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离合》霜天草莓

6、第 6 章

　　依依觉着，莲君的描述忒过简单。她只说是个蓝眼睛的记者，只字不提这洋人长得如是好看。
　　脸上是浓重的戏妆，人又裹在层层叠叠的戏服之下，她总在这个时候胆子最大。已经肆无忌惮凝视很久，近观这丝毫不相干的美好，不由心情大好，她尽情留下迷人的倩影。依依尤爱镜花水月的意境，每次去看喜爱的电影，幻想自己是女主角，尽数陶醉一番，却总是立即洒脱回到现实。以前，她看向二师兄的目光，因为内心的期待而饱含羞涩。可是，眼见他娶了米铺的二小姐，再看他时，眼神就可以直白，把他当做青梅竹马，但却无甚亲厚的兄弟。她有着不自觉的清醒。
　　今晚杰森独自前来，没有于飞做向导。而莲君仍然唱压轴，尚未开始上妆，她便领着杰森在后台介绍。她说的极慢，时不时还停下来，可她说的他未必懂。转头正瞧见他思索，微微歪着头，全神贯注的努力表情，莲君不由笑，这高大洋人却是孩子般的表情。
　　“你开始准备？”他说话慢条斯理。
　　“哦，差不多了，要不……”
　　“请忙，我去旁边坐。”
　　杰森话不多，且懂礼貌。莲君见他挑了位子坐，并不影响旁人。她一旦开始上妆，自在平静，心无旁骛。
　　这边厢，有人给杰森端了杯茶。依依上前，悄声说：“你且坐着就好，什么都别动，一会儿师姐，”她指指莲君，“她上妆的时候，你可别惊扰她。”说罢，她以为杰森全听懂了，径直候场去了。
　　杰森望着离去的“虞姬”背影，心想东方还是西方，舞台上总少不了悲剧。方才听莲君的讲解，他已把“霸王别姬”的故事归为《罗密欧与朱丽叶》一类。
　　他抬眼，远望镜中的莲君。那些粉墨在她手中逐一晕开，手指在精致小脸上轻推慢揉。她拿起的似乎是毛笔，轻轻地又好像是画笔。他目不转睛，忽然想起，这是含蓄的东方，他赶紧别过头，装作无所事事。
　　莲君妆扮妥当，站起来转一个圈。悉悉索索的声响，引得他转头细观。是了，时空仿佛转变，妙龄少女又化作雍容贵妃。
　　她的妆容，她的服饰和行头，一切妥帖，这时，她又自在起来。杰森在她身旁坐下，想做简短访问。
　　她本来也奇怪，怎么这个外行人都不提问，在他摊开的笔记本上瞥了一眼，只见纸上密密麻麻的记录，立刻明白过来。真是个用功的记者，已经做足了准备。
　　“楚小姐，您在舞台多少年了？”
　　无论杰森多么努力，这个“楚”字由他说出，几乎有点难听。
　　“跟着师父学艺有十一年，第一次上台时七岁。”她尽量挑简单的词汇，回答他的问题。
　　上了妆的莲君，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算笑，也是隐在嘴角，不可察觉的微微上翘，不复之前的鲜明活泼。可一双美目，仍旧灵动，嬉笑怒骂尽在不言中。
　　他想知道她几岁，可是在西方问女子的年龄，都是大忌讳，何况是在东方，问一个女性演员的年纪。他不知该怎么开口。
　　“我今年十六岁。”似乎知道他心事般，莲君已然回答。

　　一转眼，已是连唱了三日的压轴。莲君又一次在掌声雷动中谢幕。她重新站立，仰首的时候，几乎是带着晕眩。如果余生，都将在这风口浪尖，像是活在日不落里，永远明媚和煦，她真想在这舞台上旋舞，但愿一直唱，唱一辈子的戏。
　　后台摆满鲜花和礼物。
　　“这束花……”一大束黑玫瑰，依依拿在手里，似乎是爱不释手。
　　“你拿回去插起来吧。”莲君含蓄地借花献佛。
　　“呵呵，也好，我妈喜欢。不客气了，不然倒显得却之不恭。”
　　两位舞台姐妹说说笑笑，闻着花香，信手拆开显眼的盒子。莲君留意到，连着三日都有个硕大的花篮，是来自安少校的。他每日占据正中的包房，不过，都由班主招呼，莲君并没有特意去拜见。心里倒是有一丝好奇，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是这个念头，在她的目光转向其他的礼物时，立即被忽略了。她看见一样礼物，包得四四方方，孤单单落在地上。她拾起来，仔细拆开，是一本书，书名是《巴黎茶花女遗事》。外国小说吗，莲君倒是很喜欢。她预备收好，带回去阅读，心里很感谢热心的戏迷。
　　莲君每日练功，丝毫不敢有懈怠。张妈起得很早，她出门买菜的时候，叫醒了莲君。等她回来，准备好早餐，莲君已练得热火朝天，而如卿亦会在一旁指点。姗姗晚起的是熙照，他几乎一丝不苟的人生里，没有早起这回事。十年如一日，他起得最晚，还老大不情愿，低着头，趿着鞋，拖拖拉拉走到餐桌边，此时都懒得正眼看人。
　　莲君乖巧地上前，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热粥，恭谨地摆到熙照的面前，静静地并不多话。
　　“他原本是个少爷呢。”如卿指着熙照的背影，和幼年的莲君说。那时候，她只是懵懂，不记得他的语气是否戏谑，倒把原话记了个大略。云班主在外间八面玲珑，教导徒弟规矩甚多，然而他自己于细微处，却并不是个好榜样。
　　“莲君，你二师兄昨天托人来说，病是好了，嗓子还未好，”半碗粥下肚，熙照好似睡醒，吩咐着，“你再独挑大梁，唱几日贵妃醉酒。”
　　“嗳。”她老实答应着，心下很是欢喜，她又能“独霸”舞台几天，二师兄也大大好转。
　　“你的步履仍是飘，要练得轻巧稳妥。”如卿说。
　　“师父，您受累，待会儿再指点我一下。”
　　熙照一发话，餐桌上立即热络起来。
　　“李师傅他们的工钱，昨儿结了这个月的。”张妈也一桌吃饭，她给熙照做后勤汇报。云家班的人精简得很，琴师几个都是签了长约，而龙套并不固定，一般都是月结，因着熙照出价较高，这几位师傅大都能跟上半年。
　　大师兄和依依前后脚到了，大家立即刻苦练功。杰森天天来参观，很多时候他只是沉默，望着大家惘然出神，可笔记仍然是写满数张，他在中午客气的告辞。到了下午，莲君得空，翻起那本戏迷送的小说。扉页上一角，是小楷写的“周明翰”，字迹刚劲有力，她猜是戏迷的名字。连着好几天，她休息下来，手里都捧着书。很快，一本书读完，她这才发现，这周明翰只送了上本。
　　她心急欲知下文，便跑到附近的书店寻找。她哪里知道，她一推开书店的门，一双盼望了多日的眼，像觅得知音般炯炯有神起来。她在书架上寻觅，终于瞧见下本，可有一只大手比她先一步取下。她转头瞪着那高她一头的青年，却见那青年毫无愧色，甚至是喜上眉梢。
　　他笑得很是灿烂，轻轻把书递给她：“可让我等着了。”

作者有话说

　　这些天加班那个狠哦，更新晚了，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