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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鯉夏:四 ...


  •   四

      ——印象里,前辈的姐姐曾语有深意地说过:这种季节还来吉原的多半就不是寻欢作乐的游客、而是心中真有深情诚意的人了。入冬刚两三月还不算举步维艰,但手着实也要冻得够呛,一些条件不好的姐妹每每都得得上冻/疮、由此就更无人问津了……没人乐意花钱买到双不养眼的手,更何况那冻/疮有时候还得爬上脸去、连老板娘与遣手大姐【13】们都要说一句“晦气”。由此,为了自己能跻身于“并不便宜”的高阶之上——哪怕等着的是另一座吃/人的地狱、也要坚定决绝地离开这条糜/烂到骨头的街的鯉夏,值入冬就每天都勤勤恳恳地抹混了花香的防冻膏,力求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做成永生花售卖出去;自从初冬时那对姐妹归到她手下后,每日看着妹妹仔仔细细地帮卧床昏迷的姐姐涂防冻膏也成了她每日的必修课之一。

      ……

      ——今天,被千花介绍为“阿津”的姐姐也没醒来,医生说是脑袋受/创严重了些(会是谁下了那样的狠手?——连医生都说“能活下来真是撞大运”、如此的仇恨怎么会落到这样年轻的少女身上?难不成会是情恨吗?)、得静养些日子才能慢慢醒转过来。老板娘和楼主老爷大概是真忌惮着带这对姐妹来的所谓“大人物”,面临这种赔/钱情况居然也不敢把她们丢出去、只挑了个最不花钱的法子先养着……今天也没醒,那什么时候能醒来呢?鯉夏看着自己手上捧着的华丽服饰,想着。不过,说起来……对了,是要干什么来着?这么贵气的衣服,大概是要给橘姬花魁送去吧!虽说有些怵那位脾气不好的花魁(每次不高兴的时候、总是歪着头盯住人,那阴冷不止一次害得她瑟瑟发抖),但不妥善地做好的话一定没好果子吃。在橘姬花魁离开时任屋之前还是得谨慎小心、不要触了霉头了。总之,先要去花魁的屋子把活儿干完才是……

      ……

      ——对了,阿津醒来了呀!但脑袋被打的地方不大妙、由此眼睛瞎/了个彻底,或许这辈子都要是个瞎/子。鯉夏想:应该去帮她一把才是。可她直到阿津狠狠地因绊到被褥而嘭地摔下去,才装作自己恰好发现、急忙跑过去将她扶起(这时候,她已经结结实实摔地上去了——大概摔得不轻、打击也足够大吧,不然那样沉默寡言的阿津怎会那般恐慌地掐紧手臂、低声叫痛呢?),赶紧问着“摔疼了吗”、“我在这里”、“别伤到自己”这类话。以这种狡猾利己的方式哄着阿津放下戒心,鯉夏边做着边嫌恶自己下/作,却最终无法停下。这孩子,手上怎么这么多茧呢?以前工作太辛苦了吧,但是真奇怪、明明皮肤好得不像是苦劳谋生的人呐……搂着她站了起来。冰冰凉的身子、透过衣物都能感觉到,该给她找个暖手袋之类的东西……有礼貌的姐姐、扶着了她的手好不容易站起身子、说了三声“谢谢”……窗格外边那白/粉/虫般纷纷飘落、每刻不停的病/恹/恹雪花哟。

      ……

      ——阿津的眼睛是珍珠似的灰色,千花的则是染着火红的金色,明明互为姐妹却差异不小、尽管脸乍一看还是很像……但,果然还是阿津的眼睛更加漂亮、更加让人想亲近。尽管大家都更喜欢轻快有趣的千花,可鯉夏知道:这个妹妹,远比作为姐姐的阿津要心眼更密、城府更深、笑意更不达眼底。

