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灵》藏海虫二

15、终是明月乱了心

　　怀皖眼眶瞬间湿润了。

　　这个被修仙族追杀、被世间嫌弃、被师父重罚、被刀斧砍伤，都从不曾哭过的倔强顽强的小妖精，此刻，落泪了。

　　他眼中神一般美好的存在，跟他说，不管你什么身份，我永远是你的影逸哥哥。

　　他觉得他何能何能，今生能得到上苍的如此眷顾。

　　可眼前之人，那么圣洁、那么美好、那么耀眼，而他如此卑微、如此不堪，他怎么配站在这人身边。

　　想到这，心头更酸了。泪如泉涌，无声哽咽。

　　唐影逸慌了，俯身抱着他，忙道：“阿皖你怎么了？你别哭啊！我以后都会保护你的！虽然我不能打，但我……”

　　话没说完，怀皖只感觉唐影逸身躯一沉，压在自己身上，头也顺势倒在了他肩膀。仔细一看，唐影逸嘴角不断往外涌血，竟是晕了过去。

　　是啊，他明明断了羽翼，痛得不行，却置身上的伤于不顾，还调动全身灵力为自己治伤。他怎么能撑得住。

　　怀皖担心极了，却也不知该如何救他。怀皖没有灵力，无法给唐影逸治疗，只能赶忙将唐影逸扶着躺下，轻轻地、颤抖着、虔诚地，抚摸着那支断翼，不停流着眼泪。

　　天边最后一丝余光彻底隐没，月亮徐徐升起。

　　河络武士开始撤退，牧云海和幸存的妖族疲惫地回到山洞。一进山洞，看见不省人事的唐影逸，牧云海当场脸都白了。

　　“师父！师父你快救救他！”怀皖哭道。

　　牧云海急忙奔向唐影逸，奔跑的时候只觉脚下发软，紧张到无法自控，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探了探唐影逸的脉，牧云海眉头紧锁道：“他伤势过重，加上灵力耗损过度，昏过去了。”说完感觉不解恨，又骂：“废物！他不知道今晚自己什么任务吗！”

　　唐影逸自然知道他今晚最大的任务就是把花陌黎召唤回来。只是刚刚怀皖生死关头，唐影逸紧张至极，灵力用得太猛，加上又经历了太多第一次，怀皖再一哭，他急火攻心，这会儿便不省人事了。

　　“师父……呜呜……他都是……是为了救我才这样的……师父求你救救他……”怀皖呜咽道。

　　没等怀皖说完，牧云海早已将右手手掌放在唐影逸胸前输送灵力。灵力刚送出去片刻，只见唐影逸哇的一声，又吐了一大口血。

　　墨羽族的灵力非常独特，至精至纯，他们的治愈系灵力可以给所有族群疗伤，但墨羽族自己却不能接受任何异族灵力。除了黎乐族能给墨羽族输送一点灵力之外，任何族群的灵力，只要进入墨羽族体内，都会严重排斥，引发内伤。

　　“这帮鸟人，真是娇贵。”牧云海没好气道。回头看了看洞外，月亮已经高高升起，还是不见花陌黎的身影。牧云海如坐针毡，决定出去找他。

　　“你看着这小子，我去找另一个。”牧云海说完便消失了。

　　这边的花陌黎也好不到哪儿去。被二百多个受了刺激的河络猛士追着跑，灵力受限，对洞庭地形也不熟悉，无法借助有利地势，只能没头没脑地瞎逃。

　　一边逃一边骂自己：“真是太蠢了，怎么逃跑前忘记问树妖爷爷洞庭地形了？要是知道哪里隐蔽迂回岔路多，就不会这么狼狈了。”

　　身后剑气不断向自己涌来。他虽身手极快，也架不住二百余剑气齐发，不一会儿，脸上、身上、手臂上、腿上，全被剑气所伤，汩汩冒血。

　　可为了节约灵力，不能回击。只能一边死扛，一边继续奔跑。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更不知道挨了多少剑，花陌黎死死地盯着天边，祈祷月亮快点出现。

　　要是真被河络吃了，爹爹和阿娘得多难过。

　　影逸这小子得哭成什么难看样子。

　　还有他……他会难过吗……

　　花陌黎只觉脚下越来越沉，头越来越晕，灵泉越来越痛。

　　全身都好痛。

　　一个失足，绊了一下。

　　高手过招，一个失误足以致命。

　　那个被他刺激得满眼杀意的跑在最前方的河络将领，抓住这个失误，纵身一跃，一剑穿透花陌黎的胸腔。

　　花陌黎忍着剧痛召出凤首箜篌，指尖快速划过琴弦，凝神静气，蓄积灵力，下一刻，指尖送出，一道强劲的金色波光划过，眼前所有河络武士，齐刷刷地被震翻在地。

　　花陌黎痛苦地捂着胸口，喷出一口鲜血，转身继续跑。

　　可刚刚用来攻击的灵力还是不足，倒地的河络武士很快又站了起来继续追杀。花陌黎只感到又一股剑气来袭，刺穿了他的右腿。腿上传来的剧痛让他无法再奔跑，只能强用灵力，把自己腾空向前飞，又咬咬牙，强撑着给自己打了个结界，他感觉自己的灵泉似乎要爆了。

　　可就在此时，又是一股剑气，竟然穿透了结界，从他左肩贯穿而出。

　　灵力用尽了，透支了。

　　花陌黎从空中摔了下来，借着惯性和下坡，在地面一路飞速翻滚。滚着滚着，一种急速下坠感来袭，这种感觉太熟悉了，竟是又滚下山崖了。他被牧云海救到竹苑之前，就是这么掉下山的。

