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何处是》浅斟慢酌

4、集贤院的囚徒（二）

　　这天，风行正挖空心思地自创五禽戏，小门忽然打开了，风行连忙凑过去想和送饭的说两句话，顺便呼吸几口新鲜空气，不料出现在门外的并不是送饭的兵丁，而是久未露面的赵都尉。
　　“赵将军，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否？”风行热切地打着招呼，心想大概禁闭要结束了。
　　赵都尉豪爽地笑着说：“无恙，无恙，风行姑娘在这里还住得惯吗？”
　　“实在是不习惯呢，能否麻烦将军替小女子换个地方住？”风行是宁可住在真正的监牢也不愿再住这间屋子了，哪怕是又脏又臭、鼠辈横行，只要地方大些，只要别这么黑，别这么静。
　　“行啊，姑娘不愿住这里的话，就搬到我哪里吧。赵某对姑娘可是渴慕得紧哪。”
　　风行的脸色变了几变，终于勃然大怒道：“你做梦吧！我宁可和老鼠同住，与豺狼为伍，也不会向你屈服的！你这只精虫上脑的公猪！”其实风行之怒，并不仅仅因为失望和恼恨，还有一半的原因来自于羞愧，因为刚刚她居然真的想答应赵某人的要求。
　　最后一句赵都尉没有听懂是什么意思，但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不过他并不恼，只是闲闲地说：“既然不愿和我住，那你就继续呆在这吧。”毫不在意地一笑，关上了小门，然后对着门板自语道：“看你还能再熬几天！”
　　阳光瞬间被切断，风行的眼睛里浮出留恋的神色，但是不过片刻便被狂躁取代，她克制住用脑袋撞墙的冲动，一拳又一拳缓慢而用力地打着门板，拳面很快被鲜血浸染，彻骨的疼痛终于慢慢平息了心中的狂躁。风行背着手在囚室中踱步，大声地背诵起《逍遥游》，一边背一边流泪。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风行眼泪汹涌。
　　……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故曰：至人无已，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风行，你也可以忘却自我的，一定行。
　　……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夫天籁者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也，其谁邪？
　　背完了《逍遥游》风行再背《齐物论》。
　　……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
　　风行，自然界的一缕风，自已的身体，都能自成一个世界，只要静心感知，就能从中发现无穷无尽的变化，你并不孤独，根本不需要向任何人屈服。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
　　睡一觉吧，像庄周一样化身为胡蝶，化身为一缕风，逍逍遥遥游于天地间。

