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拒绝魔嫁的可行性》白钥

3、乐师

　　“魔王让祖父许诺，若有一日两国间到了免不了开战的那日，希望我们能为他打开米尼亚的城门。”拉罗尔据实以告。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隐瞒也没什么意义。

　　“所以大人才会开城投降……”

　　“魔王答应我们，不会在国内大动干戈，更不会伤害无辜的民众。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王都的守军多年前无法为米尼亚驱逐魔族，今日又如何能面对魔军而不弃械投降？”拉罗尔的眼中有着浓浓的讥讽。

　　娅莉知道这件事，战争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一个月中，魔族长驱直入，几乎没有跟人族发生什么实质上的交手。面对拥有强大魔力的对手，阿伦斯的军队根本无心也无力反抗。

　　她的心下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既觉得拉罗尔与魔族里应外合是对阿伦斯的背叛，又觉得迎敌的将士不战而逃实在太不应该。

　　更重要的是，魔王那么多年前就开始渗透阿伦斯了，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

　　这样一来，她还能顺利逃婚吗？

　　眼见娅莉的神情越来越严肃，拉罗尔放下手中的酒盏，问道：“殿下也认为下官的做法不妥？”

　　娅莉侧头想了想：“既然大人问起，我就实话实说了。”她坐直身躯，平视对方的目光，将心中的想法一口气说了出来。

　　“站在米尼亚的角度，大人这样做的确情有可原，然而却又太过草率了。

　　“我不清楚这些年里，米尼亚和魔族私下里的贸易给双方带来了多大的经济利益，值得赌上阿伦斯的国运。但也能想到，要是魔王没有信守承诺，进了国境后就大开杀戒，那会死去多少人啊。

　　“或许大人并不关心其它城镇会有什么下场，但有没有想过，米尼亚作为边境之城，可是头一个面对魔族的，也意味着极有可能成为第一个遭受战火的城镇。那么大人便会因为自身对魔王的盲目信任，成为整个阿伦斯，甚至包括米尼亚在内的千古罪人。”

　　拉罗尔心神一颤，神情端肃，联想到米尼亚被攻陷的场景，不禁后怕道：“是有这个可能，幸好……”

　　“幸好这次并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除了被迫和亲的她，娅莉苦涩地想，随后顿了顿，将话题带回渴望知道的内容，“只是大人平日里和魔族做交易，难道都不会害怕他们吗？”

　　“害怕？这又从何说起？”拉罗尔承认面对数量庞大的魔族时，也会生出惧怕的情绪，但若只是四五个往来行商的魔族，他根本没放在眼里。

　　娅莉就说道：“传闻魔族不但拥有深不可测的魔力，长得凶猛又可怕，最使人感到害怕的，还是他们会把人族当作食物。”

　　拉罗尔忍不住轻笑。

　　刚才还觉得公主殿下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洞察力，现在又一副听风就是雨的样子，果然还是个孩子。

　　于是纠正道：“这您可说错了，魔族并不会那么做，大概人们出于恐惧才会传出那些不实的谣言。他们和我们一样，也以肉和蔬菜为主食。”

　　娅莉仔细回忆，这次的战争中确实没听说过相关的事发生。

　　“不过……就算有一些喜欢特殊口味的魔族存在也不奇怪哪。”拉罗尔又凉凉加了句。

　　“当真？”娅莉大惊失色。

　　“下官只是开了个小玩笑。”见娅莉当了真，拉罗尔笑过后，便面露正色，“您的担心是完全多余的。就算其他魔族有不良嗜好，魔王也绝不会那样做。”

　　对方斩钉截铁的回答，立刻勾起了娅莉全身心的注意力：“为什么？”

　　“因为是魔王嘛。”拉罗尔一副语焉不详，不愿深谈的语气。

　　娅莉更加不明白了：“魔王和普通的魔族又有什么不同？”

　　“这个……殿下不妨留待日后观察。”

　　“现下不能告诉我吗？”