      ……

      ——“千花每每看着我时,那笑意之下埋着的该是敌意与警惕吧……我看得出来,这孩子她,一定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我的想法。”如此思索的鯉夏,一如既往地笑着向远远朝快活地抱着三味线向她问好的千花摆手,自己的笑容亦是虚浮于面。她对千花感到头疼:该怎样对待她才好呢?——阿津心爱着的妹妹,要怎样在这份心知肚明下毫无牵绊地也照葫芦画瓢地心爱她才好?只好当做自己也是管头不管尾的傻瓜啦。

      ……

      ——“相较之下,阿津虽然懂得很多、却是个好糊弄的傻孩子……她从不怀疑我,说什么就做什么,或许还对我的庇护感恩戴德着呢。我、马上就要把这样全心信赖我的孩子拖下鯉夏花魁所身处的地狱了呀。”如此思索道的鯉夏垂下眼、旋即又急匆匆地向阿津站着的那方转过头去。可夏花火绽开时,阿津走到了无法伸手可及的地方,眼看着就要从她的眼中消失。鯉夏怔怔地瞪大眼睛看着。花火的大光让人目眩。一抹光流星似的坠下来、烧着了她的头发。

      ……

      ——阿津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就好了。那双漂亮的眼睛变得有神采、倒映其中的自己的身影一尘不染。幻象是惹人开心的双六①——也就是说,无论棋子怎么摆,自己一定能赢吧,这样一来,哪怕对手输得只能去卖/血/卖/身、也不干自己什么事了。在阿津的眼中的自己一尘不染。完完整整,一尘不染。

      ……

      ——那家最近非常火热的桜莱亭②以巴洛克的风格撑起房梁屋顶,门窗却还是机灵地留下老店独独剩着的格子扇、分明还没见时代死去便打出“怀旧”的噱头旗号来,就这样居然也能惹来装作有品位的假洋客们:咖啡呀,蛋糕呀,什么什么汉堡肉咖喱呀,人人都吹嘘说这些足够“摩登”,可美感不是已经率先湮灭在那些口水歌一般的名字上了吗?为什么——在靠窗的一侧,穿着烈炎的阿津安静地阅读着手上的书卷,真真切切是女子的装扮、那支鬓边的珠花闪着烁烁暗光。荻花一定很快要被那火炎给燃成灰烬吧,所以在那之前来见我了吗?是专程来与我重逢的吗?鯉夏的脑中有何者重复询问,可是身子好累、花魁道中从来都是折/磨,脚趾脚背又要被花花绿绿的木屐带子磨/出/血/泡来、多少裂膏才能补救回来?要是阿津在就好了、阿津在的话一定不会让我摔倒、阿津在的话会给我绝不让我摔下去的肩膀用来扶着。对此,鯉夏端坐在六叠半的榻榻米上回答说:“明日鯉夏就要跟您一同回家了,今日还请您务必忍耐。漫漫长夜总是一瞬而过、往往是眨个眼就要度过去了呀。”奇谭③。是对谁说了这样的话?对面人的脸模糊一片,宛如影子吞噬了身子。那便是徒花④。

      ……

      ——“为什么阿津不留在时任屋工作呢?我会保护你的啊。这样漂亮的脸,哪怕是再醉/酒/狂/乱的客人也会怜香惜玉三分。我们所做的不过是任由摆布、配合着‘啊、啊’地呻/吟两句罢了,谁也困不住我们,谁也没法从我们这里再掠夺走些什么……为什么非要那样为难自己呀?倘若被那些连脸面都不顾忌的妓/夫/掮/客们知道了、肯定会被啃个精光!——阿津,不/要/脸/皮的穷苦人比要脸皮的富人可怕一百万倍啊!”鯉夏大喊着、直到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可阿津只是蹲在那里将女子的和服与珠花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话呢、为什么不肯同我在一起呀!”鯉夏大喊着、直到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可阿津只是蹲在那里将女子的和服与珠花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

      ——“一切都烧个精光吧!”与自己的容貌无异、简直是自己的二重身的女子尖叫着;她往阿津身下猛抛柴薪,一捆又一捆。火烧得噼啪乱响,可阿津立在火里一声不吭;渐渐地、已经分不清是谁纵起那场火。反应过来时,那支白色的荻花已经被拦/腰/斩/断。

