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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九宫山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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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鲤湖畔,九宫山庄。
时逢正午,烈日懒洋洋地蒸干了空气中的最后一丝水汽。虽是初春,可是这闽地已有了很强的暑意。齐逸立在骄阳之下,眯起眼来望着面前这座依山傍水而居的庭院,内心一片的迷芒。却说他自那晚在太姥山麓的岩洞中遇见一个怪人,又看到了一壁的文字,便自内心里把这怪人和壁文与自己父母的惨死联系到一处,当下不眠不休,从那闽东的太姥山赶到闽中的仙游境内,稍经问询便不费吹灰之力地寻到了这座修建在九鲤湖畔的九宫山庄。
可是立在这山庄之外,他又是觉得自己愚蠢之极,这山庄悠然而居,立在那山光水色之中,便似世外桃源一般,让人无法把它与任何血腥之事并论。齐逸此时方觉自己为了那八个字便冒然赶赴闽中,此举实在唐突。骄阳似火,他连日奔波,心情又是大起大落,是以再也支撑不住,跌倒在那山庄门外。
他倒伏不多时,只听马蹄声响,“的的”地从一侧轻盈而来,随后在他身边停下。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哪来的乞丐,怎么趴在人家大门外边,走开走开。”齐逸虽倒卧,但是神智还很清明,知那人说得是自己。他自从得知身世之后就不曾修饰过自己,此时衣衫破旧,满头满脸的灰迹尘埃,不复那浊世翩翩佳公子的品貌,这一路走来,人们皆把他当做乞丐对待,他也懒得理睬,当下也不张眼,向旁滚出数丈。那男人声音还在叫嚣:“你这叫花子快滚,我家主人是仙游名士,结交得具是高人雅士,岂容你这小叫花子污辱了门庭。”齐逸听得不爽,便不做理会,暗想这无良的恶奴如果上来对自己拳脚相向,就给他些颜色看看。
忽听一个声音响起,阻止了那家奴:“小四,他只不过是个苦命的孩子,你对他这般凶做什么。”齐逸听这声音低沉柔和,好似一阵风儿吹了过来,把那闷人的燥热之意一扫而空,心儿不觉一颤,微张开双眼,只见一个中年的美妇正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然后向自己这边行来。他忙坐起身子,但闻一股兰麝般的香气袭了过来,那美妇望着他微倾身子,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回家,却要在这儿行乞?”齐逸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她的话,那妇人便幽幽一叹,从怀中拿出一块碎银,递与齐逸,道:“快快回家去吧,你家的大人现在也许正为了你着急得紧儿呢。”说得倒是一口京片子。
齐逸接过那碎银子,头晕晕沉沉的,只觉得那妇人态度和蔼,引人亲近,可是自己却不知为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象个傻瓜一样望着那妇人发呆。待得那妇人返身走进九宫山庄,齐逸才回过神来。他对那妇人生出无限的好奇,当下吸了口气,飞纵入九宫山庄,尾随着这妇人和她的随从,绕过门前的影壁,穿过院中的绿泥小径,来到正厅。
正厅有两个男子正在对弈,见那妇人进来,一名男子便站了起来,施礼道:“嫂夫人,你回来了。”另一名男子坐在一木制的轮椅上,想是腿有残疾,也是满面堆欢,道:“这么快就回来了。”那妇人低头还了礼,却不答言,向后堂去了。
坐在轮椅上的男子笑道:“内人性格极为腼腆,兄台见谅。”先前男子便道:“怎会怎会,原是嫂夫人贤良淑德,甚识妇道。”两人继续下棋。齐逸听两人谈论,方知那坐在轮椅之上的人便是九宫山庄的庄主宫九,这一局棋一下便是一个下午,直到掌灯时分才罢。那两人吃了晚饭,于灯下又吟了一会诗,诵些什么“应有同林约,如何许久远?料应多食葚,今已醉忘归!”待夜深之时宫九便使仆人安排那男子在客房住下。不一时那山庄的灯便尽熄灭。
齐逸称夜把那山庄里里外外走了几遍,丝毫看不出有何异状。他心有不甘,又在那山庄中潜了几日,发现那山庄之人皆如白纸一样单纯,宫九身体羸弱,加之行动不便,所以从不出山庄一步,平日里只喜好与棋友下棋吟诗为趣。那妇人是宫九的妻子,更是行为端严,每日里除照顾宫九的饮食外连闺房都不出。山庄里管家奴仆不到十人,也都循规蹈举,没有奸邪之人。齐逸思量再三也想不出那岩洞中的怪人为何要把这山庄之名刻在石壁之上。
