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灵》藏海虫二

11、寒光不语疑丛生

　　花陌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发呆还是在思考，突然感到有双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回头一看，唐影逸正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道：“虽然可能没用，但我还是可以试一下。”

　　果然，唐影逸是最了解自己的。唐影逸修的墨羽族法术，不仅可以疗伤，也可超度亡魂。

　　说罢，花陌黎用法术收起从河络将士那里缴获的黑色容器。收起的时候，明显感到灵力不支，赶忙再送出灵力，召出凤首箜篌，伴随着箜篌的曼妙之音，唐影逸一边施法一边低声吟唱：

　　落木萧萧，皓月已来天半垂；

　　离恨如酒，古今圣贤皆饮醉；

　　词声清脆，月华临夜笙簧美；

　　魂兮去兮，归时莫待荼蘼飞。

　　唱罢，金银两色的灵光漫天飞舞，交织成斑驳陆离的光影，轻轻划过河络族和妖族的残破尸身，原本怨气环绕的山谷，此刻竟流水桃花、碧空如洗。

　　待怀皖检查完妖族幸存的几只小妖，把他们都抱上应龙之后，牧云海走到花唐二人面前，冷漠道：“两位半仙普渡众生完了吗？我们还要赶去救其他妖众。”

　　“云海哥哥打算如何去救？“花陌黎问。

　　“少跟你废话两句，就能多救两个。”牧云海答。

　　“如果刚那个河络武士说的不假，此行约有修为高深的河络王师三千余人。云海哥哥是打算凭一人之力硬抢？”花陌黎道。

　　“救几个算几个，尽力即可。”

　　“救不下来的呢？”

　　“运气好的藏了躲了活下去，运气不好的魂飞魄散。”

　　这顺其自然的心态，这他妈是来救命的还是来游玩的，花陌黎心想。但见牧云海面色不善且隐有急色，也不好多言，便抓着唐影逸，跳到应龙身上。

　　应龙张开羽翼，原地腾空，低悬在洞庭上空。

　　牧云海盯着下方，继续找寻受困妖众。

　　花陌黎看向远处，试图找寻河络王师主力方向。

　　怀皖正在照顾几个受伤妖族。其中一只小蝶妖，伤势甚重，两只翅膀被灼烧了一大半，留下一点残肢微微颤抖着，似是极痛，却因痛到极致，神志不清，反正不能剧烈抖动。

　　唐影逸见状走了过去，对怀皖道：“给我。”

　　“唐公子，谢谢你的好意。但灵力修成的治愈术，在洞庭没用的。”怀皖叹了口气，道，“妖族……背负了神族的诅咒……只要在洞庭界内，灵力施展的空间便很是有限。”

　　“你当我墨羽族是吃干饭的？”唐影逸突然一股无名业火。

　　唐影逸此时很惝恍、很崩溃，好像堕云雾中、茫然若迷。他自小在笙羽国长大，虽调皮顽劣，义父却对自己极为疼爱，加上自己父亲修成仙身，在笙羽国极受尊重，他自己又天赋惊人，唐影逸其实跟花陌黎一样，都是受着万千宠爱长大的。就连几十年前墨羽族被河络围攻，面临灭顶之灾那场战役中，由于沈千寻早早把他放在黎乐族藏着，他便压根没有经历过战争的惨烈。