　　拉罗尔笑而不语。

　　娅莉顿时觉得自己像只钻进猫窝的蠢老鼠一样被耍着玩，不由恼了。

　　她一时忘了礼仪，倏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瞪着拉罗尔：“大人可真狡猾，关键的内容什么都不愿说于我听。既然不方便回答我的问题，那就捡些你能说的告诉我，这总不算逾矩吧。”

　　拉罗尔连忙起身赔礼。

　　“殿下，并非下官不愿多言，实则下官对于魔王之事也知之甚少。”

　　面对娅莉的失礼举止，拉罗尔并不觉得被冒犯，相反他非常理解女孩此刻对未知前景产生的焦虑之情。

　　他甚至想到由于自己的临阵倒戈，在最终促使两国联姻的事上，终究是亏欠了她，难免于心不忍。

　　何况他也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真的对魔王的事一无所知。

　　那就按照她的要求，透露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好了。

　　他想到婚恋中的小姑娘一开始都喜欢打听对方的年龄、长相和家世等条件，遂主动说起：“魔族人一向长寿，魔王继位的时候听说有一百五十多岁，当时下官的祖父也刚好接任领主之位不久。之后，祖父在任六十年，于前两年逝世。这样算起来，魔王的年纪也该有二百余岁……殿下，您还好吗？”

　　娅莉踉跄地跌回座位。

　　她自然知晓魔族长寿，可魔王的年纪还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未来的丈夫，是一个比她父王还要大上许多倍的魔族，这会产生数不清的代沟吧。

　　即使对方容颜不老，她也无法接受一个在年龄上等同于好几个父王的家伙夜夜睡在身侧，甚至只要一想，就觉得可怕。

　　这婚无论如何也不能结！必须有多远逃多远！

　　娅莉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看着面色愈加苍白虚弱的娅莉，拉罗尔完全不明白自己的话哪里吓着了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忧心不已。

　　“殿下、大人，”有仆人上前行礼，快速睃了一眼娅莉后，低头报告，“门口来了位乐师，自称‘银流’，恳请为公主殿下弹奏一曲。”

　　“殿下才刚抵达米尼亚，便有乐师慕名而来，未免也太巧了点。”拉罗尔这么说着，想从娅莉的脸上看出点什么，却一无所获。

　　况且这乐师的称号……

　　拉罗尔轻挑眉梢，询问娅莉：“消失百年的乐师前来献艺，殿下，您意下如何？”

　　娅莉曾听母妃说起过名唤“银流”的乐师。

　　那是百年前流传大陆的神秘人物。

　　传闻她有一头美丽的银色长发，总以轻纱裹面现于人前，弹奏的乐音优美动听，无人能出其右。正当声名鹊起时又突然消失踪影，此后再无人见过。

　　在历史的长河中昙花一现的“银流”，仿佛划过天际的星辰，存活过的痕迹短暂如同晨雾，徒留下如梦似幻的传说。

　　渐渐时间久了，人们竟不知她是否真实存在过，还是仅仅出于当时某些人那美妙的幻想。

　　如今，她却在此时此地出现了。

　　若说对此一点都不好奇那显然是骗人的。多少个年幼的夜晚，每当她吵闹着睡不着觉的时候，母妃总会讲那些传说中的故事给她听。

　　现在这名乐师的到来，似乎带有魔力的琴弦，再一次将她与母妃的回忆连接了起来。

　　娅莉的心中流淌着浓烈的思念：“不瞒大人，我对传说里的‘银流’很感兴趣。”

　　不久，一名风尘仆仆的旅人被引入厅中，只是从身形来看并不像女子。

　　来人身姿挺拔，怀里抱着七弦琴，他的脸大半罩在兜帽里，只露出洁白如玉的下颌。

　　“贵安，公主殿下。”那人褪下兜帽，姿势优雅地行礼。

　　甫一抬头，便把众人惊艳到了。

　　只见他绝色的脸上，眼珠是灰色的，宛如氤氲着一层雾霭，神秘又漂亮。

　　一头引人注目的银色长发，摆脱兜帽的束缚后倾泻而下，在四周摇曳的烛火映衬下，似乎流着光。

　　娅莉忘了呼吸，怔怔看着眼前男子那俊美的容颜，脑海里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

　　她也曾在宫廷里见过一些美貌的青年才俊，看到如此入迷的程度却还是头一次。

　　直到窗外传来隆隆的雷鸣，伴着滂沱的骤雨声，她才缓缓回过神。

　　终于还是下雨了。

　　娅莉本欲收回目光，却见那人也在看她。

　　锐利的视线笔直地朝她射过来，洞察一切的目光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她，竟使得娅莉从心底渗出一股凉意。