齐逸出了山庄,便又返回那太姥山上,想寻那怪人,可是那太姥山上岩洞几有千寻,他在山上停留了月余,几乎走遍了所有的岩洞,却不复见那晚夜宿的洞穴。他心中悲苦,只觉得与父母亲越来越远,自己空修习了一身的武功,却不能解开十六年前父亲坠崖之迷团,用手中的剑为父报仇。他从小师从一代剑侠沈侠一,一直一帆风顺,加之天资聪慧,无人出其右,可是这太姥山上十六年前的一段往事,却象一道捆仙锁一般在他的心上打了个死结,让他经历了从未有过的苦痛和颓败。望悠悠闽地,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又过了月余,他才下了那太姥山,心念也灰掉了,忽想起自己于那闽来客栈还有一碗孝九粥没有尝到,心中有了一个着落,便又返回了闽候,来到那闽来客栈前。他遥遥地望着那客栈前的随风飘摇的幌子,心中起伏不定。回想起当日自己意气风发地走进这间客栈,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便是要阻那恶人于少林寺外。一切变故,恍然如昨。
“扑”一只酒杯从那客栈的二楼落了下来,直向他头上打来。他一把接住,只见那杯中盛着盈盈清酒。一个清朗的声音从楼上飘了下来:“楼下的可是齐家小哥?我看你魂不守舍,是不是没有酒钱,不妨不妨,酸穷才倒是可以请你喝上一回。”齐逸抬起头来,只见一个文士打扮的人正向他摇手示意。齐逸是豁达之人,喜好交友,便哈哈一笑,道:“谢了。”
齐逸蹬上了这客栈的二楼,这文士已迎了上来,引他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了,随即道:“喝酒自是要喝得,可是我是个酸秀才,这肚囊里有的东西除了肥肠,便是故事,我邀小哥上来,便是要送你个故事。”齐逸一怔,不知这秀才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那秀才从袖中取出一方白绫,道:“我这故事,便在这白绫之上,正是小哥心心念念想要的。”齐逸听他讲话越发内有玄机,也不答言,执杯饮酒。
秀才道:“小哥可听过春秋时期扶孤救孤的典故?”齐逸道:“可是那赵氏孤儿?”
秀才道:“不错,我今天送你的故事便是这赵氏孤儿。”齐逸笑道:“那倒不劳先生了,赵氏孤儿的故事在下早就知道了。《史记》的赵世家上记载,春秋的时候,晋国有一位权臣赵盾,遭到奸臣屠岸贾的诬陷,全家三百余口都被宰杀了。赵盾有一子名赵朔,他的妻子因是晋国公主,居住在宫中,所以幸免于难。这公主有孕在身,不久产下一子,她思及屠岸贾一定不会放过自己和这个孩子,所以找来了从前赵盾的门客程婴,把儿子托付给程婴,然后便守节自尽了,是为托孤。那程婴知屠岸贾性残而又多疑,所以与好友公孙杵臼设下一计,他把自己的孩子交于公孙杵臼,替换了那赵氏孤儿。于是赵氏孤儿得救,可怜那公孙杵臼和程家孩儿惨死,是为救孤。后来这孩子长大了,终于报了家仇,而那程婴也自杀以报公孙。”
那穷秀才听他讲完,大晃其头,道:“错了错了,这是史书上写的,大家自会看,算什么故事。”齐逸奇道:“先生要讲得是怎样的托孤救孤?”秀才道:“我要讲的这托孤救孤,婴孩就不说了,那程婴却不姓程,他姓齐,也不是什么权臣的门客,而是一位禁军总教头。公孙杵臼也不姓公孙,却是姓余,与那姓齐的是八拜之交。”
齐逸闻言心里突地打了个机灵,冷眼看那秀才,只见他摇头晃脑,酸气十足,不象是有什么心机之人,便按捺着听下去。秀才续道:“却说无论是哪朝哪代都必有忠臣奸党之分。有这么一个朝代,有这么一个大奸臣,为了一件稀世之宝,把那持宝之人的一家子老小几乎赶尽杀绝。这姓齐的和姓余的武功高强,又秉着一颗侠义之心,便天南海北地去救孤,终于救下了遗孤也得了那件宝贝。可是那持宝之人却只把宝物托付于姓齐的,姓余的极不服气,就象被那宝物吸了心窍一般,挥长剑称那姓齐的一时不妨把那他打落到崖下。呵呵,什么八拜之交,什么肝胆相照,都是狗屁。”他正自大谈不屑之言,忽听“嘭”的一声,眼前的桌子粉屑般断裂残碎。散散的摊了一地的木屑在他的脚边。这秀才吓得张了口,一时竟闭不回去了。原来齐逸听他谈论的分明是自己父亲惨死的那段往事,心中激荡,把桌子捏碎了。
“后来呢?”齐逸追问。那秀才听他问询,这才把嘴闭合,定了定神,道:“后来,后来便是那姓齐的死了,姓余的还好好地活着啊。”话才说完,他就看见一柄小剑无声无息点指在自己的喉间,剑尖的寒气已深深地透过喉头,直渗入五脏六腑之中。他吓得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你这是干什么?”