      ……

      鯉夏自梦中回转……只是茫然地仰望天花板上迷蒙古朴的污渍。方才回来的路上、在那家叫“桜莱亭”的店里没看见阿津的身影、仿佛之前那一眼真的就是幻想;也不知到底想见还是不想,总之心中那口气终究是松下来了。

      她小声唱起来:

      “启明星它呀,高高挂空中……

      “火照之路上,也能得见呀……”

      要是撒娇说睡不着的话,彼时因目盲而无法自由出入时任屋的阿津总会躺在她身边,唱这支曾是她们姐妹的娘亲哄人睡觉的、名不见经传的小曲子。她除了“蒙君情深假寐同床”的《迷香》和身边两个小姑娘时常哼的《转啊转啊水车》与“叽啾叽啾”节拍⑤外,唯有这一支歌唱起来能够随心所欲。

      总是有问必答的阿津告诉她:“火照之路”是通往黄泉的路途;称作“彼岸”的红花漫地绽放,灿烂煌煌如火焰映照……她想问“哪怕死后是不是也真的能看见星星”,可最终还是只笑了笑,默不作声。

      “黑黑夜晚到来前,要快快长大成人……”她哼着。

      窗外已是豪雨如瀑、顷刻雷鸣。这样的天气,恐怕今夜祭典不得不泡汤了。她从榻榻米上撑起身子来,发现屋内除了她再没别人,于是也不在乎姿态是否优雅媚人、只管随意将厚重的秋和服撩起来抱在手中、啪嗒嗒地踩着白足袋跑到窗边上去,靠着墙慢慢滑下、恰好抵住了刚收拾好不久的行李。耳边贴着窗棂,似乎能把那雷雨的声音听得更确切些……雨点噼噼啪啪倾泻在窗户上,透过银色串铃似的雨幕隐约看见花枝般摇曳的电光。满屋子都是轰鸣,如此雷声肯定能把她的一切都给淹没在太鼓的鼓皮之下⑥。

      还好回来得早,不然这次肯定得被害成落汤鸡;要是因此得上了感/冒/肺/炎,好不容易挣来的无二机会便要随波逐流往不知何处离去……荻馬先生说的不错,跳板实在就是他现今仅剩的角色、在话本上屡屡充当“转场老爹”的那个、珮珂小姐说过的那个——是神明现身扭转事态的“机械降神”。——鯉夏百无聊赖地抱着卷成一团的衣裳想。今夜,是了,今夜不出意外的话、便是在这吉原的泥潭中蜗/居的最后一夜;明天,随着清晨到来的曦光马上就会成为她崭新的未来……

      明天要干什么呢?——她问自己。

      “冬天过去了,来等春天呀……”

      等到这支歌前后不分地唱完。——鯉夏想,她要写一张长长的清单、每一件在清单上的事情全是能够令她迷/醉在自由中、不停幸福得发笑的待做事项。

      1、去百货楼里买金平糖。

      2、如果可以的话,想参观东京帝/国大学和宝冢少女歌剧。

      3、穿洋裙和皮鞋。

      4、剪掉长发。想要更轻松的发型。

      5、不化妆。

      6、顺着坂道往上跑。拼命跑。弄脏脸也不怕。

      7、在剧院里看一场歌舞伎表演。看歌剧表演。看电影。

      8、进第一眼就喜欢的餐厅吃饭。

      9、海外旅行。法国、希腊、英国。

      10、再坐很多次电车。

      11、夏日祭,新年祭,盂兰盆祭,去看很多祭典,不同地方的祭典。

      12、去一趟富士山。

      13、到关西赏红叶。

      14、吃一顿家常菜。

      15、想要一双跑鞋。

      16、在东京到处参观。

      ……

      ——鯉夏在脑中抹去了暂定的最后一条。不可以去找阿津啊;阿津很幸福(“爽朗的笑声”……为什么我却从没见过呢?)、跟家人在一起(或许……那个被珮珂所提及的小伙子还会是恋人、还会是夫君?会吗?……会吗?)、快乐而圆满(像个孩子似的得胜、捞起金鱼——这么多年过去、她不该是个孩子了,可却欢快得那样无所顾虑……是吗?);哪怕仅是远远看到这样的光景,她也觉得自己一定会死在那里。

