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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固步 ...

  •   她此刻身处生死的钢索之上,本应浑身颤抖,汗如雨下,等候那没有面容的尸偶扑上来,用软弱无力的双手举起脆弱的长剑,看那胜利和光辉织就的红羽随她一起坠落泥土之中,巫师丢失她的巫杖,战士断折她的武器,被张开獠牙的深渊吞噬,即便仍旧坚守自己的灵魂,也将被拧断喉咙,腐朽而失去生机的躯壳为那地海之上漂流的幽魂侵蚀,它们不再选择做一个窃取的小偷,而试图做一个豪取的强盗。
      她理应产生恐惧,由此疯狂,嚎啕大哭,跪地求饶,沮丧、绝望、诅咒,进而产生希冀、渴求、幻想。
      那些阴霾的幽魂,那些无主的恶鬼,所期待见到的正是如此。
      但在尸偶面前,在诸多龙魂操控的尸偶面前,失去念诵咒语之能,已是强弩之末的巫师,将长剑扎在身前的土壤中,注视着荒野中尾随的恶魔,反倒露出微笑。
      在龙的眼里,那就是渺小者在绝境下的疯狂,失去理智之后的无谓挑衅,而在大场奈奈眼前漂浮的幻象里,她不过是想起在宏轩馆中的旧事,在柔克的风里,在南塔楼的稻草里,她和她的纯安娜,她的星见纯那,曾有过那样的对话。
      “格得在潘多岛上说出龙的真名时,那位尊贵的龙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显然,人们都关心无敌的英雄,而非失败的配角,这突兀的问题几乎立刻就激起年少智者的兴趣,纯安娜为此翻阅龙主留下的记录与叙事诗,从那些汇编的故事中寻找答案和线索,回忆格得曾入驻的帕恩岛的传说,而大场奈奈彼时就坐在她身边,为她点起法术光,看这位年轻的伙伴一本正经地翻动书页,去推写可能的故事。
      她没有告诉纯安娜的是,这个问题原本来自她和天鹅还有镜湖的午后闲谈,当卡瑞构的纳斯提出疑问时,黑弗诺尊贵的贴多子爵露出一个神秘微笑,颔首看向坐在她对面的柔克之镜湖。
      “很难解释,但我想说,我知道那大概是什么样的心情,对吗?镜湖。”
      她们无辜伙伴脸上风云变幻,长舞节的舞蹈全都在她脸上走了个过场,精彩至极,尔后镜湖便放下茶杯起身,怒气冲冲地跑回了南塔楼。
      大场奈奈自然可以告诉纯安娜,她从天鹅那里得来的答案——有如恼怒的镜湖,但有什么能比得过纯安娜无论何时都全力以赴,真诚严谨的心?更何况,彼时她并不认为提及那两位几乎无所不能的天才是一件绝佳的事情。
      她此时太过疲倦,不太记得纯安娜在那时,在她昏昏欲睡时提出的假设是什么,但此时那尸偶面目模糊,狰狞叫喊被卡瑞构之子的笑容扼在喉咙中,四周盘桓的幽魂好似被施予禁止咒,各自展露着不同的表情。恼怒、错愕、怀疑、喜悦交错在其中。
      她觉得这实在是太有趣,竟不由自主地想要纯安娜也来看看。
      你瞧啊,我的纯那,这些高高在上的风与火之子,在幽怨和仇恨的驱使下,也能如此丑陋可笑,胜过吟游者口中的万千趣闻。
      但来不及了——这一切不过人濒死之时飞鸟翔空似的一瞬,她从回忆中抽身时,那尸偶已经向她扑来。大场奈奈屈膝跪地,双手错开,旋动剑柄,剑脊向上拍在尸偶的小臂上,留下两道血痕。她无意和那些龙一样露出獠牙,她是如此的厌倦争斗和死亡。
      “人之子,龙之子!”