　　他知这世间有恶，有丑，有苦，有痛，有死亡，有绝望。

　　却不知这世间之苦竟是如此怆天呼地，死后竟连亡魂都久久不愿离去，无法安息。

　　他知这世间尚武。神定天下靠武，举族兴亡靠武，国仇家恨靠武。他知他虽向往，但没有也无妨。有武便有伤，有伤便有医，他总是有用的。

　　却不知殊死相杀一刻，只能以杀止杀。

　　他知墨羽族自立族以来都是靠黎乐族守护着。他觉得本是同根生，分内之事、举手之劳。

　　却不知为了这份守护，黎乐族付出了多少生命。

　　这个生来优越的少年，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无用。

　　见到荤腥不忌会吐，见到杀生流血会吐，见到尸殍遍野会吐。

　　他恨自己软弱无用。恨自己愚昧无知。

　　他要用他最擅长的治愈术，治好受伤的妖众。

　　于是，他走上前去，强忍住扑面而来的腥秽味对自己的感官刺激，缓缓送出灵力，救治那个只剩一丝气息的小蝶妖。

　　怀皖所言非虚，修仙族的灵力在此的确受到禁锢。唐影逸觉得，他要用高于平日里十倍以上的灵力，才能达到效果。

　　不同灵力之间是可以相辅相成，或者相互克制的。比如墨羽族与黎乐族，每当花陌黎受伤时，唐影逸一倍的灵力，便可达到十倍的效果，这便是相辅相成。可若互相对抗、互相牵制，那便要耗费极高的灵力，方可有效。

　　可唐影逸选择继续。他想做点什么。

　　正当后方阵营治疗时，前方阵营的牧云海突然看到了什么，对着应龙说：“下去。”

　　花陌黎顺着应龙下落的方向望去，又是一小股河络王师，大约50余人。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虐杀。

　　牧云海本能地长剑一挥，可就在出剑的一瞬间，不知怎么，突然改变了方向，蓝色剑气向空中划去，对面的河络竟是一个都没被伤到。随后收起剑气，停止攻击。用灵力将一个个受伤的小妖送上应龙，背对着河络，用身体抵挡着河络的攻击。

　　停止攻击的牧云海，瞬间被河络三十余道剑气所伤。救完幸存的小妖怪，牧云海起身飞回应龙身上。

　　应龙继续腾飞。救援队伍继续搜救。

　　花陌黎看着站在身旁的牧云海，正想问他为什么宁愿受伤也停止攻击，只见牧云海面色苍白，眉间微蹙，似是受伤不轻。河络毕竟是修仙族，非凡胎。更何况，牧云海的灵泉被法力禁锢着，现有灵力在洞庭境内还会被压制。三十几剑过来，能站着应该已经是奇迹了。

　　再转身看向龙尾，唐影逸身边躺着的小蝶妖、小树妖、小鹿妖等，已经面色安稳，沉沉睡去，显然是性命无忧了。又看了看唐影逸，他嘴角已经渗出乳白色的血液，显然是灵力消耗过度。

　　花陌黎皱了皱眉。毕竟，纵使唐影逸天赋过人，要消耗十倍以上的灵力才能施法，也的确是强鸟所难。

　　“云海哥哥，可有栖身之所，进去休整一下，也让获救的众妖有个栖身之所？”花陌黎道。

　　“怀皖。”牧云海道。

　　“师父，洞庭最南端的森林中，瀑布后面有一个山洞较为隐蔽，洞内也足够大，不少小妖曾在里面修炼。”怀皖一边照顾着受伤妖众，一边呆呆地看着为小妖们疗伤的唐影逸。似乎在看着他，又似乎在想什么久远的往事。听到牧云海叫他，赶紧回神。

　　“你来龙首带路。”牧云海对怀皖道，“路上再看看有没有能顺手救的。”

　　“是，师父。”怀皖看了一眼面色惨白的唐影逸，心里略微一酸，便朝应龙龙首走去。

　　从他出生以来，就知道妖族乃最为卑贱的族群，人人得以诛之。他也曾疑惑不解，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因为曾与神族为敌吗？可那已经是两千多年前的事情了，当年的那批妖族，早已不复存在。

