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离合》霜天草莓

5、第 5 章

　　莲君的小手缩在袖子里，握着拳头又紧了几分。她当然不是头一遭照相，今年春节云家班还拍了全家福呢。
　　只是眼前奇特小箱子，正由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逐渐恢复成相机。她很仔细地瞧着，几乎有些局促。然而完整地观摩了一遍，仍不知是怎么摆弄出来的。
　　此刻，莲君前所未有的受宠若惊着。居然有两个记者，大清早就赶来，巴巴地等着给她照相。
　　“我叫詹杰森，来自美国纽约，我是个记者。”眼前的高大年轻人，浓密的棕色头发，一双眸子是晴朗天空的颜色，他说的中国话算不上字正腔圆，但是语调已经非常接近，吐字清晰可辨。
　　他的自我介绍，使得莲君不由睁大了双眼。她从小住在这法租界，洋人见得很多。就算这年轻人有着西方电影中，英俊小生般的长相，也不足以令她惊奇。可他努力说着她的语言，谈吐间洋溢着热情。
　　“我叫于飞，是申报的记者。我一般写时政报道。今天是带路。这位外国记者，给国外报社写专栏，介绍东方都市文化。我们昨天观赏了楚小姐的演出，他想写篇关于上海京剧的稿子。不知道可以让他为您照相吗？”
　　于飞这次绝对的好人做到底。他的效率之高，令自己骄傲。把杰森带来，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大半。其实，他心里对杰森有几分艳羡。海外的报社居然会出钱，找人写这样文艺的专栏，无关政治，无需高谈阔论，只要如实的描写见闻。他看了杰森的几篇作品，虽然他的英文，不至于能通读全文，但是图文并茂，内容相当生动，确实是一项创作，并不是全因着猎奇心态。故此，杰森想为大洋对面的读者介绍京剧，配以一个美好的女性形象，于飞很是赞成。
　　“美国人也知道我们的京剧，梅先生就曾经远渡重洋巡演，盛况空前呢。”于飞又补充道。
　　客厅正中坐着班主和师父。如卿还想要说些什么，熙照就一口答应了。莲君想，班主一直开明，而且又是留过洋的，接受外来的事物总是很快。
　　“詹先生，稿件发表前，请让我们看一下。”熙照说。
　　对呀，班主是懂英文的。虽说他穿月白长衫俊逸不凡，但有时他一身西装也很潇洒。怪不得呢。外表和内在是有很大联系的。
　　“准备好了？”杰森语速很慢的问，他神采奕奕的蓝色眼睛看向莲君。
　　春寒冻人，屋子里烧着炉火，莲君还穿着件黑色绒线开衫。听到他问，她赶紧褪去了，露出旗袍的全貌。选了件深蓝色的旗袍，做工华丽精细，袖子遮着手腕，并不是时下最新的款式。
　　“嗳，好了。”她将衣服整齐叠好，放到一边的凳子，动作优雅正如舞台上的扮相，可一张仍显稚气的脸孔，笑容甜美，没有任何寂寞悲伤的迹象。
　　杰森在镜头里凝视，有片刻的失神，继而暗忖，眼前的可人儿，是怎么演活一个和她不相干的贵妃？
　　于飞告诉他，楚莲君是坤伶，还写给他这两个字，可他念不清楚，更是不明所以。直觉这是艺术家的称呼。他心下有几分激动，一时只是看着镜头。
　　莲君忽然感到不自在。刚才光顾着留意相机，不曾想过要摆个姿势照相。她暗自扭捏起来，要登报呢，刘海可是服帖，手又要怎么放，露齿微笑，抑或干脆不笑？沉吟直至拧眉，她垂下眼帘，扫视地面。
　　似乎僵持很久，摄影师没有半点抱怨。莲君以为会听见催促，不由抬眼观望。谁知竟是四目相对，杰森在凝视她。照理，这般肆无忌惮，两人都会尴尬。尤其是她，不管对方是何意思，应该立即避开直视。不知为何，片刻眼神交会，倒教她心定神安。杰森目光灼灼只因赞赏，他微微一笑，自然而亲切。
　　莲君跟着微笑，春日般美好。她的甜美纯真显露无疑，半点没有矫揉造作，是浑然天成的明星风范。
　　杰森按下快门，毫不犹豫。

　　“你似乎又长高了些。”依依边说，边站到莲君身后，比划了一下，好让她在镜中看得清楚。
　　“噢？真的呢，我自己倒不觉得，还是你眼力好。”
　　“你们这对姐妹花，身段、姿容真是样样出色。”旗袍店的老板娘在给莲君量尺寸。
　　“都是老主顾了，顾大嫂还这么客气，只管把我们夸上天。”依依挑个座位坐下，她和莲君分别选了式样和料子，适才她已量好了尺寸。
　　“哎呀，每次都是照实说，说多少遍，也不嫌多，”顾大嫂笑吟吟，手上不停，“好了，二位放心，我家顾师傅一定用上十二分心。你们喝口茶，歇一歇再走吧。”
　　小学徒换了两杯热茶端上来。莲君却没坐下，而是拉着顾大嫂，说：“顾大嫂，拿几件披肩我看看，好吗？”
　　她来回巡过几轮，最后拿起一件紫色的，在依依身上比划：“你觉得怎样？”
　　“你知道的，我一向欢喜紫色，你么，不是爱穿蓝色的？”
　　“那就这件，”莲君也没问价，转头为依依穿戴上，“就是给你买的。”
　　“给我的？”依依有些诧异。
　　“这几天春寒料峭，你回家路又远。我的一点小心意，你可千万别推辞。”
　　依依心下明白，想是昨天她不告而别，师姐怕她是不高兴。她自知心眼不大，但是眼前人，是明明比她小，却一贯谦让与她的师姐。幼年她拜师学艺，师父身旁就有这个小师姐。快十年了吧，她们小姐妹挤在一张床，同时受着张妈的照顾。每次有好东西，莲君都让她先挑，或是干脆让给她。虽然，依依现在搬回自家住，她们的情谊还是亲姐妹一般。
　　“呵呵，莲君你简直心细如尘。”她喜滋滋收下，不收倒显得不大方了，“时候不早了，去看二师兄吧。”
　　两人手挽手走到车站，预备搭有轨电车去。
　　“洋人记者啊？莲君，这下你可要出名了！”依依兴奋地说。
　　“少揶揄我！师父和我还在犹疑不定，班主就一口答应。”莲君微微脸红。
　　“班主比师父有胆识。不然，我们怎么在上海滩站稳脚跟？那记者，晚上要来后台？”
　　“是，说是要给我们照相。我说早些来，今儿还有霸王虞姬。”
　　“啊呀，多不好意思啊，那洋人长得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