      那些龙在叫嚣。
      “汝乃是蝼蚁。”
      大场奈奈沉默着在地上翻滚然后起身,尸偶紧追上来,扑向她的双臂在柔软的泥土中留下两道深深的抓痕。她右手持剑而左手施力,旋动右手小臂,剑脊狠狠拍在尸偶的脸上,那无感的怪物叫喊着要伸手夺走长剑时,她本可以借此斩下他的头颅,却仅仅只是用尽力气,抬腿踢翻那高大的男人,自己踉跄跌进刺棘丛中,那些植物的尖刺扎在裸露的肌肤上,给她带来片刻的清醒,她大口掠夺空气,迎来片刻喘息。
      “汝无处可去,吾等无意夺取一具腐朽的躯壳。献上真名,人之子。”
      它们未曾听见回答,在树冠漏下的星光之中,在尸偶步步紧逼的阴影之中,大场奈奈爬起来,她衣衫破碎,藏在内襟中的符咒跌落出她的怀抱,摇晃在冰冷空气中,巫师勉力踏出刺棘,用手掌擦拭腿上和脸颊的鲜血,无力支撑疲惫身躯,左手持剑刺进泥土之中,而右手紧紧贴住剑脊,单膝跪在地上,有如等候发落的臣子。
      “你们畏惧我死,”她道,“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类似,龙啊,我也害怕死亡。”
      那些龙霎时狂喜,大笑,在黑暗中扑向伤痕累累的巫师。
      但巫师抬起头,露出一个笑容,在欧若米的荒野中,它们看见强弩之末的渺小人类再次无声地诉说着轻蔑的词语。
      “蠢物。”
      巫杖在漆黑的丛林中遗失,但长剑的剑脊之上,女巫用鲜血书写的赫文符咒散发光芒,于黑暗中,濒死的猎物消失无踪。
      -
      她沉睡在漆黑的太古之中,一如年少时候,沉睡在卡瑞构的陵墓之中,漆黑的峨团陵墓已被龙主格得毁去,但黑暗太古之力仍旧盘踞在诸多怨魂和亡者徘徊之处,蚕食着“被祭祀者”的灵魂,幽深蔓延的地下迷宫,厄瑞亚拜与龙主格得曾沉睡之处,为赫族巫术所“操控”的大场奈奈,也曾在那里长住。
      无光的房间中,卡瑞构诸神在墙壁上凝视叛逆者,祭司们从孔道中传达讯息,递交饮食,而在没有文字的卡耳格之国,她用铺垫巨石的干草打出绳结,记录其中的岁月。
      “人之子,龙之子。”
      无光的太古之中,呼唤她的,乃是尾随而来的龙,如诸祭司欲剥夺她的天生巫术一般,欲剥夺名为大场奈奈者的一部分。
      “我已丢失我的巫杖,将自己交给无定的太古之力,让它将我送往未知。幽魂,至寿者,汝等执着如斯,随我而来,倘若前方是亡故者的地狱,岂不太过糟糕,还未能夺得一具躯壳,就跟随一个一无是处的巫师化为虚无。”
      龙的赤红眼瞳照亮漆黑太古,她不知自己此刻是什么样子,也许是一股流水,也许是一团烟雾,也许七拼八凑,难以辨认,但她清晰可见的是,那些龙脸上浮现笑容,浮现出满足而得意的笑容。
      “人之子,龙之子,汝乃吾等的食粮。”
      “怎么?”她此时倘若拥有人形,应当给予它们讽笑,“汝等也是那黑暗陵墓之中的肮脏生物,借由食尽弱者的心灵来达成目的,盘踞在尸体和亡灵之中寻觅永生吗?”