　　只觉眼前越来越黑，在失去神智之前，彷佛隐约看到了月亮。

　　牧云海万分焦虑地寻找着。

　　洞庭本就密林幽深，加上夜晚，搜寻难度很大。

　　肯定出事了，否则即使唐影逸没有召唤，他也应该自己回来了。牧云海心想。

　　不！不可能出事！一定不能出事！

　　牧云海不可遏制地感到了一丝惧怕。这个活了两千多年的，不信鬼神、不畏天下、不屑众生的牧云海，这个时候，紧张得额头全是冷汗。

　　略微颤抖的手，翻开一个个草丛，跳上一颗颗巨树，努力寻找着一抹天青色的身影。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三个时辰。

　　你在哪儿？

　　你到底在哪儿？

　　你出来好不好？

　　牧云海知道这次河络攻山不简单，自己本不欲战，想着救几个小妖就走。后来决定留下来打这一仗，本以为是为了花陌黎好。如果反而害了这个明亮的少年，那真的是自以为是、百死莫赎。

　　痛，痛得撕心裂肺。

　　怕，怕得肝胆俱碎。

　　当牧云海已经准备放弃寻找，决定直接杀到洞庭山外的河络大本营去看看花陌黎会不会被抓去那里时，突然，腰间的灵玉剧烈震动，发出一道金光。

　　牧云海急忙往前跑了几步，发现灵玉震动得越发剧烈。心中一喜，推测灵玉肯定是感受到了花陌黎就在附近。

　　顺着灵玉的指引，牧云海来到悬崖边。向下看去，一个天青色的身影，正挂在峭壁间的一棵树上，不省人事。

　　牧云海忧心如焚，飞过去抱起花陌黎，随后缓缓落地。

　　低头看怀里的少年，胸腔贯穿，左肩贯穿，右腿贯穿。全身上下还有数不清的剑气所伤留下的划痕。

　　牧云海强压着内心的杀意与恨意，轻轻握起花陌黎的手，缓缓送出了一缕灵力试探了一下。

　　好在黎乐族对灵力没有这么挑剔，牧云海稍稍松了口气。随后，大汩大汩的灵气送出，花陌黎就静静躺着，安静乖巧，像个听话的孩子。

　　牧云海一边输送灵力，一边仔细地看着怀里的少年。

　　眉目疏朗，白璧无瑕，阳光明媚，洒脱率真。

　　宛若春风一般的清凉甘甜。

　　宛若夏日一般的骄傲张扬。

　　宛若秋色一般的层林浸染。

　　宛若冬雪一般的纯粹澄澈。

　　他这两千年，见过昆仑之巅，见过清泠之渊，见过琼林桃园，见过无数美景。

　　但都不及此刻眼前这个少年。

　　无意穿堂风，偏偏引发洪流。

　　宛若一个孤独而深情的游魂，被重新激发起了对世间的眷恋。

　　于是，任何不敢成型的期待都晦涩荒唐。

　　随着灵力的输入，花陌黎似乎隐约恢复了点意识，开始知道疼了。虽然眼睛没有睁开，但是疼得低声哼哼，断断续续的呓语：

　　“爹爹……”

　　“阿娘……”

　　“哥哥……”

　　“疼……”

　　牧云海用右手紧紧握着他的手，持续不断地输送灵力，只觉心如刀绞。看着花陌黎因痛苦而紧皱着眉头，牧云海一时失神，缓缓低头，在怀中少年的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

　　少顷，花陌黎嘴角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不停哼哼。牧云海见状，生怕灵力相克，赶紧停手。心急如焚、揪心扒肝、六神无主，恨不能此刻把唐影逸立马抓来，给花陌黎疗伤。

　　不敢再继续用灵力，牧云海只好用最直接的办法，包扎止血。

　　眼下没有绷带，牧云海只好脱掉自己的外袍。转念一想，外袍上都是血，太脏。于是脱下内袍，撕成条，然后解开花陌黎的衣服，小心翼翼的，轻柔的，为他包扎伤口。

　　满身的创伤。

　　尤其是那三个贯穿伤，触目惊心。

　　可即使满身是伤，也依旧可以看到这个少年美好的胴体，清瘦紧致，洁白光滑。

　　牧云海顿觉脸上一热，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抖动了一下。

　　急忙收回心神，继续包扎。伤口太多，内袍撕成的布条很快用完。牧云海犹豫片刻，又把里衣脱下来撕了。只剩一件外袍，松松垮垮地挂在他高大挺拔的身躯上。

　　再度变身大白粽子的花陌黎在神志不清中，好像感受到了身边有股强大的、温暖的、充满安全感的熟悉的气息，伸手就去抱。牧云海正在给他系刚刚为了包扎伤口而解开的衣袍，被他拦腰一抱，一下没站稳，直接摔在了花陌黎身上。

　　“唔……”花陌黎又低哼了一声，似乎是感受到一股力量把自己砸疼了。可这□□声，在牧云海听来，当真是百爪挠心，令人意乱情迷。

　　两人脸贴脸，距离极进。牧云海能感受到花陌黎的鼻息在自己颈间一张一合，慌忙欲起身。不料这少年连昏迷都能把他拦腰抱得死死的。

　　牧云海怕自己挣脱力度太大，又伤到花陌黎，无奈轻轻叹了口气，一手轻搂着他，略微翻身，让自己平躺在地面上，一只手臂伸出去给花陌黎当枕头，另一只手臂环到他身后，轻拍他的后背。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