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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三回 慧公子冷言试主君 悔仲谋爱语慰遗孤 ...

  •   却说陆逊已死,膝下却有两子。长子陆延,长到八九岁便死了,次子陆抗,乃故长沙桓王讨逆将军孙策之外孙,因自小聪明伶俐,又有乃父之风,文武才能不必说,就单论那模样,百个里不及他一个,故而阖府上下皆疼他疼得无可无不可。如今他父亲去了,自然是他袭了爵位。

      只是这陆抗比不得他父亲痴心多意,最是个冷面冷心的,空有个似桂如兰的锦绣皮囊,确实镜中花水中月,再不让人亲近的。问他,他只说:“昔日我父亲何等情深意重,为了别人的事操心劳力,放了一百个心思,又赔上那许多的小心,最后却落了那样一个下场,可见世间情谊都是虚话,便如那酒席饭桌上的酒令一般,好的时候说出一两句来,只为讨片刻的欢心,酒饱饭足之后谁还记着呢,没得落在别人手里任人揉搓。”故而便越发远了朝中之人,只自扫门前雪了。

      不料这陆抗虽心气如此,却最是个多病的,四处求医问药,却终究不如京里的大夫看得仔细。这年恰是太元元年,陆抗家人听说京里现升了一位姓王的名医,寻诊问药,皆极妥当,便打发了几个小厮,备好车马,随同陆抗一同上京。孙权听说了,便急忙差人去请,又将那名医也一同挪进宫来伺候。原来这孙权如今也年近古稀,亦时常有病,宫里的太医不好使,只得三天五日外头请去,前儿听说这姓王的大夫云游至此,便想着请到宫里来诊一诊,只不想连日有事,便忘了。如今又听说陆抗也病了,正到他处求诊,便更有意要借着这个由头见他一面。说来也奇,陆逊在时,待孙权那样,二人情谊到何等地步,他这个儿子却从不与孙权亲近,只巴不得要远了他才好。那些年陆逊新丧,孙权尚不以为意,这些年年纪渐长,诸般事情力不从心,便复又想起陆逊的好来,又听说陆逊现有一子,乃是个极标致和顺的,便有意要亲近,只不得机会,如今便想着何不趁此把他接了来住两天,两人一块做个伴也是好的。只可怜陆抗,心里早因为父亲之事恨透了孙权,如今见他这样,更从心底里瞧不上,待回绝罢,又想着全家老小皆系于他一人之手,况孙权最是个辣手毒心的,倘若惹了他恐生事端,少不得自己委屈几日,便收拾了东西搬进宫里住了。

      这日孙权因听陆抗渐愈,便要去看他。正值陆抗歇午觉才起,也不做妆饰,只穿月白绫薄单衣,外面披一件金线攒乌纱蝉翼外袍,正同身边体己的仆从一块,坐在回廊上说话儿。见孙权来了,众人便下去了。孙权问道:“这几日可好些了?”陆抗不想理他,又恐他发作,只得勉强回道:“好些了。”孙权便笑了,道:“阿弥陀佛,宁可好了罢。”陆抗听了,只在心里冷笑,并不答话。孙权见他穿得单薄,便伸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说:“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看天风馋,时气又不好,再病了,越发难了。”陆抗道:“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也辛苦陛下事忙,还一日三次的来瞧我,我原没什么大病,担不起陛下这般怜恤,就是病死了,横竖我不是什么丞相将军的,也不妨碍,陛下的心,还是放在别的身上罢,没得在我这儿白糟蹋。”说着便起身,进房去了。撂下孙权一人,呆站在回廊上,心中忽浇了一盆冷水一般,不知如何。一时又想起往日跟陆逊相处的时日,也是一样的面皮,一样的年纪,却那样温驯乖觉,方知这般体贴人物怕再难寻了,心内越想越后悔,便一时魂魄失守,心无所知,随便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不觉滴下泪来。

      至晚间,陆抗方要睡下,心里寻思起白日这事来。想那孙权不过如此,竟教父亲待他至那等田地,真真教人可怜可叹可恨可怨。又想孙权素来是心思毒辣的,如今自己不识时务,恐已冲撞了他,兴师问罪也就在这两天了,早知如此便不该这样多嘴,又想到他那副面目实在令人难忍,便又是后悔又是愤懑,不觉多了些烦忧。正思量间,忽听窗外有响动,待问时,只见一个下人进来传说孙权召见,陆抗看看天色,道:“这早晚的,还要叫我,弄得我们都不能睡觉。”虽埋怨,少不得还是坐起来,收拾妥当往孙权处来。