      鯉夏攥紧自己的领口,却不小心放任哽噎出声。她弯下腰去,直觉得自己的胸臆里堵着团湿润却起燃的棉花,无论怎样干呕都无法撼动它分毫。或许它今后都会同寄/生/虫一样攀附在她的心脏上:纠缠、作乱、蚕/食出一个大洞来、把燃着的水挤进去灼/伤她、教伤口被烫/烂/化/脓,直到这心脏也在火/化/炉里被烧成灰烬为止?

      潮气如瘟/疫一般从门窗缝里钻进来。鯉夏深吸一口气,却觉得自己离溺/死更进一步。

      但就在这当口,门外咚咚而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个小姑娘的声音突地丢给她一截救命的绳索:

      “鯉夏花魁!鯉夏花魁!——老板娘说会讲话本的阿津要和外边的金主老爷一起来啦!”

      “可以请阿津讲火/烧/本能寺⑦吗?”

      “不嘛!讲清姬和安珍和尚的金钟⑧!”

      “可鯉夏花魁早讲过那个了呀!‘把不/忠的男人勒/杀/至/死’……”

      “讨厌,那是蛇带⑨吧?女人的嫉妒才能催出来的吓人妖怪——啊呀!鯉夏花魁?”

      ——那两个孩子大概是在身后喊着“花魁”、“花魁”的,但鯉夏此时已经提着衣摆飞快拉开半腰障子门、一刻不停地朝下飞奔而去了。

      一步两步三步、无心理会眼前掠过的扁平人影脸上那惊讶之情;一步两步三步、时任屋的走廊在飞驰中愈变愈短;一步两步三步、鯉夏恍惚间以为自己正在明天将要踏上的坂道上边奔跑:柔软秋风会拂过脸颊,秋天的花儿——会是哪一种?也许会是早开的荻花吧!——秋天的花儿打着旋儿落在头发上,耳边只能听见风声、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只能听见落花的声响,就那样跑上坂道。

      于是,鯉夏跑下时任屋的楼梯。当她奔到一半时,一把紫罗兰色的洋伞入内而后快速合上、往外甩开伞面攀着的水珠,珮珂的及耳金发鲜明地在潮气中率先破开一道口子、连带着阴霾天压低的气氛也迎来法兰西香风。

      “这雨可真大!”法兰西小姐边感叹边拍去衣袖子上的雨滴。

      名叫苏珊娜·克拉拉的女孩没搭理她。这孩子撑了把色相更深些的紫伞。

      紧接着进来的是一把枣红的素和伞——清亮的女子声音自那下边滔滔扬起:

      “万世极乐教的教主大人据说是个真真正正的大人物呢!人家都说他收留了不少穷苦人、保他们吃穿不愁——如果是真的的话,那真是个慈爱的人呀,我这几天还想着带我家かおり去那教会看一看呢、能受到极乐世界的神祝也是好事!你良平哥也很忧心……我们家的女儿她呀,最近总是生病发烧、吃了药也不见好透。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变太急的缘故,让人担心得要命!带她去拜访代书先生时也是、让人家忧心忡忡地找了懂医的朋友赶紧过来瞧瞧,真是太不好意思……对了,还真是巧得很啊、这时间跟你重逢了!你也知道良平和我都读不进去书、如今女儿的名字还一个汉字都没定下来,就请你帮帮忙想想看怎样才好呀、你可读了不少书不是!”待她收伞后,鯉夏看见了发如蜜柑的年轻女人那精神抖擞的面庞。

      鯉夏认得她:是曾带阿津入行的掮/客(妓/夫)赤間的相好、叫做“阿初”的,人称“倒/卖小町”⑩。可早几年前就听说她已经抽手不干、甚至人都离开了吉原才是呀,怎么会突然回了这里?

