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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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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明翰?”依依舒适地靠坐着,微微提高了音量。
这一下倒把莲君吓着,她惊慌地跳起来捂她的嘴。其实,为了嗓子着想,他们说话从来是轻声细语,适才依依的这一声,绝传不到屋外去。可莲君心底有些虚,被一个名字激得跳起。
“你不要……最近,我只是与他……走得略近些。”原本试图理直气壮,无奈底气决然不足,莲君的言辞是太过明显的辩解。
“是啊,是啊,隔三岔五就见面。平日里我们也就得这几个钟头。你快连我这个好姐妹都记不得了。”依依戏谑的口气,但亦是轻声说了,她们是管教甚严的梨园弟子,这事情仍然可大可小。
她又问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可是老实可靠的?我见过没?”
“大概是见过的,是个戏迷……”
“呀!”她立刻打断,说:“单是这点就不可靠。戏迷么,老是想着你舞台上无比的光鲜。你又不会一辈子上着妆,扮着别人的故事!”
“不会的,他是个大学生。”莲君边说着,边给依依斟茶。虽然,她们未曾眼见熙照当年在英伦的模样,可这下午茶的习惯,她们倒是潜移默化。
“哦?是学生?”依依端起茶杯,红茶几乎映照着午后的日光,在瓷器杯子里煞是好看。
“圣约翰大学的,哎,医学院。他说待下次,我若有空,一起去校园里散步。”莲君说话的神色间颇有向往之意。
“散步?不就是聊天瞎转转!”
莲君伸过纤纤手指,作势要打,依依轻笑着避过,说:“慢着慢着,你可仔细了,我一个闪失,就糟蹋了你这宝贝茶具!”
“呵,真是,”她立刻收回手,捧起自己的茶杯,“可你啊,我把心事说给你听,你尽与我玩笑!”
“我的好师姐,”依依轻轻拍她肩膀,说,“你看你这几日,一根弦紧绷绷的。我们喝茶聊天,你该松一松。”
“前日,竟是有人喝了倒彩。我……我就是不想班主和师父失望。”少女的小小面孔异样的肃静。
“我听二师兄说,那人也是奇怪得紧,确实喝了倒彩,之后又送花到后台。你千万别理,说不定是什么有钱少爷消遣呢!”
“这……今晚我和二师兄唱牡丹亭。”声音里有小小的失落。
“不都是你的代表作?我知道,你也难免有偏爱,正在兴头上,忽然就得改。可班主这样安排,无非是让你多历练。终有一日,你每日在舞台上孤芳自赏,底下照样全是众星拱月的人。”
依依的见解独到,令她茅塞顿开,笑道:“依依,你心思真好。我做梦会想,日后你我携手在舞台上,每日都是满堂喝彩。
“我并没有看得那么远。莲君,你与我不同,你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戏,愿意一生都在舞台。你定会唱出个名堂的,呵呵。”
“没有,没有……你……”
“咦,刚才我们在说你的周明翰呢!”
“这个,我也不知如何向你介绍,不如下次我们约好了,你与我一道去他的母校?”
“也好啊。”
莲君正要点头,忽然想起,嗔道:“呀,你刚才说什么,什么我的周明翰!你可真坏!”
“哈哈!”依依留下一串曼妙的笑声,如一段动听旋律传出小屋,荡漾在整栋石库门里。
六月天,时常飘过小雨,是上海的黄梅天。
周明翰站在国泰大戏院门口,右手紧握着两张电影票,等得很是焦急。来得时候还看得见晚霞,可这天变得真快,好像翻书一般,天空将阳光收起,淅淅沥沥的雨就来了。他本就是瘦高个,此刻站得笔直,极目远望的样子,看着有些书呆子的傻痴。渐渐雨丝稠密,他只能躲进屋檐,他担心莲君没有带伞,又担心她会躲雨不来。
直到对街出现她玲珑身影,他一颗心才稍定。莲君穿着件淡蓝色旗袍,她撑着一把小伞,抬头向他望来。雨雾掩不住她姣好面容,她的浅笑美好胜过适才的晚霞。她一手打伞,一手稍稍拉起裙角,灵巧地避开小水洼,走到这边来。不过几步路,却看得他赏心悦目,仿佛她使得是莲花步。
“淋到雨吗?我等在这里不要紧,你可是走得急了?”明翰接过伞收好,连珠炮似的问候着。
莲君看着他觉得有些好笑,说:“我带了伞了,张妈关照的。雨下得不大,倒是你呀。”她拿出手帕,伸手为他轻轻抹去肩膀的雨滴。
他缓过神,不好意思地笑,露出洁白好看的牙齿,“呵,是。”
“对了,轮到我们进场,这个月刚上映的《渔光曲》。”
路灯亮起,像站在街边的卫士。雨停,但是天空没有星光。电影散场,两人并肩沉默着向前走去。莲君的眼因为哭过显得微肿。
“我觉得这是部好电影,不过,使你哭成这样,对不起……”明翰嗫嚅着开口。
莲君把手帕叠好,说:“干嘛说‘对不起’呢,我只是太感动。这电影像真实的生活。”
“对,报纸上说,电影导演率领摄制组到浙东的小渔村,体验生活、拍摄外景。”
“怪不得,我感到电影里的场景就像发生在现实里的。”
“导演不容易呢,如今还能拍出这么好的左翼电影。他分析社会、分析人生,使得这部电影有社会意识。”
莲君听到很多陌生词汇,转过头默默看了他一眼。
他似乎察觉,“莲君,我慢慢解释给你听……我们的阶级……”
送莲君回家的路并不长,但他们似乎一步拆成两步走。眼看再转过一个弯,就到尚贤坊。
“我请你吃东西吧。”莲君一开口,稍稍有点后悔,她所说的是门口的食摊,可她想起明翰是富家少爷。
“是你说的那家摊子?好啊,早就想尝尝。”没想到明翰毫不介意。
两人就坐,点好吃食,又继续说东说西。这时节,天气闷,并不是真的热起来。下了场雨,倒还有几分凉,热腾腾的吃食奉上,明翰见着就欢喜,加之他早就肚饿,老实不客气地吃起来。
“不过几步路。”吃完,两人继续走,莲君说不用送。
“要的,我总要送你到门口,”说着,明翰褪下中山装,披在莲君身上,“夜里凉,你千万不能受寒。”
话音未落,天空又飘起雨。明翰赶紧打起伞,遮在莲君这一边。
“也好,你送我到门口,这把伞借你回家。”
两人走路不说话,她断断续续哼起曲调,他听出来正是适才的渔光曲。
“你这么快就已经学会?”
“哪有?只记得开头的歌词。”
“唱唱吧,你嗓子这样好,一定好听。”
莲君一本正经清清嗓子,唱到:“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早晨太阳里晒鱼网,迎面吹过来大海风。”
唱罢,她说:“就这两句。”
“呵呵,你记性真好,只听了一遍。你平时唱的戏文比这个难吧?”
“对啊,戏文有时候还颇拗口呢。京剧里似乎没有当代的故事。”
“只是此刻而已,将来一定会有。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因为矛盾性而发展,到时候京剧既保留传统,又能与时俱进。”
“呵呵,会吗?”
“说不定就是你写的戏文呢?你到了,快进去吧,下次……下次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给你介绍我看的书,讲‘辩证唯物主义’。”
“嗯。对了,你的衣服。”
她对他所说,好多都是懵懂,可是心里总有着无解好感。她一直看着他消失在巷口,这才转身进了门。一会儿,班主他们就要回来,不知今晚舞台是如何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