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肠剑》月光小掬

5、逝剑闽藏（完）

　　五月，黄梅时节。
　　一场梅雨从昨天黄昏时分开始稀稀沥沥地下起，绵绵密密地织了一夜。九宫山庄的青石小径被雨水冲刷，比早前的清洁干净又多了一份细腻和无尘，石缝中生长的些许碧草得到雨水的滋润，青翠欲滴，正应了那句词：“瑶草一何碧。”
　　沈从风撑着一把油纸伞，正踏在这段青石小径上。细雨如丝，激打在油纸伞上，然后取径从流，于是那伞的边缘就如斜挂了一圈薄如蚕翼的水瀑。沈从风小心地绕过山庄的第二道门廊，走下台阶，便看见宫九遥遥地坐在对面的长廊里，如烟的雨瀑中，正自一个人对着棋盘研棋。他微微一笑，不愿再让青泥污了鞋子，提气飞纵，撑着手中的伞，一阵烟似地掠入那长廊之中。他收了伞，笑道：“三日啦，你可破了我这九宫之局？”
　　宫九没有即刻回答，目光从棋盘上游移开，抬起苍白而修长的手，取了身边的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方道：“你道这残局乃是上上之玲珑局，我三日即破岂不无趣？”沈从风哈哈大笑，坐在宫九对座，道：“破不得便说破不得，想这十数年我设出千回百劫，残局无数，都被你尽数破去，害得我滞留闽地，如同缚于茧中。可是这一局是神仙局，你若破不得，我可要拍拍袖子走人啦。”宫九笑笑，手掌摊开，微微前倾，道：“那就请落子吧。宫某若输了，必当为沈兄奋置行藏。”沈从风闻言取一黑子，便向那棋局点去。
　　雨丝如瀑，从那长廊两侧疾泻而下。两人如同坐于一寂静的长匣之中，淡定地享受着子落棋盘的叮叮余音。忽一仆人，细碎了步子，从长廊的一侧匆匆地走了过来，那仆人手捧一个长不盈尺的椴木匣子，对宫九道：“老爷，门外有位爷，言说仰慕老爷您的高洁，所以将一件宝物相赠。”说着将手中的长匣托起。宫九转头看了眼那匣子，顿感一股寒气逼来。他微微一愕，道：“客人现在何处？”仆人道：“那位爷已走了。”
　　宫九点点头，示意那仆人把长匣放在桌上，然后挥手让他退下。他抬手便欲打开匣子。沈从风忙道：“此物来例不明，宫兄小心。”宫九微微一笑，道：“不妨，若有机关，宫某自会提防。”说着已把那匣子打开。匣子里并无异物，一只狭长的剑器横卧在匣中，上面还盖着一张白绢，宫九取下那白绢，顿觉眼前一炽，一只四溢着挲挲寒光的小剑展现在他眼前。
　　沈从风一见此剑，脱口叫道：“这是鱼肠剑。”他是习武之人，知此剑为剑中极品，一时间心头如冲出了一股热气，燥动着心脉，激动无比。宫九望望他，目光闪烁，淡淡地道：“兄台如何得知？”
　　沈从风道：“这剑，这剑，我怎会不知，用剑之人怎会不知这鱼肠，这剑是看一眼就会被人认出的。”他望着那鱼肠剑，眼中露出一种灼热的光芒，尤如陷入痴恋的男子遥望着心中的恋人。宫九淡淡地道：“沈兄即是识剑之人，那这剑宫某就转送沈兄了。”沈从风大是意外，道：“什么？你送我？送我？这是鱼肠剑啊。绝世之宝啊。”
　　宫九笑道：“沈兄错了，绝世之宝到我宫九手中又有何用，我已是残废之人，要这宝剑又有何用。”说罢，举起剑匣向沈从风递去。沈从风不曾想自己会遇到这天大的好事，激动得喉头嚅动，抬手便接。可是面前忽然闪过一道白光，一下子淹没了宫九的脸。他一怔，那物激中他的咽喉，力量极大，一下子把他的身体击打了出去，重重地落在长廊外的草坪上。那铺天盖地的雨利刃般地向他袭来。
　　一只白绢射入了沈从风的咽喉，硬生生地把喉部割开了。那白绢是从宫九的手中打出来的，急速飞旋的力量使得它变成了一块铁片。这白绢原来是盖在一柄小剑上，那剑名为鱼肠剑，据说，他是剑中之煞。
　　“你…为什么…，我们是…十多年的…朋友。”沈从文勉力说完这句话便断了气。鲜血从喉部急喷而出，旋即被急雨冲走了。
　　宫九端坐，依旧淡淡地道：“十多年的朋友？焉及这剑气的分毫。”他手抚着剑匣中的小剑，指尖过处，冷冽清寒，那剑锋在他的指肚划出了深深的血口，他抬手望着指上的血，喃喃地道：“没错，没错。”笑容在他的嘴角展开，越来越大，几近狰狞之态。