      熟悉的嗓音回了阿初一句“阿初姐要是乐意的话、那我得好好想想才行”、又劝她早些回家看看女儿。鯉夏睁大眼睛、樱唇不自觉地微微开了些;己身只觉得鼻头酸涩、眼睛霎时飞红去。

      老板娘此时注意到了自家花魁可算是不检点的行为。大概是觉得面子挂不上了、于是略显得刻薄地责怪了一句:

      “哎呦,鯉夏花魁——你怎么这样就出房门啦?今天有大客来哩!”

      鯉夏目不转睛地盯着最后进门的那两把蛇目伞——耀眼的金色的伞,以及鲜亮的红色的伞,一入眼帘便嚓地点燃了门外呼啸而过的雷雨霾云、仿佛连这常年糜/烂/昏/沉的屋子都亮堂了起来。

      金色的蛇目伞有力地上下掉了个个儿、唰地被单手收起。带了些戏谑意味的磁性嗓音——实在算得上高大体健的美男子(这男人是真有着一张气宇轩昂、极其潇洒的面相的)、开口前还饶有兴致地瞧她几眼——他笑了一声,而后揶揄地说道:

      “你瞧瞧,我说什么来着?华丽的我从不走眼。——你其实是早就心里有数的吧?一直装糊涂?”

      红色的蛇目伞亦是被合上,动作稳妥而利落。这个人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比她鯉夏的音色要来得更深些、更沉着些。阿津微微蹙眉、无奈地回出了句话:

      “……确实也没指望过您看破不说破。”

      鯉夏没心思想他们谈的是什么事,只一寸寸地将阿津的姿影收入眼中:那红色的蛇目伞之下露出的复又是满目红——那身红白交错的箭羽纹小袖。阿津打扮得与东京街头上随处可见的摩登女子没什么两样:刘海如燕尾、脑后盘着西洋编盘发、蝴蝶结收紧发尾、下身蓝紫长袴裙配皮带,比她这身累赘重重的华衣远显得干练独立。唯独让她有点意外的是并没见她如杂志上展示的那样脚蹬单带皮鞋、反倒是一双比寻常木屐之流多连出了两条带子(连这亦是火红)的硬履【11】。确确实实是女子的服饰,以及那妆容——的确该是阿津自己的手笔、她看得出来,毕竟当初教她的就是她鯉夏本人呀!……但阿津明明从不爱用那样艳丽的色调上妆勾睫;时至今日不知为何、她整个人都能以“华丽”一词作比。

      “倒也不是说不好看、甚至我觉得明艳过人……可是,怎么忽然变成了这样的人呢,这副样子总叫人感觉是在引/诱谁、想引起谁的注意似的。阿津应该是更给人沉稳印象的人才是呀?”鯉夏的心在游移。人明明就在眼前,可不知怎的、她却是始终惦念着十一年前的阿津了。假如说十一年前的阿津是白荻花,那如今站在那楼梯之下的女子又该是什么样的……

      ……却是,像极了那场梦中的荒谬光景。花遇上火怎么可能不成灰呢?怎么可能披在身呢?全然不合道理呀!“哪怕说是名叫“彼岸”的火照之花也好、怎可以这样长久地折磨……”鯉夏骤然一震:不知何时起,心里居然为“阿津说不定根本不幸福”这等猜忌而感到宽慰,而这宽慰反过来又捅/了/她/一/刀、鲜/血/淋/漓的刀/尖一定已经狠命穿/透到了身体的另一边,不然怎么会这样难受呢?