      到了孙权处,也并没有其他的事,只是孙权连日来梦多少眠,便觉宫内阴气过重些,便叫陆抗到他屋里睡。又说往日陆逊在时两人也常在一块起居,如今还不该两家疏远了才是。陆抗听了,心内自然明白,益发不喜,只是天晚不好发作,便冷冷的应了,自去里间睡了。

      哪知孙权要睡越睡不着,见里屋陆抗和衣睡着,忽然想起那年与陆逊同住,夜里风大,两人便钻到一个被窝里沃着,说了一夜的话。想到这里,一心移在陆逊身上去了,忽又想起平日里众人皆说陆抗给陆逊脱了个影儿,因又将想陆逊的心肠移在陆抗身上。自己假装睡着,偷偷的看那陆抗,越瞧越象陆逊,不觉一时迷了。听了听,里间已无声息,知是睡了。却见侍候的丫头也睡着了,便故意叫了两声,却不答应。陆抗听见孙权不老实,又总叫人,便问道:“陛下要什么?”孙权见他醒了,原没什么要的,只是想叫他起来,便托词道:“我要漱漱口。”陆抗便起来,剪了蜡花,倒了一钟茶来,一手托着漱盂。却因赶忙起来的,身上只穿着一件天青软烟绫薄单衣,松松的挽着头发。孙权看时,居然陆逊复生,不觉呆呆的呆看,也不接茶。

      那陆抗只得轻轻的说道:“陛下漱口罢,漱了也好放我们歇息。”孙权笑着接了茶在手中,也不知道漱了没有,便嘻嘻的问道:“你父亲疼你不疼?”陆抗听了摸不着头脑,便道:“父亲忙国事,在我们弟兄上并不太留心。”孙权道:“是如此的,但总归应是疼你的,不然你缘何形容举止,又是另一个他。”陆抗只勉强笑笑,便不答话。孙权又道:“你父亲走时,我没见着他,你可见着了?你听见他说什么了没有?”陆抗冷冷的道:“没有。”孙权已经忘神,便把陆抗的手一拉。陆抗急得红了脸,忙挣开了,道:“有什么话,陛下只管说,我不是我父亲,禁不得陛下这般拉拉扯扯的。”孙权这才放了手,好似明白起来,叹道:“是了,想你是怨了我了,你父亲也该是怨了我了的,纵然有话,也不是给我的,纵是给我的,也并没有什么好话。”陆抗见他忽地心灰意冷,不多时竟滚下泪来,一时乱了手脚。又看孙权形容有疯癫之态,不觉心内一惊,想孙权久病恐已成气候,如今仔细瞧来竟是不大好的样子,便忍不住宽慰道:“我父亲倒没有怨言。”孙权忙止了泪,道:“这话可真?”陆抗凄凄笑道:“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知道么?”孙权听了,顿觉恍然,直点头道:“是了,是了,他那样的人……”说着忽地放声大哭了起来,陆抗见他这样疯疯癫癫,唬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方要叫人去请太医,却一个不防被孙权抓在手里,只听那孙权哭道:“皆是我的错,是我辜负了你父亲。如今你冷着我,我也知道,原是我该受的。想你父亲那样的人,在我身边一辈子,待我那样的情真意重,临了了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都是我一时糊涂,才做出那起子难见人的事来。这些年来,我未尝没有一日不想你父亲的,夜夜不得安寝,只想着那天伯言倘或宽宥了我,便托梦来看我,只如今算来已有数载,皆不得见,想是伯言在心里恨了我了,早已了却俗缘,去了我去不了也想不得的地方。如今我觉大限已至,俗语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番话我再没对别人说的,只求你看我胡涂的份上,多担待我一分,这样我到那头去也舒坦一点。”陆抗听了,也不禁流泪,道:“我与陛下,只有君臣之礼,并无总角之谊,谈何怨不怨的呢?倘或陛下担心我,那是大可不必的,至于我父亲……”又叹了一口,道:“他那样一个人,你再清楚不过的,痴心痴意了一辈子,最后又死在这上头,若他当真要怨你,又岂会闹到这般田地。陛下且宽宽心,都是死了的人了,记挂又有什么用呢,你要真有心,自此把这三心二意的毛病改了,也就是了,又谈什么见不见面的事呢。”孙权听了,竟无言以对,只坐着叹气。陆抗也再无话可说,两人竟就这样坐而兴叹,各有所思起来。外头睡着的丫头经他们这么一闹,也醒过来,见二人面对面着,又不说话,便道:“时候不早了,陛下和大人皆睡罢。”如此,二人方回自己床上,各自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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