　　突然，他发现长廊的不远处，静静地立着一个少年，衣衫褴褛却背脊挺直。他眯了眯眼，忽道：“剑，是你送来的？”少年缓步走近，衣衫上有被雨水淋湿的痕迹，头发凌乱，可是一双眼却是点漆一般明亮，他漫声道：“不错，我看先生很喜欢这把剑，那么我有几个问题想必先生会知无不言吧。”
　　宫九目光闪烁，道：“你想问什么？”少年齐逸道：“十六年前，你可曾到过太姥山的伤心崖上？还有，三个月前，少林寺前的青衣蒙面人，是不是你？”宫九冷笑道：“你想知道得还真是不少。年青人，打赢了我再说。”说罢，抓起一把棋子，向齐逸击去，这棋子从他手中打出，便如飞蝗石一般，盯紧了齐逸上中下盘的各大穴道。齐逸疾退，手中已握一剑，剑尖如芒，快速地点拨迅疾的棋子，但闻清脆的震响如雨打蕉叶一般连绵响起。那棋子被弹动，纷纷击向长廊外，在雨雾蹿行留下一串串烟轨。
　　齐逸一边挥舞长剑一边道：“十多年前，点苍派有一名剑客，名叫余千劫，他不仅剑术高超，还有一招独门暗器绝技，名叫“千徊百劫”，不知现时你用得可是这一招？”宫九冷笑道：“沈侠一的弟子果然不凡，百劫你挡得，再试试我这千徊。”说罢又抓了一把棋子，这回却不尽数击出，而是逐个打出，那棋子不再走直线，而是盘旋着冲入廊外的雨雾，然后又挟带着千万的细小水滴返回，划了个弧线击向齐逸。每个棋子的走向，速度，力量又尽不相同，但闻棋子破风发出各不相同的声音，寂静的回廊中，显得非常诡异。齐逸一时不防，被一枚棋子击中了后心，立时呕出了一口血来。
　　齐逸立刻换招，不退而进，手中长剑舞出一个波形的剑花，那棋子撞击到这波形剑花之上，立即光芒四射，发出金戈相击的声音，足见力量之强，他这前进时速度快了数倍，从那密集的棋子网中一破而出，如流星一般向宫九弹来，口中道：“你已承认自己是余千劫，那我问你，十六前，可是你一剑刺瞎齐慕南齐大侠的双目，把他逼落伤心崖下？”话音未落，他手中的长剑已点中了宫九的眉心，那宫九也不答话，挥鱼肠剑向上拦去，但见一道五色彩芒一闪，齐逸长剑立断。
　　齐逸面色不改，那断剑气势如虹，继续刺下去。宫九疾挥手中剑，只见齐逸手中长剑寸寸而断，齐逸左掌抬起，一旋一引，那掉落中的断剑似有了生命，疾向宫九刺去，饶是宫九手中握有宝剑，也来不及击打这已到面门的数剑，只听他一声长啸，从轮椅中纵起，侧身退到长廊之外，身子打了个旋，然后打桩立在了草坪之中。急飞的雨向他兜头打去，却在距他头顶三寸外被阻住了。
　　齐逸也追出长廊外，手中长剑只余剑柄前的数寸，他就用这数寸之剑点指宫九，道：“你并无残疾，为什么要坐在那轮椅之上，你要隐瞒什么？”
　　宫九冷冷地望着他，突然眼光越过齐逸，向齐逸的身后看去，眼神一忽儿变得复杂起来，好似心痛，又似不甘，还有更多的不知所措。齐逸疑他用诈，是以并不回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忽然一个低沉柔和的声音响起：“骗我，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齐逸心头一颤，顾不得提防宫九，辙身向背后望去，只见宫九的妻子，那个中年美妇遥遥地立在长廊的尽头，急雨中烟波一般地飘渺。她的声音也飘浮着传来：“十六年前，你为什么不让我死？你骗我为了救我从那伤心崖上跃下断了双腿，拖着我这已没有心的人留在这世上十六年。可是我明白了，原来齐哥根本就是你害死的，为了鱼肠剑，为了得到我，十六前，刺瞎齐哥双目，把他逼落崖下的那个人原来是你。你骗得我好苦。”
　　齐逸闻她言但觉如被闷雷击中，她是谁？会在十六前，从伤心崖上一跃而下。她是谁？会丢了心又苦活在这世上十六年。她是谁？
　　宫九垂了握着鱼肠剑的手，低低地道：“小怜，看在你我夫妻十六年的情份上…”不待他说完，那中年美妇已拔出一把匕首，低唤：“慕南，我对不起你。你等我。”然后把匕首深深地插入了心口之中。