      鯉夏被钉在原地,可却不见阿津哪怕多给她几秒钟的注目、转瞬即逝后那目光便离开了;她转而看向老板娘,客套地寒暄了两句身体如何啦、生意如何啦、女郎们卖不卖力啦、听说京极屋的蕨姬花魁总抢生意啦、好像萩本屋的槙于花魁出了问题啦——十一年前还沉默寡言、如身处高岭一般冷淡避人的阿津,如今居然也像寻常的花街生意人一样……跟这个虽然不算心眼太坏、却实在过于斤斤计较的老板娘东扯西扯、闲话家常:

      “我听外边姑娘们说,最近您这儿居然出了抽足的事儿了?”

      老板娘大叹一口气,忙不迭地开始抱怨起前阵子留了日记后失踪的須磨花魁来:

      “别提啦,我都快愁死咯!明明須磨花魁看着像是个温顺的,没想到前几天晚上居然默不作声就跑了、连守着睡在门口的那群丫头都没听到动静,真是活见鬼!——唉,跑了就跑了吧,这破事儿一旦过了夜基本就没找回来的,问题是还把我那五叠半的屋子弄了个天翻地覆、到处是刀/子切出来的痕迹,现如今还得倒贴修补钱,气得我觉都睡不好!……不过咱们这儿最好的姑娘不止这一个、准花魁多得很,你家老爷随便挑就是。”

      “老板娘还是这么爽快。这样,电话里也跟您说好了,我就先把带来的这个小丫头送到里边去、打点打点。这孩子对音乐很有天赋、保准您生意不亏——要不是我们那儿人一下子匀不过来,还真不想让给您呢,别白/瞎了这么个好苗子。”

      “看你这话,惹人生气来着的?我就把这话放这儿了,这姑娘保准我们给调/教得有声有色,可不能给你阿津看扁了!”老板娘说着,抬了那姑娘的脸看了看,“唷,这妆化得真好——就是小脸瘦了些、再圆点能更讨人喜欢呶。”

      那遊廓腔【12】听得人厌烦——失望——鯉夏不想再关注如今已经面目全非的阿津了,转而看向跟阿津打一把伞来这儿的小姑娘。小姑娘一头稻金的短发、单独一根小辫扎在脑后,穿着身橘黄的鳞纹样和服,腰带处绑了个平整的蝴蝶结。看起来是个乖巧孩子,一言不发、低着脑袋(脸挡了个大半,勉强能看见她唇上的桃粉唇红),任由阿津抓着她的肩膀往里边推。

      ——鯉夏看见,那个先前一直任由两个女人扯闲话的俊哥儿老爷伸手抓住阿津的手臂止住她,而后上前两步、弯腰凑在两个女孩子中间悄声说了些什么。不过短短数秒,可那阵亲/密——不,说不上是亲/密,可连带着那黄脑袋的姑娘在内,他们三人身上某种如出一辙的、或许仅仅深浅不一的氛围显得牢不可破;她仅仅这般远望着就能察觉到……在场的其他人,包括她,都没法融入进去。不甘扭成了蛇样的坏东西、又是朝着她的心脏勒/去。“在这样下去,这颗心迟早会坏得不成样啊。”鯉夏道不明这份迟来的委屈,只觉得心里又郁闷了几重天。

      同样噬/咬着她的,或许还有能生出蛇带的嫉妒……

      惹她妒意炎上的那男人满面春风、好死不死地踩着这个点发话来了:“老板娘,你都晾我这么久了、我可连姑娘的头发都没见着啊——”

      老板娘边细声细语堆了些辞藻上去阿谀那家伙,边老练地把人往里边引。而阿津——此时此刻,已经推着那黄脑袋姑娘闪身不见了。

      一直憋着想说话的阿初这时终于找到机会、嬉笑着递了袋点心过去:“老板娘,我也能往里面走走不?好久没回、都有点想念这条花街啦!”

      “出去了才发现还是咱们这儿好吧?又舒服又好走,外边那么乌烟瘴气的,哪里比得上这条遊廓。行啦,进吧进吧,反正今天这个糟/烂天气也把财气都下没了。唉,本来还盼着祭典多招些客来呢……”

      珮珂像是要凑热闹似的,也快活地开了口:“阿初都能进了,我也能进吧?虽然是空着手来的、还请您别介意啦!”