　　卫奴回来了。
　　砚颖和赵都尉听说后立刻赶去见他，寒暄过后，赵都尉迫不及待地问起外面的情况。
　　卫奴道：“万事皆备，只欠东风了。”
　　赵都尉兴奋地说：“呵呵，太好了。”
　　砚颖问：“秦国答应出兵了吗？”
　　“答应是答应了，只是秦国实在是太贪婪了，除了主上原来答应的建、襄、西平三州外，秦王还要再加一个凉州。”
　　“摆明了是冲着武胜谷来的。”砚颖道，“郡王答应了吗？”
　　“郡王当然不会那么轻易就答应，不过我看最终还是会给她的。”卫奴的心情相当不爽，这里是他的地盘，无论如何他是决不愿拱手让人的。
　　赵都尉不在乎地说：“这么贫瘠的地方，给就给吧。至于武胜谷嘛，等主上得了江山，区区一坐矿山又算得了什么？”
　　卫奴鄙夷地瞥他一眼，心说真是个头脑简单的武夫，光想着升官发财了，就不想想万一失败怎么办。
　　砚颖当然明白卫奴的想法，便说起了另外的事情，“总管，前些时赵都尉抓到了一个秦国密探，您看该怎么处置？”
　　“秦国的暗探？怎么回事？”卫奴皱眉问。
　　“一个二十许的女子，衣饰精美，言行有致，做男子打扮，经赵都尉审问，已自承身份。”砚颖陈述道。
　　“动作倒快，看来秦国蓄谋已久，志在必得啊。”卫奴自语，目注砚颖道：“确是秦国密探吗？”
　　赵都尉肯定地说：“错不了，那女子一看就是个汉女，刘汉三国中除了秦国又有谁会打这地方的主意？”
　　这倒也是。但卫奴还是问：“难道不能是大王派来的吗？”
　　砚颖考虑着这种可能性，凝思一会儿说：“以属下看不太可能。”
　　“何以见得？”
　　“此女不仅意志坚如磐石，学识也非同一般，其言行态度从容得体，颇有大家公子之风范，以此观之，此女便是在刘汉恐怕也是地位不低的，这样的人只怕很难收买——总管应该知道，那些汉女对唐人总是怀着偏见的，很少有人愿意接受唐人的招揽，更何况是一个地位不低的汉女呢？要开出能够令她动心的条件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大王只怕不会下这个本钱。”
　　卫奴同意，“不错，何况他即便是起了疑心，只怕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的。”——那当然，面对乱臣贼子，没有哪个君王能保持“明君”风范的，一个“莫需有”就可以定罪了，谁会费这么大劲收集证据呢。
　　“不过你们怎么知道她一定是汉女呢？唐女被训练成细作的也不是没有，我看我还是亲自去会一会这个女人，确定一下她的身份为好。”卫奴并不是不相信两人的判断，赵连就算了，但砚颖的精明他是深知的，不然也不会在离开的时候以谷中事种务相托，他这么说不过是表明自己见识比他二人高罢了。
　　三人起身往集贤院，赵都尉嘟囔道：“那种男人婆一看就知道是汉女。”
　　卫奴不理他，问砚颖道：“关了多长时间了？”
　　“到今天已经是十一天了。”
　　“这么久？人怎么样了？”卫奴的印象中，好像还没有人能坚持这么长时间不出事的。
　　“守卫虽然不和她交谈，但每天送饭的时候都会观察她的言行，十天来常闻诵书之声，并未发现疯癫失常之处，昨日让赵都尉试探她，竟是仍然不肯屈服。”
　　“不过依我看也快了，昨天我听到她捶门，若不是包了铁板，估计就要被她捶坏了，照那个力气，她的手肯定打烂了，”赵连笑了笑接着说：“我也听到她诵书了，声里带着哭音。”
　　“诵的什么书？”卫奴感兴趣地问。
　　“不知道，就听见鱼啊，昆啊，又是几千里地什么的。”
　　“是《逍遥游》，”卫奴很得意，“看来此女的确不凡。”
　　赵都尉奉承道：“总管真是学识广博，什么都知道。”
　　“学识渊博”正是卫奴最引以为傲的事，赵都尉这一记马屁拍得可谓正搔到痒处，卫奴看赵都尉立刻顺眼了很多。心情高兴时，自是不妨顺便收买一下人心，“赵都尉尽忠职守，有勇有谋，才能把武胜谷守得铁桶一般，不给贼人以可乘之机——某会为你请功的。”
　　“谢总管栽培。”赵都尉抱拳为礼道，被卫奴夸赞“有勇有谋”，赵连心里也很高兴。
　　“砚颖，某离谷期间辛苦你了。”卫奴也没忘了慰勉一下自己的心腹。
　　砚颖作感激状，“能为总管分忧是属下的荣幸，只怕属下能力不足，有负总管重托。”
　　谈笑间进了集贤院，三人在囚室外站定，听听里面并无动静，示意守卫开门。
　　夏日的阳光流进囚室，瞬间赶走了黑暗，污浊的空气涌出，把门外之人顶得连退了两步。眼睛适应了光差之后，卫奴等人看到一个纤细的身体蜷在石床上，一动不动。
　　风行在光线的刺激下醒来，她动作迟缓地坐起，迷蒙的双眼看到门外的人后并没有表现出激动之色——她再也不敢轻易地抱有希望了。
　　风行行动迟缓目光呆滞的样子，是让砚颖和赵连稍稍地担了点心的，毕竟他们都是小人物，万一因为此事惹恼了秦王，使结盟之事受到丁点影响，卫奴是可以推卸责任的，但他两人就只怕免不了要成为别人的出气桶了。
　　砚颖知道卫奴肯定是不会进入囚室的，而这位密探小姐似乎也需要放放风了，于是说道：“风行姑娘，出来见见卫总管。”
　　风行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过仪容，才缓步走到外面。
　　卫奴仔细地审视着风行：步态从容，神情冷漠，的确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样子；衣衫皱而灰，头发脏而微乱，本当狼狈不堪，可是配和她的从容冷漠，竟仍然给人一种翩翩公子的印象，看来受过仪礼训练和熏陶；衣料为暗花竹枝绫，这种名贵的衣料只有那些既贵且富的人才能得到，看起来此人不是大家子弟便是深受王室爱重之人。如此看来，砚颖的判断应该不错，此人真的是秦宫密探。
　　卫奴又亲自盘问了一遍，风行的话非常简洁，有些话甚至干脆不予作答，卫奴虽然不满她的态度，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便指示继续关着她，但每天上午可以在院子里逛上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