      她听见那些龙在她耳畔发出喋喋笑声。
      “吾等乃世间至寿者,高贵的风与火之子,太古嫡子,万物之长。即便沦为诸海幽魂,也绝非那些藏在黑暗中的污秽。”
      “人之子,龙之子,纳斯哟。”
      “汝乃吾等同类,被禁锢者,被诅咒者,被遗留者。”
      “奔逃吧,人之子,龙之子,”它们大笑,赤红眼瞳藏进黑暗之中,“诸海冬日已至,纳斯,汝将归往来处。”
      黑暗。
      漆黑的太古之中,大场奈奈漂浮在涌动的太古之力中,她失去法师的巫杖,仅能依靠咒语和符文施展自己的巫术,但那些咒语多是儿童的把戏,无力将她从这恒有的世界中剥离,那符文的赫语需书写在依凭物里,但巫师并不确定自己是否仍然拥有身躯。
      她在漫长无光的隧道中随波而行,那些龙的讯息被冲散在奔涌的力量源泉中,她沉睡,醒来,她沉睡在无梦的黑暗中,苏醒在寂静的黑暗中,此时竟也有闲心来抱怨和思考。
      抱怨赫族的语言在这个时候不如卡耳格的绳索好用,假若群岛居民也和卡瑞构人一样结绳记事,她伸出双手——事实上她此刻并不拥有一双手,她伸出双手打上一个结,就能施展出逃离此处的法术,而不必不知日月晨昏的漂浮。
      但她又难免觉得那些赫族的文字确实美丽可爱,它们脱胎于兮果乙的创世之语,同那些风与火之子的语言同出一母,更何况,即便在她眼中,这些文字和那太古语一样,念诵时美妙,书写时让她头痛,纯那吟诵行谊,记录故事时,她仍觉得对方执笔的模样,可比在绳上打结美妙得多。
      大场奈奈无法做更多的事情,便只好将那些过去的故事,乃至忙着写菜谱而匆匆学习的课程,全都筛选分类,一一罗列,如记叙行谊的诗人一般,将它们翻晒清洗,如此反复不知多少次。
      很快,她便发现,这无根的法术开始反噬她自身,正如变形术若持续太久,巫师便会遗忘自己的本名和真实,彻底和那变幻之物化为一体一样,她在太古之力的冲刷之中,渐渐遗忘一些事情。
      一开始是一张菜谱,紧接着,是童年的回忆,她渐渐忘记少年玩伴的姓名与容貌,再之后,她拼命试图发出声音,但很快,连故乡的语言也遗落过半,最后,卡瑞构的巫师开始每天在心中大声呐喊自己一定要记得的事情,在她即将遗忘真名时,如灯塔般的光芒照进黑暗之中,细小的繁星指引她前行,她被拉扯,在女性的咒语声中,光芒渐长,照亮黑暗,而巫师在被拯救之前,在那黑暗的角落之中,她看见龙张开双眼,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我是道恩的女巫。”
      大场奈奈醒来的时候,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适应自己的现状,拯救者的声音唤醒她的意识,她脑海之中记忆破碎不堪,却还记得要感激和喟叹。她从未如此真实的感激活着,她原本以为自己就要为自己的鲁莽买单,永远沉睡在流淌的太古之中。她感觉到躯壳的沉重,而这沉重的躯壳,正躺在一间洁净的卧房中,褥子柔软而温暖,面料崭新,辉映着壁炉火光,身上的毛毯有些老旧,但并不妨碍它的温暖。她睁眼所见,就是天花板上的油灯,还有在壁炉前拨弄铁炉的女性,窗户外雪花飘落,她的长剑失去剑鞘和红羽,锋利依旧,被擦拭干净,倚靠在木质墙壁角落。她双臂缠着绷带与膏药,细微的疼痛跟随复苏的触感冲击着她的大脑,她回想那一切,尸偶,黄昏,海洋,丛林,星辉,黑暗太古,一切都模糊难明,没有一件能回想清楚。
      年轻的女性将温热的食物递到她的手上,空气中漂浮的柴火浮灰,在炉灶上鼓动的热汤,以及房间中残留的法术气息,在巫师错乱的记忆中,房间里短暂的一切,向她昭示着这里的真实。
