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拒绝魔嫁的可行性》白钥

2、领主

　　经过连日的车马颠簸，护送公主和亲的队伍抵达了阿伦斯的边境之城，米尼亚。

　　米尼亚领主的官邸，比娅莉想象的更为糟糕。说是官邸，也不过是栋普普通通的带有围墙的两层楼建筑，外观上毫无气势可言。

　　若不是在大门两边缀有领主府的标记，娅莉一定认不出。

　　这么简陋的领主府，大概还比不上王都城民的居所中最普通的房子。

　　娅莉站在二楼唯一的阳台前遥望远方，端丽的脸上神态凝重，凌乱的思绪随着夏末的熏风一起飘散。

　　她的眼神掠过山坡下的领地，穿过国境之外那片广袤葱郁的树林，即使看不清更远处的那片土地，她也知道森林的另一端便是魔族群居的地盘之一，魔域萨尔瓦。

　　萨尔瓦与阿伦斯曾有过一段短暂的蜜月期。

　　当时两国保持在一种微妙的和平中，彼此的关系虽说不上友好，倒也相安无事。

　　尤其是萨尔瓦对阿伦斯边境的骚扰，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日里竟完全杜绝。

　　这让阿伦斯的君臣仿佛嗅到了冬日里的第一缕暖风，不由产生两国间的春天即将到来的错觉。

　　然而，错觉就是错觉。

　　正当他们在精神上开始松懈的时候，萨尔瓦于一个月前对阿伦斯发动了奇袭。

　　仍沉溺在美好的前景中不愿醒来的人们，等回过神来时竟发现阿伦斯输得一败涂地。

　　这场战争撕开了两国间最后的一丝假象。彼时的人们才看清，魔族脸上短暂露出的不是和善的微笑，而是狡黠的轻蔑。

　　似乎要下雨了。

　　娅莉感到一阵闷热。

　　天边压了沉沉一片乌云，光是看着便使人喘不过气。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来人是领主府邸的仆人，恭敬地请她下楼用餐。

　　娅莉压下心底的浮思，进了屋内，立刻就有侍女上前服侍。

　　她们为她褪下风尘仆仆的新娘礼裙，另从箱笼里拿出了做工同样精美的衣裙，正要给她换上，却被娅莉出声阻止了。

　　“换上行动轻便的衣服吧。”娅莉侧过脸，以便让身旁的侍女能更好地看到，“首饰只用这个就够了。”坠在她双耳上的新月形耳饰轻轻晃动，那是她母妃留下的遗物。

　　侍女们停下手中的动作，面面相觑：“殿下，这不符合规矩。”

　　“规矩？正是为了合乎规矩，我才这么做。难道你们没留意到整个领主府的人都穿戴简朴？既然我们来到了米尼亚，不如客随主便，遵守当地的规矩。”

　　娅莉随意扯着理由。

　　由于之前在宫里，没人在意她的着装，因此便自由惯了，怎么舒适怎么穿。如今再要她换上华丽的服饰，本身不适应不说，还容易碍手碍脚。

　　正好刚才俯瞰山坡时，娅莉发现这里的房屋设计大多简单，和领主府一样，最高不过两层，基本没有庭院，围墙上连一些简单的装饰物都没有。

　　这与娅莉从小生长的环境相差甚远。

　　阿伦斯的王都一直以来都被称作艺术的花园，构思精湛、美轮美奂的建筑随处可见。

　　繁复优美的镂花窗台，悠长曲折的空中回廊，雕满飞禽走兽的拱门，高耸入云的尖顶……似乎王都里的每个人都是能工巧匠，即使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也会摆放几盆鲜花作点缀。

　　相比极端奢华的王都，位于国境边界的米尼亚实在是个再淳朴不过的小城镇。

　　娅莉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侍女，最后做了一番总结：“这里的领主大人，想必也是一位作风质朴的人。”

