都相信牧云海对自己是有感情的，并且是真挚纯粹的感情。

　　可刚刚听到牧云海说，就是全村都死了，他也无能为力时，花陌黎不知道怎么了，就脱口而出了藏在他心中很久的疑问。

　　“对不起，哥哥。我不是这个意思……”花陌黎赶忙道歉，一脸愧疚地看着牧云海。这时脑子里又想起来放河灯那天，牧云海问花陌黎，你可信我，花陌黎信誓旦旦地回答信。

　　想到这里，花陌黎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恨自己口不择言，居然问出这样的话。

　　你是我踏平山海都想奔赴的人。我怎么可能怀疑你。

　　牧云海沉默良久，花陌黎看着他眼里原本的光慢慢黯淡，眼睛上笼罩起一层薄薄的水雾，水雾后面是那深不见底的瞳仁。眼神淡淡的，可里面却似乎有着心酸、隐忍、失落、绝望一般的苦楚，花陌黎看着这样的眼睛，只觉自己的心脏宛若被钝刀一下下地划过。

　　啪！

　　花陌黎伸手就给了自己一耳光。牧云海大惊失色，赶紧拉住他的手，怒喝：“你干什么！”

　　“我脑子犯浑，打一打容易清醒。”花陌黎咬牙切齿。

　　牧云海呆了片刻，将拉着他的那只手带到自己腰间，然后轻轻揽着他的肩，道：“是我不好。你大胆去做自己认为对的吧，不要有顾虑。”顿了顿，又道，“如果……如果你希望我走，我……我可以离开。”

　　最后这句话略带颤抖，花陌黎恍惚间以为牧云海哽咽了。

　　“哥哥，你不许走。这段路，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六道轮回，你都要陪我走完。”花陌黎说着说着，眼睛红了。

　　“傻孩子，我只是灵，进不了轮回的，只能陪你走一段。”

　　当晚，二人躺在石床上。牧云海没有再像往日那样轻轻揽着花陌黎，让他在自己的怀里睡去。花陌黎本就心虚，加上又生自己的气，也不敢往牧云还怀里钻。

　　两人就这样别别扭扭地睡了一夜。

　　第二日，花陌黎也没再提想走的事情，牧云海也没再提去找神农鼎的事情。两人都当那夜没发生过似的，小心翼翼地，略带隔阂地，又在村子里住了小半个月。

　　这期间，牧云海教孩子武功，时不时还陪着宇赫去山里采药，每次回来宇赫都是满载而归，无不兴奋，见人就夸：“这大花真的是太精通药理了，这好多花花草草的，要不是大花，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么多功效。这下好了，以后两三年的药草，我看都不用愁了！”

　　花陌黎除了时不时教教孩子读读书，其余时间大部分都在树上发呆。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九月初。盛夏绽放的花叶，已经隐隐有凋零之势。天气仍暖，早晚却已有了一丝寒意。山间原本一片郁郁葱葱的绿，现在竟是秋风红叶，金桂飘香，远处山上红色、黄色、绿色层层叠起，绚烂多彩。

　　花陌黎第一次见到红色的枫叶，远远望去，妖娆极了。他看着远处霜天红叶，枫林尽染，美得如同牧云海曾露出的那一瞬间的红色眼睛。

　　于是突然灵机一动，拉着牧云海来到枫林深处，狡黠一笑，道：“哥哥，我想在这枫叶下，再看一次哥哥的红色眼睛，相得益彰。”

　　花陌黎本意是想借此机会消除那日的误会，试图表达你想不想救魔尊没关系，就连你是不是魔族都没关系，不信你看我还能拿这个事儿跟你开玩笑呢。

　　没想到牧云海听后脸色大变，吃惊道：“你说什么？！”

　　“哥哥……”花陌黎有点诧异。牧云海既已知道他猜到了牧云海是曼珠沙华之子，为何还会反应如此之大。

　　花陌黎曾自己跟自己分析，牧云海既然修炼的是灵气而非元神，那显然他应该是在曼珠沙华魔化前就出生了，所以生而为灵，并非魔族，应该是不会有错的。

　　但曼珠沙华入魔后，因有花海万年的修行，想必是魔尊凌重熠在神魔之战中的左膀右臂，那曼珠和沙华必然是带着牧云海投靠的魔族。所以，即使牧云海非魔族，身上沾染魔息也是正常，这偶尔闪现的红色瞳仁，许就是这个缘故。

　　并且，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当年陆压道君救他的时候，才会为了保护他，封印住牧云海体内的一些东西，隐去他沾染的魔息。而这封印，许是因为青冥樽的影响而效果减弱，故而牧云海才会再受伤之后闪现了一缕魔相。

　　花陌黎曾在无数个夜晚推想着、猜测着。毕竟，无论是神是魔，都离他太过遥远。元神到底是如何运作的，神魔二族的法力到底是如何操控的，他一概不知，只能凭着自己的认识瞎想。

　　不过，无论哪种情况，牧云海既然已经知道花陌黎得知他的身世，那必然也会想到他与魔族的渊源。花陌黎实在不解为何牧云海还会反应如此强烈。

　　并且，在他眼里，牧云海跟他一样，对不同种族之间并没有什么芥蒂。

　　“你什么时候看到过？”牧云海忙问。

　　“就是在琼林桃园，哥哥被青冥樽打伤昏迷那次。中途哥哥突然睁眼了一瞬间，瞳孔是红色的……”

　　“！”牧云海顿觉不妙。

　　“哥哥，怎么了……”花陌黎也察觉到异样。

　　牧云海不答，闭上眼睛，施灵力在奇经八脉游走，似在检查自己的体内有无异常。少顷后睁眼，对花陌黎道：“我探不到。”

　　“哥哥，先不要太过忧虑。哥哥体内又没有元神，怕是因为受伤虚弱，加上青冥樽此等邪物的作用，才会如此。”花陌黎道。

　　牧云海不语。

　　“但是，千昊川宁愿牺牲自己儿子的命，也要将这青冥樽打入哥哥体内，必不会让我们轻易破解，哥哥定要时刻留心身体异样。”花陌黎继续道，“我今夜就叫影逸先把怀皖那里的青冥樽送来，看看能不能找出点线索。”

　　“不用。不知道启动它的法术，怕是徒劳。”牧云海道。

　　“那哥哥打算怎么办？”花陌黎不由担心。

　　“既然我感觉不到异样，想来暂时无碍。这世上有两个人或许能帮我，一个是我师父，还有一个是我的一位朋友。等过段时间我见他们的时候问问。”牧云海道。

　　花陌黎听罢，没来由的一阵心酸。他从小到大，身边朋友一大堆，遇到任何难题，有爹爹阿娘哥哥姐姐和黎乐族所有人，隔壁还有沈伯伯唐影逸等墨羽族众帮忙，再解决不了的父亲直接去琼林找仙友相助，仙族都束手无策的还可以去找神族长老，总之最不缺的就是人头窜动七手八脚。

　　如今牧云海受伤，他不能去找仙族，不能去找神族，黎乐族和墨羽族对他的伤也都束手无策。苍茫大陆万千生灵，他能去求助的，能信任的，能依靠的，竟只有区区两人。

　　花陌黎突然很想变强，强大到可以成为牧云海的依靠。他突然意识到，牧云海真正需要的，不是一个一天到晚不正经、只知道跟他打情骂俏的少年，而是可以携手并肩、彼此信赖之人。

　　他想变强。

　　不为别的，只为守护一个孤独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