      她有些失望,但并非针对这位年轻的女巫,更何况,若非对方将她从太古之中拯救,她就将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代价,成为地底太古之力的一部分,获得永生和死亡。
      遗憾的是,大场奈奈试图张嘴向对方表示感谢,却发现龙的诅咒依然在她的喉咙间盘桓,木塞一般堵住她的声音,而残缺不全的记忆,让她想起那些赫族文字,却一时记不起它们拼凑在一起的意思,她手中端着对方的善意,却无从传达自己的感激。
      那道恩的女巫却毫不在意,她在围裙上擦拭手指上的尘灰,从陶盘中递给她一块烤熟的食物,尽力安抚流出一丝焦虑的陌生人。
      “我是道恩的女巫,真昼。”
      “我并不知道您从哪里来,女士,或者说法师阁下?您可以暂时在这里先住下,冬天到了,外面并不是什么拥有好天气的时候。更何况,我在土壤中感知到您的时候,您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我邀请了从柔克岛出身的法师朋友来检查您的身体,但我们都对您喉间的诅咒无能为力,只能勉强治疗您身体上的伤痕,为此,他特地返回柔克岛,希望能询问到柔克九尊,如何解决这样的问题。”
      “冬天还很漫长,”她劝慰道,“过几天会有道恩的节日,您既然已经苏醒,倘若身体再养好一些,就能和我们一起去参加,虽然这样的邀请非常冒昧,旅行的法师阁下,我直觉您会喜欢这样热闹的场景。”
      诸岛的冬天到来。
      大场奈奈用微笑回应对方的安慰,女巫将盛装食物的小桌和碳炉放在旅者伸手可及的地方,掩上门离开。
      女巫的笑容消失在好客者离开的瞬间,巨大的懊恼和不安席卷而来,让她忽略掉身体因饥饿和虚弱发出的讯息。
      诸岛的冬天到来,她门前那树的花期已过,那田地的粮食早已收割,她的诺言碎裂如尘沙。更何况,谁知道这是何时的冬天,是她离去之年,是数年后,还是百年后,那年轻女巫的天资如此惊人,她却从未听过她的姓名,在柔克,在诸岛,在诸多行吟之中。
      那些龙的声音在她耳畔回响,赤红眼瞳仿佛闪烁在壁炉火光之中。
      “人之子,龙之子,汝乃吾等同类,被禁锢者,被诅咒者,被遗留者。”
      大场奈奈扬起头,房梁上的灯火明灭闪烁,她抬起手臂,小小的术法熄灭灯光,壁炉之中的柴火发出微微爆响,卡耳格的女巫张嘴,嘶哑的气音流淌在耳畔,她无奈苦笑,而寒冬之风冲撞窗扉,掩盖卧房之中,失声者的茫然叹息。
      她手中的食物从温热握到冰冷,被重新放回善良屋主的陶盘中,被救助者混沌不安,拉拽着合身的崭新衣物,将自己裹在毛毯之中,沉睡在真实的梦境之中。
      “人之子,龙之子。”
      阴霾追随而来。
      “被禁锢者,被诅咒者,被遗留者。”
      幽魂追随而来。
      “你们是什么贪食腐肉的蛆虫吗?亡魂。”
      她此时烦躁不安,实在对这些纠缠不休的怪物难以赠予什么好的脸色。
      “我丢失了我的巫杖,丧失我的巫术,失去我的声音,违背我的誓言,真不巧,亡魂,你们所期待的我的真名,我也一并遗忘,即便我记得它们书写时是什么样子,也忘记它们的念诵方式,忘记它们的意义。怎么,至寿者,你们难道还要大发善心,给一个健忘的倒霉鬼去找她的名字,甚至辅导她的学习吗?”
      “你们要让一个如此软弱的卡耳格人来成为你们的载体吗,我所有的一切都消失,我仅仅拥有一把无能的长剑,我不知该去往何处,我不知是否能回到柔克。至寿者,亡魂,这就是你们所期待的吗?你们期待一个弱者在失去她的一切之后,再因为渴求而向你们屈服吗?”
