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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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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3月12日星期一 阴
今天一整天都在纠结一件事情,百思不得其解。
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潜意识很强大的人。这种强大体现在,被别人暗示或企图左右的时候,能够及时发现并产生抗拒感。
记得有一次朋友带我去体验催眠。就是那个著名的“木头人”实验。先是催眠师对我进行一系列的单调刺激和放松身体意识的引导。开始都很顺利,感觉身体和意识真正的轻松下来,甚至有一刹那到了“无”的境界——没有身体,没有四肢,大脑里面也空空如也。但当催眠师指示我抬起手臂并暗示我感觉手臂越来越硬的时候,我“噌”地一下就站起来了。催眠失败。
后来看到一本书上说,这种现象源于我极度的不信任感、安全感缺失和些许的被害妄想。
总之,就是说我的潜意识能够时刻提醒自己的存在。最明显的就是在梦中。我也有过多次潜意识左右梦境的经验。比如当我做噩梦的时候,潜意识会立即提醒我“这是梦”、“睡觉姿势不对压到心脏了”、“这不是真实的”,或者干脆翻个身,指挥自己做个美梦。然而这一切都是在睡梦中进行的,我却清楚地记得。
因此,在上周出现那个醒不来的梦的时候,我才会觉得那么的神奇。我曾以为那是偶然,毕竟人都有意志力薄弱的时候。但是昨天晚上,那种感觉又一次袭来。
这次更离谱。
昨晚死党小C过生日,几个疯女人起哄非要上鸭店见识一下。哪知道进去就遇见我学生时代暗恋了三年的人。当年的幻想中的白马王子“咻”地变成了如今的“性工作者”。对我来说不啻为一个时代的梦想的崩塌。那种冲击,打个比方说,就像杨丽娟某天突然发现刘天王是芙蓉姐姐包的小白脸一样。
不由得想起当今社会,笑贫不笑娼,无论男女。唯叹世道之不古,人性之堕落。
带着这种心情,闷酒没少喝,一来二去就有点晕了。于是,当她们正玩的高兴的时候,我却在包间沙发的一角蜷缩着,恍恍惚惚地进入了梦境。
一边隐约听着喧闹的电子乐,一边又化身成为古代人,没有办法不投入地扮演她的角色。就好象有两个自己,同时在不同的时空,体验两种不同的人生。
这一次,我知道了她的名字——莫石兰。
七月仲夏的黄昏,云层乌黑低垂,似有暴雨欲来。
我站在水晶殿外的抄手回廊,殿內透出丝丝凉意,夹杂着淡淡的沉香气息,让人满身的津津闷汗即刻消失怠尽。
楠木为柱,沉香作栋,琉璃嵌壁的华丽宫殿内住着一位如空谷幽兰般的花蕊夫人。
还记得上回见她的情景。彼时摩珂池边,繁花似锦,芍药牡丹醉芙蓉,暗香涌动。伊人斜依君王侧,体态婀娜,容颜绝世。
“五云楼阁凤城间,花木长新日月闲。”一派风流庸懒景象,装点太平和乐盛世。
年幼的我,随父母目睹了那一场盛会,面对满目繁华,不禁瞠目结舌。
而如今,此去经年。
牡丹虽艳,却在窒闷的暑气中荼蘼枝头。
年迈的父亲因得罪王昭远被充军边关,生死不知;阖家女眷判入掖庭沦为奴籍。进入掖庭不久,体弱温婉的母亲便因不堪劳累而谢世。自己因擅刺绣而在绣坊终日做着伤目费神的苦工。
然而,这还是最好的结果。至少没有沦入妓籍。
如今的我,一个掖庭中的卑微奴婢,是没有资格觐见花蕊夫人的。待绣品承上后,只得在殿外等待宫人回复。
连日连夜的赶工,已令我头晕目眩。
忽然一双有力的手臂如铁一般箍在肩头,汗湿潮热的手紧紧纂住我的双手,腰背间甚至能够感受到来人已微微发福的肚腹。
低头瞥见一双明黄的锦靴。禁宫内院不经通传可以随意走动的男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
“奴婢叩见皇上,吾皇……”作势欲拜却困不得行。
皇帝似乎毫不察觉,继续将沉重的头磕在我肩上,令人作呕的酒饭气味扑鼻而至。
“冰肌玉骨……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水殿风来、暗香满……朕的花、花蕊夫人,真是十年如一日……如花蕊般……娇美啊!”
被酒精麻痹的舌头含混不清地吐着醉语。
幸亏此时响起一阵“嘈嘈“脚步声伴随着内监总管张五德尖细的声音:“禀皇上,褒王、兵部侍郎杜若衡求见!”
皇帝闻言酒醒了一半,甩手将我放下。他知道在这个时候打扰他,且能令他身边稳重的张公公如此惊惶的,一定是大事。
我如蒙大赦,却又不知该怎么办,手足无措间只能垂首跪在一旁。
“所谓何事?”皇帝立即摆出一个天子该有的威严架势,浑不似之前的醉汉模样。
张五德慌张道:“边关急报,孙遇在凤州被擒!”
“噼啪!”天空一声炸雷。风起,暑气将尽,酝酿已久的雨点终于落了下来。
“传太子玄喆、褒王玄珏、王昭远、毋守素、杜若衡觐见。摆驾上书房。”皇帝无力地抬袖擦拭额头上的水渍,不知那是汗水,抑或是雨滴?
