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灵》藏海虫二

10、洞庭长啸亦何为

　　牧云海看着花陌黎，觉得他总是在笑，看上去很真诚。但他好像对谁都笑，又隐隐有种疏离之感。遗世独立和插科打诨这两个词在这个少年身上居然实现了完美融合。

　　想不明白，不过也罢，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更何况他们也没本事伤害到自己。

　　因此，当他昨夜发现花唐二人闯入岩石下、打伤蛟龙之后，虽感诧异，却未发火。毕竟，这两个少年可能只是贪玩，应该进不去岩底深洞。

　　故而，他也不提此事。也是身份自持，也是不愿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免得更激发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的好奇之心。

　　“云海哥哥不吃？莫不是要我喂你？”花陌黎见牧云海迟迟不动，笑道。

　　又是一张坏坏的笑脸，连两道俊美开阔的眉毛也泛起柔柔的涟漪，像是夜空里皎洁的上弦月。

　　“放肆！”牧云海觉得这个少年实在是太不知轻重。

　　其实也不能怪花陌黎不尊老爱幼。牧云海虽目光深邃，一双眼睛像是历经沧海桑田，可单从面相看，也就比花陌黎大不了多少。

　　“那我们一人一半。”花陌黎道。说罢，将柔软的糕点一分为二，递给牧云海。牧云海顿了顿，不好再推辞，便接过来吃着。

　　味道……香甜软糯，入口即化，尺颊生香，回味无穷，似乎的确与他平日的吃食不同。难怪黎乐族和墨羽族隐居在仙族脚下与世无争，锦衣玉食的生活久了，当真消磨人的意志。牧云海心想。

　　“云海哥哥手腕上的伤好些了吗？”花陌黎边吃边问。

　　“好了。”

　　明明手腕上的绷带还在，真是嘴硬。花陌黎心道。

　　“哥哥修为如此厉害，谁能有本事把哥哥打伤？”

　　看着手里的吃食，牧云海突然想起昨夜在膳房，花陌黎见到一桌荤腥之后脸上露出的为难窘迫的样子，灵机一动，道：“吃了个带血的羊腿，拿刀子割羊肉的时候不小心划伤的。”

　　“咳咳……”花陌黎听罢呛了一下，点心噎在喉咙，一阵剧烈的咳嗽。一抬眼，看见牧云海眼中有些许笑意。

　　带着温度的，开心的，还有点狡黠的笑意。

　　宛若昆仑雪顶，悠悠吹来一股春风。

　　这股春风，夹杂着春意，吹拂在花陌黎微动的春心上。

　　“不知云海哥哥此行前往洞庭之山，所为何事？”花陌黎继续问。

　　“妖族被河络族围攻猎杀。怀皖不放心，我随他去看看。”牧云海道。

　　河络族定居颍川，一向以神族最忠诚的信徒自居，全族尚武，固执顽强而又极其勇悍，几乎全民皆兵，崇尚以武道修仙。为了修仙无所不用其极，尤喜猎杀墨羽族和黎乐族，生食对方灵力。

　　两千来来，黎乐族一边自保，一边还要护着本是同根生、战斗力低下的墨羽族。丧命在河络族手下的两族冤魂无数。

　　花陌黎一想到河络族就头疼。

　　他97岁的时候，河络族曾一路打到笙羽国，花陌黎在河络族围攻墨羽族之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试图告诉对方，这种生食灵力的方法有违天道，并不能真正加速修仙之路。可对方冥顽不灵，没一个人放下武器。

　　眼看墨羽族危难，关键时刻，父亲带着徽音国众将士从天而降，召出斫桐古琴，一声琴响，冲杀在最前排的河络士兵齐齐倒地。

　　后面的河络战士见状，竟是死活不退兵，敢死队一般一排又一排地往前冲。花鹰扬无奈，只好杀了一排又一排，灭了一批又一批。河络族不知是以战死为荣还是什么，举族上下，竟无人畏死。

　　最终，前来围攻的河络覆灭。花鹰扬以一敌百，也在此战过后，因救墨羽族全族，功德圆满，成为仙身。

　　身后琼林仙境为他打开，他憧憬地看了一眼，又回头看了看一身是血的多年挚交沈千寻，和靠嘴皮子和敌人打架的花陌黎，叹了口气，道：“罢了，放心不下你们。琼林仙境，我晚个百年再去也不迟。”

　　从那天起，花陌黎深刻意识到，遇见河络，只要不是到了家国存亡的关头，还是能有多远就躲多远。他倒不怕对方战力强悍，只是对这种固执不通、执而不化的脑子颇感崩溃。他的态度是，你若不来犯，我也不会去打你，可你若再敢来，要么不战，要么全歼。

　　“河络为何要围攻妖族？”花陌黎不解。河络族喜欢生食灵力，可妖族并无灵力。

　　“听说河络族意外得到了一个神族法器，”牧云海答，然后转头盯着花陌黎，似乎在观察他是否有异常，接着道，“这神族法器力量非同小可，可以吸收灵力和法术，他们如今不敢轻易去找你们两族麻烦，就只能去欺负妖族。”

　　“那可真是要好好去帮帮那些小妖怪们！”花陌黎莞尔一笑，“云海哥哥真有善心。”

　　看不出花陌黎有任何异常，牧云海轻轻挥了挥衣袖：“无它。能救几个是几个而已。”