      “人之子,龙之子。”
      那些龙反倒沉静,赤红眼瞳看向她。
      “你已抛却劣者的力量,你将拥有龙的源泉,为何不遵循你的欲望。柔克之子,人之子,你在那法师之岛曾享有辉煌,你难道不想回到那里去吗,你难道不想以大法师的身份永驻柔克吗,王已衰老,王将离去,新王登临之时,柔克的大法师阁下,你将是群岛诸国的庇护者。”
      “你想听见什么回答,”她笑,“龙啊,我不是你们要寻找的野心家,也不是登临众人之上的王者。”
      尔后,龙的双瞳熄灭,她自梦境中苏醒。
      柴火仍在燃烧,道恩的风已经停下,大场奈奈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她起身,从窗户看出去,当女巫离开帕恩的时候,群岛尚是盛夏,而此时却已是严冬。她将双手紧贴在窗户的缝隙上,刺骨的寒冷顿时攀爬在女巫的肌肤之间。她拒绝了龙的邀约,内心却住着一股阴冷的耻辱,难以剥离。她自大的和敌人签下契约,却在面对面时如此狼狈的落荒而逃,柔克众师父在风雪中朝她注目,召唤师父在其中皱着眉头,而纯那则行走在道路上,她路过大场奈奈所在的屋子,从她的窗边经过,却没有扭头来看一眼这迷失的旅人。
      她自然明白。
      “我本应向师父们求助,向我的伙伴们求助,我明知我的力量如此渺小,无力对抗这些不被束缚的魂灵,即便我知晓它们的真名。但我却不愿向师父们展露我的软弱,不愿我的伙伴们知晓我竟是如此不完美的人,不愿向他们寻求帮助,而自顾自的决定承担着超出我能力的事情。”
      “龙的亡魂与巫师,众师父啊,那是多么邪恶与毁灭的恐怖力量,那行走在阴暗中的巫师,甚至曾夺走大法师格得的力量。连大法师也遭受到重创的邪恶,众师父,当世有谁能解救被蚕食的可怜人。”
      “我宁愿自己像流浪的乞者,用这脆弱的真名誓约将它们束缚,而不愿将危险的谜题留在柔克,留在众学徒身旁,直到我死亡。”
      她看见众师父消失,而纯那的影子也消散在风雪之中。
      “来吧,来吧。”
      她穿上道恩女巫为她准备的长袍和斗篷,用烧火的棍子从自己的长剑上敲下红色的宝石,将它留在陶盘中,感激善良者的款待。
      -
      风雪之中,客厅里打扫房间的女巫听见叩门声,来自柔克来的药草法师抵达,她向远道而来的贵客诉说着从地脉中救出的女性的病症,而在推开客房大门时,只看见闪烁在陶盘中的红色宝石,还有从窗户缝隙中飘落的雪花。
      不告而别的女巫提着长剑穿越荒野,道恩人的歌声渐渐落在她的身后,她攀上山丘,越过树林,在海崖之上,凝望漂起浮冰的海洋,而诸多龙魂,自浪沫中浮现。
      龙在她的身旁徘徊大笑。
      “人之子,龙之子,汝前来拿走你的力量吗,你前来用你的真名交换你的权柄吗?”