齐逸淡淡地道:“我想听完这个故事,后来怎样?那姓余的倒底是谁?”秀才战战惊惊地道:“没有后来啦,我知道的就这些。那姓余的好象叫余千劫吧,你等我看看……。”齐逸一抬手上的白绫,道:“都写这上边?”秀才瞪着他,喃喃地道:“这绫子什么时候到了你的手上?”齐逸微一挺剑,那剑尖已触到了秀才的喉上,点出一滴嫣红,道:“你还知道什么?”那秀才感到喉间一痛,这一下只觉得魂飞天外,道:“我的小爷,饶命啊,我哪里知道什么故事啊,一个月前,我在这闽候客栈的遇到了一位酒客,他给了我一百两的银子和那张白绫,要我在此等候小爷,然后把这个故事说给听。我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齐逸见他吓得冷汗淋淋,便收了剑,道:“那位酒客,现在在哪里?”
秀才小心意意地道:“这个,都是萍水相逢,一面之缘,我怎会知他行踪在何处啊。少侠要是觉得一个故事不够听,我还可以讲别的给你听,这个上至九重天,下到十八层地狱,公候将相,痴男怨女,但凡少侠想听的,学生都……”
齐逸知道在这秀才处再问不出什么来,便不再理他,走下楼来,他手持那白绫,上下翻看,却看不出所以然来。忽然身前掠过一阵清风,一个白衣的少女已欺到他的身前,一把把那白绫夺了过去。那少女抖了抖白绫,然后皱起小鼻子道:“你这小乞丐,从哪个大姑娘那里讨来这么个东西。”齐逸也不答话,食中两指一挑,已把那白绫勾回手中,然后放在怀里。少女原本就很大的眼睛这回瞪得更大了,道:“啊哟,还当宝贝啊。”声音极是清脆动听,可是音量也蛮大的,震得整个酒肆都音波涛天。
齐逸也不理她,双手环在胸前转身就走。那白衣少女追了上来,纵到他面前,本是皱着眉,瞪着眼,忽然表情变了,嫣然笑道:“你去哪儿啊?”她这一笑,清灵灵地似夜芙昼开,有种俗世难觅的绝艳。齐逸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少女道:“我看你好可怜啊,蓬头垢面,还破衣褴衫的,你要是不太忙的话就随我来,我给你换件衣服,再给你几两银子,这样才好赶路啊。”齐逸笑道:“有这么好的事。”少女也笑道:“你都看到我这么美丽的人啦,为什么不相信会有这么美好的事啊。”说着一把拉起齐逸的手,向那客栈的天字号房走去。白衣少女容貌姿态之美不可方物,却死死地拉着乞丐一般的齐逸,这情景让酒肆中的酒客看得目瞪口呆。
这少女把齐逸拉进房中,望着齐逸,只微笑不语,突然抓起齐逸的手腕,一口咬了下去。齐逸却不推阻,只是任命地道:“我说没有那么好的事吧。”那少女道:“你这死棋子,可知我这几个月找得好苦。”齐逸苦笑道:“这不是遇到了吗,让你咬也咬了,骂也骂了,气也该消了吧。”那少女缓缓抬起头来,已是满面的泪痕,轻轻抚摸齐逸的手腕,也不言语。
齐逸大感心惊,他从小与这杜筝筝一起长大,十多年来,多见她率性行事,却从未见她流泪。便柔声道:“还是气吗?那换一边再咬吧。”杜筝筝哽咽道:“我还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才十几岁,还不想死呢。”齐逸奇道:“胡说,什么死不死的。”杜筝筝道:“不是胡说,这几天我就一直想,再找不到你还不如死了算了。当日我见萧蝶衣回了蝶馆就跑去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那死蝴蝶骗我说你剃头当和尚去了。我一下就猜出他是在骗我,你出家怎会先不告诉我?于是我一气之下把他的蝶馆一把火烧了。我怕我师父骂我就出来找你,可是找来找去都找不到,那滋味真是难过,所以我就想还不如死了得了。”
齐逸想象萧蝶衣此时之怒,不觉摇头苦笑道:“你的脾气真该改一改了,这样下去一定会闯出大祸来。”筝筝拉他坐下,一边取绢帕沾了水为他擦脸,一边笑道:“那你可要看着我啦。你这打扮真是古怪,是怕被哪家小姐看上吗?”齐逸哭笑不得,他只觉得那罗帕轻盈芳香,心中不由一暖,忽心头升起一个念头,把怀中的白绫取了出来,又接过筝筝手中的罗帕,细细端佯,发现那白绫比罗帕要厚上一倍有余。
他心念一动,取下筝筝发间的一只金钗,挑开那白绫的经线与纬线,拆了一角,便发现白绫下面还有一层。筝筝看着好玩,便拿过去帮他拆,她手指极为灵巧,不多时便把白绫的表面那层拆了下去,露出了下面的那层,只见那层上不同于表面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故事,而是只写了十六字:十六年前,伤心崖上,宫九一剑,顿失乾坤。
齐逸望着这十六个字,脑中千头万绪纠结。宫九,莫不就是那故事中的余千劫,还有,这暗里讲故事的人又是谁呢。他心中焦灼,对筝筝道:“我有事要办,你在这里等我。”说罢,从那打开的窗子一纵而出。他身影快极,翩若惊鸿,筝筝追到窗前,他早已踪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