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灵》藏海虫二

28、多情却被无情恼

　　“云笙，你呢？之后有何打算？”花陌黎叫住不知道发什么愣的柳云笙，眼睛微不可察地看了一眼牧云海，看牧云海面色如常，似乎没有留意到柳云笙时不时传来的目光。随后又想了想，朝牧云海身边坐近了点儿。

　　“我啊？我跟各位不同，我只是吸取了琼林精华的一缕灵识罢了，与六道无缘，这辈子也不想除恶扬善，更不指望修为更进一层。舒服一天是一天，今朝有酒今朝醉吧！陌黎，你呢？你将来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柳云笙道。

　　“我啊？”花陌黎顿了顿，少顷，道：“我渴望生而自由，爱而无畏。生活给我什么，我就接着什么。愿以诚挚之心，领岁月之教诲。”

　　说罢，转头望向牧云海，眼睛里亮亮的，温柔道：“哥哥呢？哥哥想过怎样的生活？”

　　“……平淡、简单。”牧云海想了许久，缓缓吐出这两个词，然后自嘲似地摇了摇头，道，”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比较好。”

　　“说得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柳云笙一饮而尽。

　　五个人就这么幕天席地地聊着天、喝着酒。牧云海、花陌黎、唐影逸、怀皖都是一起经历过生死之战的，彼此之间的默契自是不必说。柳云笙不拘小节、温和热情，令人如沐春风。几个少年极其投缘，在酒精的作用下，聊得热火朝天，醉意渐浓，直到三更才依依不舍告别，约着明日再叙。

　　“我送哥哥回别苑。”花陌黎追上走在前方的牧云海，意犹未尽。

　　“不用，你早些回去休息。我跟怀皖也许久没见了，他随我回去就好，我正好有些事跟他交代。”

　　“哦，”花陌黎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那哥哥早些安置，明早我再来找哥哥。”

　　“好。”牧云海道。

　　当花陌黎安顿好醉得不省人事的唐影逸睡下后，累出了一身汗。唐影逸虽本身没什么重量，架不住醉得太厉害，嘴里振振有词“阿皖我们继续喝啊喝啊”的，激动得羽翼都张开了，忽来扇去的，花陌黎用了十二分的耐性，才忍着没把他打晕。

　　本来醉意上头的花陌黎，被唐影逸这一番折腾，出了一身汗，又洗了个澡，酒全醒了，睡意全无。在房间里转了好几个圈，还是决定不要脸地去牧云海那里。心想如果牧云海不赶他出来，他就赖在那里，又不是没一起睡过。如果赶他回来，就当过去说句晚安了。

　　横竖都不亏，于是就厚着脸皮挪步了。

　　刚到海棠别苑门口，看见怀皖正从牧云海寝殿出来，好像还红着眼睛。花陌黎没看仔细，只觉自己来得时机真好，不早不晚，正要抬步进去，突然牧云海寝殿侧面闪出来一个身影。夜色太暗，看不到是谁，等到这个身影走到牧云海寝殿门口敲门，借着屋内透出的光，花陌黎才勉强看清。

　　柳云笙。

　　要说不吃惊是不可能的。二人应该今天第一次认识，柳云笙为何要装醉，瞒着众人，半夜三更偷偷遛过来。更何况牧云海和怀皖的师徒关系，他们是瞒着柳云笙的。这家伙也不知道在门外盯梢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但花陌黎本能对这个小仙官有着好感，觉得此人风趣洒脱，不拘于物，定非奸邪之徒，应当不会对牧云海有恶意。想着现在闯进去实在不妥，就在别苑外乖乖等着。

　　半个时辰过去，还不见柳云笙出来。花陌黎有些着急，着急中还带着些许烦躁，烦躁中还夹杂隐隐不安，不安中还有一丝不爽。很想一脚把门踹开，大吼一声：这大半夜的你俩说啥呢还有完没完！

　　内心正在憋着一股邪火，突然闻到一阵浓郁的芬芳从牧云海屋内传来，借着窗户的投影，依稀可见寝殿内不计其数的花瓣在空中盘旋，宛若盛宴狂欢中的倾世舞姿。

　　花陌黎不知道怎么的，心里一沉。片刻之后，花瓣纷纷消散，柳云笙从屋内终于走了出来。此刻的柳云笙面色略显疲惫，走了两步停在原地，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牧云海的寝殿门口，展颜一笑。

　　那一笑很好看，宛若他守护的桃林一般莞尔娇艳。

　　花陌黎呆呆立在原地，等柳云笙已经消失很久之后，缓缓转头离去。

　　空空落落又满满当当，昏昏沉沉又明明白白。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我自孤立一端，无人知我心乱。

　　翌日，当唐影逸拖着晕晕乎乎的身体从偏殿出来去找花陌黎时，发现花陌黎离早已穿戴整齐，面容略显憔悴。因为唐影逸经常留宿在徽音国，花鹰扬专门拨了一个独立的寝殿给唐影逸，可唐影逸也不用，一般都在花陌黎的偏殿睡。

　　“醒啦？快来用早膳。我们再过半个时辰要去铜鎏金灵台，今天上午爹爹安排的各族在那切磋法术。”花陌黎微微一笑。

　　“哦，”唐影逸端起一碗露水就开始喝，刚刚醒酒的他感觉格外口渴，一边喝一边看到花陌黎略微发青的眼圈，道，“你没休息好吗？”