　　身边的风呼啸而来，吹得二人长发迎风起舞。各自内心想着自己的心事，默默不语。

　　“此行水深。”半晌之后，牧云海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听说太深的水，最好远离。免得惹祸上身，无法自救。”

　　“怕什么，”花陌黎扬眉一笑，悠悠道，“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四人来到洞庭之山。

　　只见下方熊熊烈焰，烟雾弥漫。漫山遍野的河络族，穿黑色铠甲，在漫天哀嚎声中，肆意捕杀着。

　　近处有一支河络族黑甲小股部队，约二十余名，将一群受了重伤的妖堆在一起，为首的河络将士手持一个通体黑亮的容器，正在吸纳这些妖身上的每一缕精气。众妖发出惨烈的哀嚎，皮肤似被灼烧一般，一点点化开，随后化为一摊血水，残忍至极。

　　唐影逸看到这个场景，当场吐了。

　　牧云海见状，立刻对着应龙吩咐了两声。应龙一声嘶鸣，呼啸而下。

　　妖族与河络族、墨羽族、黎乐族、人族等众族不同。由于当年追随魔族的缘故，魔族覆灭后，众族仍视妖族为邪物，哪怕是对从未作恶的小妖，依旧追着喊打喊杀。

　　两千年的逃亡生涯中，妖族没有筑城，没有族长，没有驻卫军队，更没有统一的指挥调度。各妖零零散散地分散在洞庭各处，故而，面对数量庞大的河络武士来势汹汹，零星的抵抗作用甚微。

　　应龙载着四人落到这队河络将士面前，牧云海右手一伸，手上瞬间出现一把寒光逼人、刃如霜雪的蓝色宝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向一劈，眼前这二十余河络登时成了两截！

　　唐影逸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哇的一声又吐了。

　　这个打出生起没杀过生，没吃过荤腥的墨羽族公子，这会儿感觉自己的鸟生都要被颠覆了。

　　牧云海扫了一眼不停作呕的唐影逸，又看了看旁边的花陌黎，觉得花陌黎看上去还算镇定，而且东张西望地好像在观察什么。

　　“去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牧云海指了指那一半妖尸一半血水惨不忍睹的一摊子，对怀皖道。

　　“是，师父。”怀皖急忙从应龙身上跳下来。

　　花陌黎走到方才站在最前方的河络将士身边，那个河络将士还没有死透，半截身子下面已经被鲜血完全染红，面色异常痛苦，手中紧紧握着那个黑色容器，恶狠狠地看着花陌黎。

　　花陌黎蹲下，用灵气抢过他手中的东西，却感到灵气一顿。于是缓缓送出更多的灵气，将此物悬浮在半空，放在眼前观察片刻，不伸手碰。然后看着这个将死之人，缓缓道：“三个问题。”

　　“第一，这是什么。”

　　“第二，谁教的你们此种邪法。”

　　“第三，此行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一字一句，缓慢有力，从容不迫。

　　“要杀便杀！休想从我这里问出什么！……咳咳……”河络将士嘴里不停往外冒着鲜血。

　　“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是，”花陌黎嘴角一扬，“你就不怕所有参与这次围剿的河络勇士们，跟你都一个死法吗？”

　　河络族深信死后要留有全尸，否则魂魄不安，无法转世。

　　“哈哈哈哈哈……咳咳……无知小儿，何等狂妄！此行我王师精锐倾巢而出，肩负全族兴盛重任。各个骁勇善战，绝不畏死！咳咳……”

　　“王师？……”花陌黎讥讽一笑，“你那河络王的三百精锐，不是已经在几十年前，被黎乐族族长剿灭了吗？”

　　说的正是花鹰扬飞升那一次。花鹰扬为护墨羽族免受灭顶之灾，率领黎乐族十大长老，以一敌百，将河络王师屠杀殆尽。

　　“哼……”河络将士冷笑一声，“今日我王师……早逾当日十倍之多……且勇猛更胜百倍……咳咳……尔等不知好歹……竟挺身护妖……助纣为虐……必遭……必遭天谴……”

　　还没说完，瞳孔便失了颜色。

　　随后，一缕缕黛色的魂魄从眼前这些河络死者头上悠悠升起，在空中低旋，花陌黎耳边传来这些魂魄悲凉的吟唱：

　　龙荒朔漠，卧雪吞毡，忧我河络；

　　沧海横流，坚韧豪迈，怜我河络；

　　放诸四夷，临危不惧，知我河络；

　　肝胆相照，休戚与共，惟我河络。

　　吟唱完毕，这一缕缕魂魄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悲怆而苍凉的绝响。

　　只有最纯粹的灵魂才能发出绝唱。

　　花陌黎觉得满脑子疑团，又觉得心中隐隐作痛。

　　令人痛心，令人惋惜，令人不解。

　　都是勇猛无畏的战士。都是纯净澄澈的灵魂。都是国尔忘家的赤诚。

　　就这么，消散了。

　　再无来世。再无轮回。

　　彻底的，消散了。

　　再也见不到日升月落，草长莺飞。

　　再也见不到星河涌动，远霭斜晖。

　　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家人、爱人。

　　再也见不到他们心心念念的族人。

　　可他们，做错了什么？

　　可被他们虐杀的那些妖族，又做错了什么？

　　世间炼狱，以杀止杀。

　　谁，能做到第一个剔骨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