　　而现在的他们呢？只因轮回入了妖道，或者一些幼小的精魂和灵识，因为一些机缘，修成妖身，从不曾为恶，却为何要被赶尽杀绝？

　　他本一直想不通，他也恨、也愤懑、也不满。

　　只是在幼时的多年逃亡生涯中，习惯了被轻贱、被虐待、被捕杀。

　　后来，好像就彻底习惯了。

　　那些愤恨，转化成了自卑，深深地埋在自己的骨血里、精魂里。

　　他羡慕师父的强大，羡慕花陌黎的洒脱、羡慕唐影逸的仙姿。

　　而他自己，只是身微命贱的，连站在他们身边，他都觉得不配的，卑不足道的小妖罢了。

　　可他今天却看到了他曾经一直遥不可及的修仙族，那个白璧无瑕、仙姿傲骨、轻云出岫、出尘脱俗，连看到荤腥都受不了的唐影逸，正在调动全部的灵力，抱着那几只残缺不全的小妖，身上、脸上、那华美精致的衣服上都沾满了血，自己却毫不在意。

　　他在救他们，那些跟自己一样的，卑贱的、被各族所不齿的小妖们。

　　应龙继续在怀皖的指引下向左前方飞去。

　　刚飞出半炷香，这次看到一股余百人的河络部队。

　　这些河络兵士排列整齐地向前冲，前方约有四五十只逃窜的小妖。一眨眼功夫，近二十只小妖命陨。

　　这支河络军队，与先前看到的两小股队伍不同。这支队伍装备极其精良，身着银色铠甲。而这种银，只有笙羽国脚下的落英山脉内才有。此银上身轻巧细软，完全不会影响出兵器的速度。但又坚不可摧，普通兵器无法穿透。

　　墨羽族族长沈千寻将此银开采出来，赐名秘羽银，天价卖到中原各族，却仍是奇货可居，供不应求。

　　看来河络族为了打造王师军队，没少下血本。花陌黎想。

　　牧云海二话不说，哐当一声从应龙身上跳了下去。大约是为了节省施展不开的灵气，牧云海跳下去的时候，灵力都没用，重重地落在了地面。

　　花陌黎轻扶了一下额头，以微不可察的幅度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也跟着跳了下去。

　　“真是个急躁的哥哥……”花陌黎心里默默对自己说。

　　怀皖正要跳，花陌黎一边自由落体一边回头，道：“你留在这里，保护影逸和小妖们。”

　　一眨眼的功夫，花陌黎落到地面，随即挥手施了一个结界，挡在牧云海前面。虽然他已经努力节约灵力，让结界范围压到最小，可还是能感到心口一阵疼痛。

　　“灵气在洞庭当真太受限了……”花陌黎皱了皱眉，心想。

　　“浪费这个灵力做什么？”牧云海怒道，“有这个本事不如直接动手。”

　　“……”

　　布一个防护结界，的确比冲上去杀几个，耗费的灵力要大。

　　花陌黎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见对面百弩齐发，秘羽银制成的箭矢，其势之猛、其速之快，其刃之锋，让人无不胆战心惊。

　　可这威力无穷、迅猛无比的箭矢，齐刷刷地撞上了花陌黎设下的结界，随后落在了地上。密密麻麻的百弩齐发，竟一只都没有伤害到他们。

　　牧云海这才反应过来，看了花陌黎一眼，眼神中透着一丝谢意。

　　原来，花陌黎还在上方观察这股银甲部队时，就发现了这些河络训练有素，装备精良。这百余人，分成三组站列，每组三十余人。最前方一组持□□，每只□□都一次性地架了三支秘羽银箭，三十多只□□，一次就可发射百支。任对面之人战力再高，灵力再强，面对这漫天箭雨，也难免不被射好几个洞。

　　另两组分别居于左后、右后方。最外层持银盾，中层持戟，最内层持刀。当真是布局精妙，有勇有谋。

　　外层持盾作为第一层防御。一旦有所突破，中层长戟顺势而出，攻防兼备。内层持短刀，短小灵活，缩短阵型，以备贴身肉搏。

　　而且，河络族的这个布局，显然是早就知道，在洞庭之山灵气受到压迫，不能蛮用灵力。因此，都拿着冷兵器纯拼武力。

　　“以前总觉得河络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看来是低估了他们了。”花陌黎想，“又或许……有什么高人，在指点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