　　还未来得及细究心底的异样，对方却已收回视线，换上一抹撩人的微笑，朝她眨眨眼。

　　娅莉的脸上立刻染了绯红。

　　身边长久的沉默更是令她感到怪异，偏首看去，原来拉罗尔仍旧恍惚于那人的美色中，还未回神。

　　娅莉感到既诧异又理解，暗暗庆幸自己并不是在场唯一失态的人。

　　转而又想起在传说中，银流一向是以神秘女子的身份出现，此刻在眼前的却是名男子，不由感到奇怪：“你就是‘银流’？”

　　乐师垂头答话，那一刻大厅里的光线似乎都暗了一些，随后清亮的声音响起：“是也不是，‘银流’乃是世人赐予先辈的称号。”

　　一绺发丝从乐师的耳后滑落到了脸旁，银发雪肤，衬得他的眉眼愈发精致：“如今先辈过世已久，在下与她一脉相承，故而继承了这个名号。而且，在下自认比起先辈来，也更善于使琴。”

　　娅莉点点头。

　　‘银流’早就难觅影踪，世人流传有关于她的事迹也不过三三两两，并不详细，又经过了百年轮转，期间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从这方面来说，这名乐师的说辞倒是无懈可击。

　　“如你所说，‘银流’只是个称号，那又该如何称呼你？”

　　一个清晰的单音节字从乐师的口中飘出：“露。”

　　娅莉继续问：“‘银流’隐没踪迹的原因至今众说纷纭，今天既然有幸遇到了她的后人，我便想问问，突然从众人的视线里消失，可是当时发生了什么变故？”

　　“并没有。先辈她之所以隐退，乃是到了年纪。”

　　乐师的语气平缓无波，却引得娅莉的身子不由前倾。

　　“什么年纪？”

　　“到了结婚生子的年纪。”

　　困扰好几百年的谜题终于解开，答案既令人意外又合乎情理。

　　娅莉不知道自己该露出什么表情，更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个微妙的答案散布出去，好让世人和她一起沉默下。

　　拉罗尔此刻也收回了心神。

　　他直直望向美貌乐师，脸上神情莫测：“‘银流’一向行踪成谜，世人难见，之前也不曾听说有过传承，”他顿了下，仔细斟酌后开口，“先不论你是否真为她的后人，为了见公主殿下，你不惜借用了她的名号，想必不仅仅是来献艺那么简单吧？”

　　乐师抬起头，眼神真挚，脸上的笑容清澈又纯净。

　　“大人多虑了，在下并无恶意。只是今日凑巧路过此地，听闻前往魔域和亲的公主正在领主府中休憩，便想略尽绵力，以示敬意，”他转头看向娅莉，丝毫不掩饰眼中的浓厚兴趣，“除此之外，若说还有些什么别的意图，便是想瞧瞧与魔王联姻的公主长什么样。”

　　对方直白的言语，让娅莉的两颊再次红了起来。

　　她慌忙端起酒盏假装抿酒，掩饰自己的表情：“既然已经见过我了，作为回报，是否也该向我们展示一下你的琴艺？好让我们这些后人，也有机会聆听传承自百年前的天籁。”

　　乐师颇为自信地欠身回答：“在下必不负您所望。”

　　“还请稍等……”

　　拉罗尔瞬间变了脸色，想要出言阻止，却晚了一步。

　　名唤露的乐师，早已调整好站姿，缓缓拔弄起了怀中的乐器。

　　一时之间，大厅里流淌着高低起伏的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