　　齐逸心中再无疑惑，知道这自刎的中年美妇正是自己的母亲曲诵怜。他飞纵到曲诵怜身边，只见那妇人已跌倒于地，闭目而亡，鲜血从心口处汹涌而去，迅速地染红了雪白的罗衣。他颤抖着手又怀中掏出一蒲大师交给他的母亲唯一的遗物，一方衣角，眼前妇人的惨死与十六年伤心崖上回忆和幻想中那凄情的一跃交叠在一起，震荡着他的心脉，他跪倒在曲诵怜身边，低低地唤道：“娘，娘，我是齐逸，你为什么不等等我，为什么不等我喊你娘。”他心中悲苦，一口鲜血疾喷了出来。
　　曲诵怜自刎而亡，那宫九也是郁结于心，掌着那把他心心念念欲求的鱼肠剑，大叫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死？我为了你十六年扮一个足不出户的瘸子，放弃了自己大好的前程，十六年，是十六年啊。你为什么还要死？难道这十六年的感情还比不上你和齐慕南才三载的夫妻情分。好啊，你去死，你去死！”他挥舞着鱼肠剑激打周遭的雨，道：“为什么要下雨？十六年前也在下雨，因为下雨，所以她去跳崖。今天又在下。老天，我不许你再下。她已经死了，我不许你再下。”
　　他转眸看见齐逸跪在曲诵怜的尸身旁，失魂落魄，便咬牙道：“都是你这个小杂种，没有你，小怜就不会死。我现在就杀了你。”他挥剑刺向齐逸，一招“白虹贯日”，与那晚在南少林墙外一般无二，可那气势，却如蛟龙出海，万山倾倒，映着鱼肠剑的五金之光，挟带着万千雨滴的浩然之势，直劈向齐逸，那一瞬，整个庭院内五色之光狂泻，风雷之声呼啸，那长廊之顶在这剑势之下被震得断裂。
　　齐逸抬头。鲜血还残留在他的唇边。
　　齐逸看到那剑。那剑是搏命一剑。南少林前，青袍客并未用全力，因为他心中还有牵挂，可是现在，鱼肠在手，心爱的妇人也已死，他已无牵挂。
　　齐逸突然觉得累。他也不知自己做的一切是对还是错，他突然想起九鲤湖有一个传说，升仙的传说。对，去那里，带着娘去那里。
　　电光火石之间，宫九突然发现面前出现了许多个齐逸，手持着一柄断剑，凝着眉望着自己，他这一剑，精准的一剑，竟刺空了。然后齐逸的断剑一弹，便似生出许多个剑头来，他用鱼肠剑急扫，叮地声音响起，齐逸的断剑被他削去了残留的最后一段。
　　可是，突然白光在眼前一晃，他看见两根手指。然后，一种撕裂般的痛激遍了他的全身。齐逸左手食中两指夹住那断刃，将他右臂硬生生地削了下来。
　　“唐宫飞天”是这一招吧，沈侠一把这一绝技也传给了这少年？
　　宫九委顿于地，咬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他看见自己握了鱼肠剑的右臂就在不远处，苍白，软弱。然后他望见齐逸抱起曲诵怜，头也不回地沿着长廊走了下去。很快，天地间就只余下雨的声音。那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冷淡，无情，还要继续下下去的雨。他发出一声号叫，挣扎着起来，自封了断臂处的几个穴道，阻止了血流。然后从已无生命的右手中取回鱼肠剑，踉跄着奔出了山庄。
　　只要有这柄剑没有输。他咬着牙，忍受着剧痛，却止不住面上狰狞的笑，十六年了，该是我余千劫的，就一定是我的。
　　雨若倾盆，山路泥泞，宫九跌跌撞撞地走着，突然，他看到前方不远处立了一个黑衣人，一双呆滞的双目遥遥地望着他的方向。此人长相极是恐怖，面如鸡皮，上浮纵横的皱纹，残眉稀疏，两颊无肉，唇色如灰烬，僵着身子立在雨雾中，让人分不清他是人还是夜叉恶鬼。
　　“我盲双目，你断一臂，天理循环，倒还公平。”
　　宫九望着这黑衣人，突然心中生起一股寒意，那是一种经年累月积聚下的恐惧，一波一波地袭击着他的身体。
　　雨，还在倾盆而下。

　　却说齐逸怀抱着母亲曲诵怜，跌跌撞撞地踏上一条泥径，他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去到近处的九鲤湖畔，求仙人带母亲亡灵入仙道。急雨如瀑，他只凭着耳力寻找瀑布的水声，茫然地一步一步走下去。数月前，母亲倾身向他，裹代着兰麝香意的那微微一笑，幻影一般不断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喃喃地道：“娘，您此去蓬莱，与孩儿便是隔了天涯。可是，可是孩儿一定会去看您的。”