      但女巫只是扔下她的斗篷,她金色的长发被捆扎在脑后,用长剑的锋锐划开自己的手指,它们看见那女巫彻底舍弃她身为巫师的能力,用赫文符咒予以那卡耳格的长剑奇妙的能力,重咒,漂浮咒,还有许多简单常用却没什么巨大力量的咒语。
      龙凝视她,直到女巫拆开手臂上的绷带,捆绑在自己流淌着鲜血的手指上,它们看见那渺小的女性矗立在雪地上,更像是卡瑞构的战士,而非柔克的巫师,目光坚定而决然,龙解开它们的诅咒,让巫师的真言得以倾诉。
      “龙……啊……”
      她的声音沙哑,花费极大的精力来拼凑字句。
      “我无法……从巫术上战胜你。万物之长,兮果乙之子。我已厌倦逃亡和追捕,我已厌倦在逃亡中耗费时光。”
      “龙……”
      她举起长剑。
      “我曾发誓要庇护我的柔克,庇护我的故乡,即便失去我的一切,来吧,来吧,我不愿他们见到我的愚蠢和软弱,龙啊。”
      “你的使徒在哪里,你的仆从在哪里,将它们召唤出来,我用卡瑞构人的方式与你了结,看是我的长剑足以征服你的奴隶,还是我也成为其中一员。”
      “孤独与漂泊,我已经受够了。”
      道恩的风听从龙的召唤,从海上翻卷而来,大场奈奈露出笑容。
      “帕恩的春天要到了,龙啊,让我们来决定,是谁能够回去吧。”
      -
      龙在风中消散。
      大场奈奈全神警惕,她放弃巫师的一切法力,她早已遗忘师父传授的大部分学识,依循着战士的本能,环顾四周寻找敌人,那些随时可能出现的龙的仆从。它们也许是和那个男人一样的尸偶,没有面孔,狰狞嘶吼,从道路上走来;也可能潜藏在无边的荒野之中,等着抓住大场奈奈的脚踝,将她变成龙的容器,被驱使的躯壳;还可能藏在风与火中,等着巫师放松警惕,将她蚕食殆尽。
      她感觉什么东西在缓缓靠近,却看不见它们,那些小小黑黑的斑点,不知是来自真实的世界,还是虚弱巫师自己的眼瞳,她呼出一口白雾,在那些蒸腾的热气遮挡住视野的同时,一只隼鹰飞扑而来,猛地抓住巫师手臂。大场奈奈立刻偏头,啄向她眼瞳的利喙在脸颊上留下一道血痕,她左手持剑,用剑柄狠狠击向偷袭者,被加重的长剑如同铁锤,击飞从天而降的先锋,隼鹰的利爪在大场奈奈的手臂上留下六道血痕,尔后便坠落雪地中,挣扎,嘶叫。劲风从背后袭来,她趁势弯腰,左脚前迈,双手持剑,自下而上,旋转身体,剑尖撩起,在风中划出一道半圆,两人高的阴影之中,巨熊的钢铁般的双掌狠狠拍在女巫的长剑上,她感受到其上传来的巨大震动,庆幸自己没有吝啬加固的咒文,饶是如此,她仍旧连退几大步方才稳住身形。她明白这不过只是正题前的序曲,因为风中有些细小的呻吟正在渐渐变大,她听见巨大的风从海上袭来,她的长剑在黑夜中发出光芒,那并非灼热的,致命的红色火焰,而是她在南塔楼时常点亮的,驱走黑暗的白色法术之光。
      她看见巨大的阴影穿过云层,它们翅膀广阔却暗淡无光,仿佛深藏在泥土之中未曾点燃的炭火,她不知它们是否那些存在于诸王之前的古老生物,但它们此刻为龙的亡魂征召,成为它的雇佣军,来侵袭一个巫师。巨熊追随她而来,在大场奈奈抬头时,朝她奔跑,高举手臂,扇向她的头颅,巫师猛然后跳,挥剑劈在巨熊的肩膀上,划开厚重的皮毛,尔后倒退离开它的领地,阴影再临,她下意识抬剑格挡,漆黑中的黑喙敲在剑脊之上,剑锋削去她额前的金发,巫师的手臂震动,长剑几乎脱手,风中的怪物终于到来。
      它们朝她猛扑,用喙,用爪,用翅膀扇动风,大场奈奈尽力挥舞手中长剑,感觉这些阴影之中怪物的尖爪就在他身侧划扫而过,在她裸露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划痕,它们的恶臭同峨团陵墓那充满亡者和幽魂的洞穴一般无二,散发着令她作呕的恶臭,而在法术之光的照耀下,这些怪物同样的厌恶着光亮中的巫师,它们漆黑的尖喙毫不留情,赤红眼瞳中流动着灰色的仇恨与怨愤。