      “我哪敢拦着您?快请进吧!——噢哟,这姑娘是您的……?”

      “是姐姐家的女儿,我带她来旅游的。年纪小是小了些,但看看这遊廓是个什么样也有好处。您这儿不会不准未成年人进吧?”

      “哪有的话!我是想着待会儿给您家小姑娘找些好菓子来,别饿着肚子喽。——对了,鯉夏,怎么还不去换件衣服来?你最后一天待在这儿啦,快来最后帮着挑挑看哪个妹妹最能称心!唉,分明我平常待她们都不错的,非都怕我,还是咱们鯉夏花魁最能哄住她们啦……”

      鯉夏搬出柔柔的笑脸,回了句“这就来”。身后追来的两个随侍小姑娘抓着她衣袖、叽叽喳喳说着“我来帮花魁找漂亮衣服”、“我来给花魁重梳个漂亮发髻”。

      门外豪雨变小了些、化成连绵阴雨,淅淅沥沥倒像是水做的秋蝉,一刻不停地聒噪。这大不大小不小的细密雨鸣顷刻间就要将她淹没,昏暗夜色点着艳红灯笼冒进来,映得那金主老爷的头发不知怎的、色泽好似华丽的钻石。

      这时鯉夏才意识到,阿津看向她的眼睛不再是仅有隐隐瑕光的灰珍珠了。方才那一瞥是灿灿如炬,凛光烁烁的……

      她想,或许那会是白银。

  • 作者有话要说:  词条:
    ①双六:一种双人对战的棋类游戏,起源于江户以前。
    ②桜莱亭:宇髄天元卷·章之二,宇髄与常葉收集情报去的洋风餐厅。
    ③奇谭:在日文中指“不可思议的故事”。
    ④徒花:有花无实,也引申为徒有虚表。
    ⑤此为大正时代流行的歌曲。
    ⑥雷与太鼓:古人不理解为何有雷鸣,所以有雷神击身后的小太鼓造雷声的传说。
    ⑦火/烧/本能寺:1582年,本能寺事变爆发。信长被部下明智光秀袭击,自刃于京都本能寺的火/场中。
    ⑧清姬与安珍:即《道成寺钟》,原见于《京鹿子娘道成寺》,是长呗舞剧中最出名的剧目之一。也是人形净琉璃剧(就是木偶剧)常选用的剧目。一女清姬爱上了去熊野参拜菩萨的僧人安珍,安珍说了句“娶你为妻”的玩笑话,清姬信以为真,千里迢迢追寻安珍而去,一路吃了不少苦,终于追到安珍时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安珍被吓得拔腿就跑。途中,清姬化蛇。一追一逃至道成寺,寺庙里的高僧都无法对付那条蛇,就把安珍藏在了大钟里,无法破开大钟的清姬于是爱愤纠缠地把自己连同钟,钟里的和尚都烧成黑炭。
    ⑨蛇带:传说,心怀嫉妒的女人缠上三圈花带子就会变作绕成七圈的毒蛇。与堕姬的血鬼术倒是有些像。
    ⑩“倒/卖小町”:日本的“小町”与中国的“西施”是同义(绝代美人之意),这里的“倒/卖小町”语境与中国俗话“豆腐西施”是同一个意思,指阿初早年做的是倒/卖生意、且是人人皆知的美人。
    【11】此处实际为鬼杀队特制的武者履。
    【12】遊廓腔:也叫游里语,为了不让客人知道花魁和艺伎们的故乡,而特地编造的一种腔调。久而久之在吉原遊廓中普遍化。
    【13】遣手:“遣手(やりて)”主要的任务是监督遊女。居住在遊女屋的二层的遣手部屋,早起唤醒遊女和制作餐食。一般这种工作的人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遊女,离开吉原生活比较困难,继续在遊女屋奉公。
    【题外话:無限列車篇的OP与ED分别为《明け星(启明星)》与《白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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