　　方才的激战中，齐逸被宫九的棋子击中后心，已受了很重的内伤；母亲惨死，他又自残伤了心脉；最后使出那一招“唐宫飞天”更是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元气，是以他眼前景物已是虚浮飘渺，耳中听到的声音，也渐渐转弱。硬撑着走了十数步，便晕倒在地。
　　幽幽缈缈，齐逸不知自己晕迷了多久，耳中突然听到了一丝细如烟的长笛之声，钻在耳中，绕于心上，连绵不绝。一曲终了，又一清箫之音绵绵而上，乐音清缅，习习如春风化雨，又似清雾偎月，融融淡淡，引人暇思。后来但闻一古琴声奏响，那曲儿斑斑驳驳，从极低处攀起，愈来愈高，愈来愈清，忽又大落，一时间，江河之堤若尽皆倾坍，浩浩江水一泻千里，忽一时又见春江月明，思乡之人影落栏杆，遥遥远处，千桥泷水，万舟揽月，一摇一荡已是千年的哀伤。这乐曲他本极熟，可是却想不起叫什么名字，只觉得这曲子扯困着他的心儿，似一个柔若无骨的舞姬，缠绕着他，不使他离去。他挣扎着想张开眼，可是如入梦魇，不能使出一丝力量。于是他只有认那曲儿在心间环绕，神志一时清明一时又混沌.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终于撑不住了，昏昏睡去。
　　齐逸醒来时，那琴声还没有断绝，他一听便记起这是一首《二十四桥明月夜》，从小到大，不知听筝筝弹了多少回了。他撑起身子，果然看见一身白衣的筝筝，偎坐在他身旁，正自弹拨着膝上的琴，见他醒来，弯眉一笑，道：“醒来啦。”齐逸漫目四望，只见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花冢，想是筝筝为他母亲搭的墓穴。他一时脱力，又倒了下来。筝筝一曲终了，方将那琴放于一旁，倦倦地把下颌放在齐逸的胸前，道：“你看我盖的这花冢还好？这女子我不认得，可是即是你死死抱着的，一定有些渊源，所以我不忍放她在地上受尘，就埋了。”
　　齐逸喃喃地道：“那多谢你了。”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说给她听，可是却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方道：“这是哪里，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杜筝筝微微偏头，泪水顺着脸庞落到他的襟上，道：“不知道，便是找到了。”哽咽着已不成言。齐逸轻轻握起她的手，只见双手的指腹已被那弓弦磨去了一层皮，血丝渗出，不禁心中一痛。他紧握着这只柔嫩的小手，道：“即然找到了，我便不再走了。再也不走了。”
　　数天后，齐逸带着筝筝返回闽来客栈，终于喝到了那有着传奇故事的“孝九粥”。此时已是六月天，闽江如注仙流，澎湃浩荡，齐逸遥望着不远处的巨浪涛天，内心感慨不已。那小二奉一包裹于他桌上，言说是一位酒店的常客托他代为转赠。齐逸感那物寒气迫人，心中隐约已知晓，是以微感诧异。
　　筝筝甚是好奇，解开那包裹，内中有一椴木长匣，上面还有一封信。她打开那封信，只见上面写着：“为扶孤隐忍十六载，愧对吾儿，实无颜相见。鱼肠一剑，累人无数，盼吾儿妥当收藏。”信上即无眉案，也无落款，甚是无头无脑。她不明所以，轻轻地读了出来，再看齐逸，却见他目中隐隐有泪光。
　　她心中大是不忍，道：“什么吗，没头没脑的，还乱认儿子，谁希罕要他的东西。”
　　齐逸却不言语，打开剑匣，拿起那把鱼肠小剑，细细地端佯了片刻，忽然舒展双眉，微微一笑，随即振臂向那闽江投去，只见那小剑五金光芒一闪，便淹没在那闽江的洪流之中。这闽江，汇千溪之流，万川之水，又挟带着这柄绝世的宝剑，不知将行到哪里去了。

　　the end
　　(感谢您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