　　正在替娅莉梳头的侍女停下手中的动作，犹豫后开口：“殿下，关于米尼亚的领主，有一些不好的传言……”

　　娅莉边蹙眉听着侍女的讲述，边换上一条样式简单的米色长裙。原本盘在头顶的黑色长发也被放下来，柔顺地垂在身后，亮银色的耳饰在发间时隐时现。

　　待得一切穿戴妥当后，已是过了小半刻。

　　领主府并不宽广，从房里出来下了楼就是进门的大厅，现在被布置成了宴席厅。

　　米尼亚的领主正站在楼梯旁等候。

　　他比娅莉以为的要年轻，年龄大约在二十四、五岁上下，穿着一袭深蓝色的官服，五官端正的脸上此刻正挂着微笑。

　　“公主殿下，欢迎莅临下官的府邸，鄙舍简陋，还望殿下笑纳。”他向娅莉弯身行礼。

　　“你好，拉罗尔大人。”娅莉颔首浅笑，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合，她有点紧张。

　　或许看出了她的不自在，拉罗尔轻叹道：“殿下与下官想的不太一样。”

　　娅莉歪了歪头，露出困惑的表情。

　　“三年前，下官曾有幸在王都目睹过第一公主夏莲殿下的风姿，当时的她穿戴华贵，姿容艳丽，耀眼得使旁人的眼中再也装不下其他。此后下官便以为王都的公主们都像她那样，明珠朝霞般的光彩夺目，举止优雅却高不可攀。”

　　这是在指责她没有盛装出席吗？娅莉抿了抿唇，不急不缓开口：

　　“看来我要使大人失望了。比起我来，夏莲姐姐的确万众瞩目。”

　　“恰恰相反，殿下的平易近人更令下官欣赏。”

　　“大人过奖了。”

　　这人可真会说话啊，娅莉暗暗想到。

　　若是今晚她好好打扮了一番，想必这位总督大人就会说她“如明珠朝霞”般美丽吧。

　　不过和宫廷里那些虚情假意的语言比起来，他的夸赞显得自然且有新意多了。

　　这么一打岔，她倒忘了先前的紧张。

　　待双方落座，拉罗尔抬手向随伺的仆人示意，后者行礼退下。

　　“下官为殿下安排了一些歌舞，希望您能喜欢。”

　　不多时，大厅中响起了优美的弦乐，舞者从四处鱼贯而入，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侍者们一个挨着一个，端来了热气腾腾的晚餐。既有抹上蜂蜜的金灿灿的烤肉，又有色泽鲜艳的各类蔬果，还有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浓汤以及令人食指大动的肥美河鲜。

　　晚宴出乎意料的丰盛，就连歌舞表演也是精妙绝伦，想必拉罗尔很是费了一番心思。

　　娅莉不动声色打量着身边的年轻领主，虽然拉罗尔对自身保持着相当程度的节俭，却也并不是个完全不知变通的人。

　　拉罗尔亲自奉上一盏美酒：“殿下，这是融合了太阳花和艾利草的汁液所酿的酒，请您品尝。”

　　娅莉刚接过就闻到馥郁的花香，待浅尝后，先是股淡淡的甘甜溢满口腔，随后清凉的液体带着些许微涩的口感涌入喉中，还未回过味来，徒留醇香萦绕在口齿间。

　　“这是什么酒？很独特的口味。太阳花和艾利草也是闻所未闻，似乎不是阿伦斯的产物？”娅莉从未喝过酒，但如此美味的酒就算不曾品尝也该听过才是。

　　拉罗尔给她添了酒，娓娓道来。

　　“太阳花和艾利草都产自萨尔瓦，这酒即使在魔族也不多见，更别说阿伦斯境内了，您从未听闻再正常不过。

　　“下官所在的米尼亚与萨尔瓦只隔了一片森林，即使早年间争端频发，也少不得有趋利的商人往来两地买卖货物，赚取其中的差价。

　　“下官的祖父嗜酒如命，但更擅酿酒，便从商人手中购入魔族的产物，酿制了不同口味的酒，这酒便是其中之一。本是出于兴趣，每次所酿也不过几壶，加上原料来自魔域，害怕被人知晓后暗中告发，便只在家里喝着玩罢了。”