　　“还不是你喝醉了把我折腾的，我的慕晴宫都快被你掀飞了。”花陌黎道。

　　“昨晚是你在照顾我？我以为是阿皖呢。不对啊！你居然没去找大冰山？”唐影逸一脸不可思议。

　　“嗯，想着哥哥累了，就没去打扰他。”花陌黎云淡风轻。

　　“嗯，行，这话也就骗骗你自己。”唐影逸可是曾经见识过喝多了之后全方位、多角度、无死角地贴在牧云海身上的花陌黎，心想你能放下你家哥哥来管我，八成是花陌黎这家伙口无遮拦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把牧云海这个脸皮薄、经不起玩笑的家伙惹毛了。

　　“哦，是吗？”花陌黎眉毛一挑，一脸坏笑看着唐影逸，“还没问你呢，昨晚看怀皖好几次对你欲言又止，手里抓着个东西想给你，说说，给你送的什么贺礼？”

　　“什么？！”唐影逸一惊，试图努力唤回昨晚的记忆。依稀记得大家分别前，怀皖叫住了他，吞吞吐吐了半天，结果还没等怀皖说话，他就哇的一声跑旁边吐了。

　　“太丢脸了……”唐影逸一边回忆着恍惚的片段，一边扶额道。

　　“你丢脸也不是一两次了，什么时候脸皮这么薄了。”花陌黎哈哈一笑。

　　“平日里光在你们黎乐族丢脸就算了，这回脸丢到仙族和妖族去了……”

　　“你堂堂墨羽族公子之首还怕丢脸？”花陌黎戏谑道。

　　唐影逸虽不是沈千寻亲生骨肉，却生得仙姿玉质、风流倜傥，在黎乐族和墨羽族都享有盛名，世称“墨羽族第一公子“。仰慕其仙姿的黎乐族和墨羽族少女无数，怎奈唐影逸感情上始终不开窍，或者说是不愿开窍。从小到大，除了喜欢跟花陌黎调皮捣蛋，对姑娘们都是敬而远之。

　　“咳咳……你可别提这个，自从成仙之后，义父倒是不盯着我修行了，天天寻摸着给我婚配，要不你以为我愿意终日躲在你这里。”唐影逸一副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姿态。

　　“对了！”唐影逸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你爹爹和我义父最近可是经常商量着要把星然许配给你，还说什么双喜临门，我反正帮你拦了，但我估计也拦不住。你自己想想办法吧。”

　　“……”花陌黎沉默。

　　“怎么了？”唐影逸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活得太清醒不是一件浪漫的事。”花陌黎道。

　　唐影逸一时语塞，心里暗骂了一句这恋爱的酸臭味老子受够了，少顷，道：“陌黎，你还记得小时候，我父亲因母亲去世伤心欲绝，丢下我去琼林隐居，我哭得撕心裂肺的时候，你跟我说的话吗？”

　　“……”

　　“你说，如果舍不得，那就努力，直到有一天，我可以成仙，可以自由出入琼林，可以够资格站在他身边。”

　　“影逸……”

　　“虽然，等我做到的时候，父亲已经仙逝，我再也无法与他并肩。我很想告诉他，我走得每一步，都是为了离他更近。可我再也没有机会了。但陌黎，你不一样。”

　　“……”

　　“我……我虽然很排斥这种为了彼此命都不要的感情，但当母亲在父亲怀里魂飞魄散的时候，我看到的，是幸福，是释怀，是知足……”

　　唐影逸的父亲是在笙羽国成仙的，并没有像花鹰扬、花陌黎、唐影逸这种经历过生死关头守护异族的非凡功德，故而天劫来得格外猛烈。历劫时，唐影逸的母亲一直守护在侧。眼看唐影逸的父亲唐玄英在一道道天雷之下气咽声丝、几欲倒下，唐影逸的母亲在千钧一发之际，用尽毕生修为，为唐玄英挡下势头最猛的一道天雷。

　　之后，唐玄英渡劫成功，可唐影逸的母亲，却在唐玄英的怀里灰飞烟灭。可唐玄英夫妇如鼓琴瑟、伉俪情深，成仙后发现自己的结发妻子为了自己的修仙路，永绝六道轮回，一时激愤不已，化去全部修为，成为废人，去琼林等死。

　　唐影逸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在面前灰飞烟灭，自己的父亲在面前自毁修为，打那以后，便对这种自己理解不了的可怕的生死相许的感情敬而远之。

　　他其实无数次想告诉花陌黎，醒醒吧这个牧云海不简单，或者感情之事太过沉重，你尚年少还驾驭不了，或者跟星然在一起不开心吗不轻松吗。可无数次话到嘴边都停住了。花陌黎何其聪慧，他能想到的，花陌黎又何尝想不到。所以，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身边，给他安慰，给他支持。

　　就像自己父母离开的时候，花陌黎一直守在他身边，从未曾离开他一样。

　　唐影逸想着想着，眼眶不自觉红了，可又觉得这肉麻的场景跟自己形象太不符了，赶紧锤了花陌黎一拳，道：“受不了你了！你再这么怂，别怪我跟你绝交！”

　　花陌黎一直低着头思考着什么，良久，嘴角释然一笑，一拳砸在唐影逸胸口：“好！你现在取笑我，等将来，休怪我千百倍讨回来。”说完还不过瘾，又补了一句，“而且，不会很久。”

　　这世间有一种情，它不似酒般浓烈，却淡雅、质朴，经得住细水流年，抵得过千言万语。它知你骄傲，知你固执、知你软肋，它在你发光的时候默默隐去，在你孤独的时候踏风而来，不多言、不喧嚣。

　　它叫袍泽之谊。

　　它叫刎颈之交。

　　它叫倾盖如故。

　　它叫肝胆相照。

　　“我走啦！”恢复状态的花陌黎一把起身，“你用完早膳记得洗个澡再去铜鎏金灵台，满身酒气熏死我了……”

　　说完就没影了。

　　“混账家伙……”唐影逸微微一笑，转念忍不住开始琢磨，怀皖是不是昨晚真的要给自己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