远远地,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乌发如墨,白衣似霜,长身玉立。却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大概没有,因为我屈膝跪着的身影是如此的卑微渺小。
心中骤然一痛。
若衡……我还是该感谢他,若非他的周旋,也许我已经沦落为妓。
瞬间所有人都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我,还默然跪在回廊上。
“啪!”
恍惚间脸上一阵火辣的疼痛。抬头看见一张雍容华贵的绝世容颜和怒睁的杏眼。这张脸再无儿时记忆中的恬淡,而是满满地被愤怒拉扯着。
“奴婢叩见慧妃娘娘。”
“贱婢,滚!”
如此,当日晚上,我被迁到了摩珂池最偏僻角落的一个茅屋。里面一共住着四个人,都是老弱的妇人。我成为了皇宫中最下贱的,专门掏粪便沤花肥的奴才,却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花奴”。
没有办法恨她,因为我很明白那一巴掌的含义。它代表一个女人对自己年华逝去的不甘和对君王爱情的失望。而我记忆中的花蕊夫人,永远是和如春风,淡如幽兰的聪慧女子。
或许,我该感谢她。
虽然素喜洁净的我整日与恶臭的粪便为伍,但不用再像在绣房那样伤神费目,且身体上的劳累可以暂时麻痹我家破人亡的痛苦。
然而,心底隐隐有一丝光亮。若衡,你还记得我吗?
如今的我,不敢想。
两日后,摩珂池边阳光明媚。接连下了两天的雨,终于放晴了。
粪池隐在边角一大片阴影下,外间再猛烈的阳光也无法照入。
我忍着恶臭擦拭脸颊上的汗水。
两名男子并肩走来。一个白衣欺霜赛雪,一个紫裳翻飞如云。
“奴婢叩见褒王殿下、杜大人。”曾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见面还需叩拜,身份已如天壤之别。
心中一酸,就要屈膝拜下。
紫衣男子右手虚扶,“勉。”
杜若衡赶紧箭步而上,扶住我。
褒王孟玄珏看了我一眼,不禁目光闪动,奇道:“今日我便服而来未配绶印,你如何知道我是褒王?”
“首先,紫色乃三品以上专用;其次您面色微深,行走间仍然背直如枪,指节突出,而双手略显粗糙,一看就是在行伍中久经磨练;再加上您面容与陛下天颜有几分相似,排除不行军中事的太子和年介中年的三位亲王,不是褒王殿下还能是谁?”我如实细细答道。
“常听杜卿说莫小姐之聪慧不下尔父,且丽质天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殿下谬赞。如今再无莫家小姐石兰,只有罪臣之女,皇宫中一名花奴而已。”
……
于是三人皆无言。
“咳、杜卿有话要与莫小姐说,本王就不打扰了。”说罢,转身往外走去,背对而立。
恶臭的粪池边只剩我和杜若衡两人。
相对无语,清泪两行。
他伸出如霜袍袖,欲拭去我的眼泪。
“别过来。”
我身上既脏且臭。
他却上前一步,双臂一展,将我拉进一个充满杜若芬芳的怀抱。
“傻兰儿,还是那么犟。”
他的下巴摩挲着我的头发,我的泪将他衣襟一点点浸湿。粪便的恶臭混合杜若淡淡的香味,闻起来那么恶心,但此时,我的心底被这片如霜的白衣照地透亮,幸福无比。
“如衡,你为何最近常着素服?”斟酌良久,我终于问出想问又不敢问的话。
“莫师,半前已于剑门关离世。”
大脑“轰”一声一片空白。尽管从父亲被判充军那一刻起,我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尽管此事已在心中预演过无数遍,每想一次心被刀割一次。可是此时,当我确确实实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如承雷击一般。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就像整个人突然空了。赋予我生命的两个人,世上最亲的两个人永远地消失了,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他们慈祥的笑,哪怕是能再次听见他们对我的责骂也是奢望!
“兰儿,兰儿,别这样,想哭就哭,你这样悄莫声息的我怕!”
他拥着我,如此用力,似乎要将我揉入骨血。
“杜某无能,不能护得你一家周全,还让你受奴役之苦。百年之后又何脸面再见莫师!”坚毅如他,也沙哑着嗓子哽咽道。
我凄然摇了摇头道:“不,王昭远权势滔天,就算太子亲王也要让他三分,已你一己之力能做到如此已是不易。”
况且他根本无须自责。彼时,父亲还是太子少傅时,他本可以入赘我家安想荣华。可是他却选择了投效军中,凭己之力建功立业。乱世之中,军队是最危险的所在,却也是得到升迁最快的途径。不料当他归来之时,家中已逢巨变。
“我本已谋划好联络几位亲王弹劾王昭远,孰知前天边关急报派往北汉的使臣孙遇在凤州被拿。陛下欲联络北汉攻宋的想法恐为赵匡胤所知。这下形式全变了。依我看宋军恐怕已在筹谋攻打我国。可笑王昭远那跳梁小丑丝毫不知宋军之利,不通三军之谋,口出狂言要‘直取中原,统一天下’。更可恶的是,我与褒王建议应当立即布防边关,王昭远却撺掇太子给皇上进言说褒王欲拥兵自立!”
“陛下怎么说?”
“竟偏向王昭远和太子那边。甚至还认为凭借蜀道天险可以安坐无虞。”英俊的脸面沉如霜。沉默良久后,悠悠叹道:
“蜀国将亡矣……”
耳边不停回响这一句话。
蜀国将亡矣。
陡然间电子音乐声音增大。
死党小C拍了拍我的头,在音乐的喧嚣中吼道:“喂~猪哦,还睡呢?要闪人了。”
掏出手机一看,不过才睡了一个小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