　　娅莉瞬间来了精神。

　　拉罗尔一家原来从祖上起便和魔族有所渊源。虽不知彼此的接触有多深，却比什么都不了解的自己要懂上许多。

　　若是能从这位领主的嘴里打探到一些魔族的消息就好了，这有利于自己的逃婚计划。

　　只是要如何巧妙的开口，才能既向对方打听情报而又不被怀疑？

　　拉罗尔敏锐地注意到了娅莉的欲言又止。

　　“下官虽不敢保证一定能为殿下排忧解难，但当一个倾听者还是可以做到的，殿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娅莉试探着开口，脸上的神情带了份小心翼翼：“大人对魔族可有所了解？若是知道些什么，还希望能多多介绍些相关的事，好让我在抵达萨尔瓦前，心里有所准备。”

　　拉罗尔对她的提问并不感到意外。

　　他甚至认为自己早已看穿了对面女孩故作镇定的神情下所掩藏的那份忧虑。

　　一旦褪去公主那层华丽的光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女孩而已。出于政治目的离乡背井嫁入异族他乡，会感到不安再正常不过了。

　　“说起这个，不知殿下一路上是否有听过下官的名字？”

　　娅莉神情复杂地点点头。

　　她想起先前侍女告诉她的话。

　　“不战而降的拉罗尔”，他的大名早已传遍整个阿伦斯，也只有深宫中消息闭塞的她不知道了。

　　一个月前，萨尔瓦突然向阿伦斯宣战，正当举国上下一片哗然，茫然不知所措时，魔族早已集结了大批军马逼近了国境。

　　作为国境的第一道关卡，米尼亚既没有出兵抵抗也没有誓死固守，身为领主的拉罗尔一见到城下来势汹汹的魔族大军，即刻下令全城投降，亲自打开城门迎接魔王，甚至还为魔族提供了物资后援。

　　最终以两国间的联姻为结果，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才落下帷幕。

　　战后国王并没有撤换拉罗尔领主的地位，甚至没有追究他丝毫责任，大家猜测定与魔族暗中对他的维护脱不了关系。

　　娅莉仔细端详眼前年轻的领主，传闻中的人物此刻就坐在自己面前悠然地喝着美酒，神情坦荡。对她既没有伏低做小，也没有阿谀奉承，因此她并不认为对方会是那种临阵脱逃的胆小鬼。

　　拉罗尔自嘲地笑道：“恐怕在传言中，下官并没有什么好名声吧？”

　　“大人为什么要这样做，能告诉我理由吗？”

　　“当然，殿下。”在烛台跳跃的火光中，拉罗尔缓缓开口：“自古以来，米尼亚的物资便不算丰富，又处于国境争端之地，总有魔族前来骚扰。

　　“王都也曾派遣军队驻守过一阵子，然而魔族异于常人的力量让人闻风丧胆，军队里的脱逃者越来越多，直到再没有人愿意前来。

　　“由于只是边境的小规模冲突，从不曾深入到内陆，王都也不愿把事态扩大，引起两国间的战争。又加上国库资金紧缺，渐渐无法支持长期派兵支援的费用，便采取漠视的态度，彻底放任不管。

　　“就在米尼亚的城民水深火热之时，恰逢萨尔瓦政权交替，新任的魔王拉尔斯派了使者面见当时的领主，也即是下官的祖父。魔王对过去的侵扰深表歉意的同时，给予了丰厚的补偿，另外又私底下开通了两地间的商贸，给米尼亚的经济注入了新生。”

　　“魔王会那么好心？”在娅莉的常识中，魔族都是野蛮凶残的代名词，从来没听说过他们会主动帮助人族。

　　拉罗尔看了她一眼，说：“自然是有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