      鲜血让这些怪物兴奋,它们腾空而起,盘旋,然后俯冲而下,巫师已退到树林附近,避免自己四面受敌,但那些怪物却冲向雪地中挣扎的隼鹰,鲜血流淌的巨熊,在大场奈奈反应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那引出玉石的两块砖木,已变成鲜血之中的白骨。
      她听见龙在风中大笑。
      大场奈奈能感觉自己的双手在颤抖,剑尖开始在视野中摇晃,愤怒涌上她的心田,仇恨在她的脑海之中翻滚沸腾,向着那些残酷地掠夺,残忍地蚕食,追捕她,逼迫她,禁锢她的怪物,那些本应被扔在阳光下被灼烧殆尽的死物喷发。
      她几乎知晓这就是龙的陷阱,叫她失去理智和冷静,但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和仇恨,她从树林一旁冲出,挥剑劈向因未能饱腹而盘旋的怪物,黑色的腐鸟一哄而散,又很快聚集成群,扑向自投罗网的猎物。
      愤怒乃是无匹的灵药,她尽力斩断一只怪鸟的翅膀,那可怜的怪物立刻沦为同类的食物,也变成血泊中的白骨,而巫师的虚弱终于战胜她的欲望,劈空的长剑狠扎在土地中,连带着累战的战士也一同跌在荒野之上。
      她实在是过于疲惫,耳畔响起龙的笑声,还有那些怪物飞冲而下的风声,龙将声音还给她,即便没有巫杖,即便她的术法之力已经消散殆尽,但她也许可以在此时违背自己的誓约,逃离此处。但卡瑞构的战士只是擦掉遮挡视线的血污,看厚厚黑云之上,怪鸟奔涌而来,如她逃离卡耳格时一般,漆黑无光的冬夜,彼时为起点,而此刻将是大场奈奈的终点。
      火光和风声从森林中传来,脚步声匆匆。
      “给我适可而止。”
      她猛然惊醒,看见帕恩的女巫手执翠绿巫杖,死亡和毁灭的红色火焰是离弦弓矢,射中怪物的翅膀,灼烧腐肉的恶臭从空气中爆开,那些怪物立刻叫啸着,盘旋着,归于天际,它们不甘地游离在层层黑云之下,但突然出现的女巫,很快就赶到大场奈奈身边,双手高举巫杖,口中念诵繁复绵长的咒语,它们在她眼中看到同归于尽般的决然,只能发出不甘心的呼啸,扇动翅膀,消失在黑云之中,苍茫海面之上,再看不到任何东西浮现。
      大场奈奈怀疑那些龙离开的时候,再次将止语的诅咒加在她的身上,她此刻竟不知要和纯那说些什么,从天而降的英雄似乎也不太愿意听她的自我剖白,在怪鸟离去之后,也没能放松下来,帕恩的女巫松开巫杖,蹲在大场奈奈身边。
      她从未见过对方在太古语的难题之外露出过如此恼恨又严肃的神情,女巫毫不留情地无视卡耳格违约者的伤势,狠狠拽着对方的衣襟,双手将她半拉起来,大场奈奈看她手心攥着断裂的护符,而博学者的怒火已经穿透遮挡碧绿眼瞳的玻璃镜片,灼烧在她的每一寸肌肤上。
      “我说你,纳斯……你也适可而止一些吧,这到底是……”
      但她的责问和愤怒还未说出口,被指责的卡耳格人,却受尽委屈般扑进她的怀中,嚎啕大哭。
      于是星见纯那所有的质问与情绪,顿时在眼泪中变成缠绕全身的无措和叹息,她巫杖上燃烧的火焰变成照亮黑夜的光辉,追寻者拥抱着她寻觅许久的失踪之人,轻轻拍打她的脊背,感知到对方真实而真切的流露出脆弱和难过,从未见过的悲伤与泪水打湿帕恩女巫的斗篷,在这样的哭泣中,大场奈奈清晰的听见,星见纯那在她耳畔发出了笑声。
      她茫然无措,从对方温暖的庇护中抬起头。
      -
      “纳斯。”
      帕恩女巫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意,笑声从她的话语中流淌而出。
      “真是难得。”
      她手上的布料在咒语变长,缠绕着巫师的伤口。
      “没关系,这样的事情不用适可而止。”
      “多依赖我一些吧。”
      她说。
      “偶尔也让我站在你的前方,纳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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