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禅》不若君

2、第2章

　　一滴蜡油滚落到烛台上。
　　玄悲从怀里掏出一页经书轻轻放在玄苦面前。
　　他的眼睛看不见，只能听玄苦说：“慢点、再慢点、轻点放。”

　　玄悲阖目，耐着性子，苍老似虬枝的手骨节根根突出，扶着经书的边沿，小心放下。
　　玄苦看了又看，这才说：“真快、真快呀。”

　　他又问一边的玄德，“怎么样？他还习惯么？”

　　玄苦的耳朵听不见，玄德就用手指在他的手心比划说：“老样子，一直想着还俗下山。”

　　“哈哈。”玄苦笑出声。
　　“哈哈哈。”玄悲跟着笑。

　　“想下山，怕是难咯。”玄苦得意，恶趣味般看向封闭的窗：“山里有吃人的虎、有害人的妖，想下山呀，得让它们饱腹才行。”

　　烛火昏黄照在他脸上，脸皮上的褶皱如木屑似烂泥，说句话都要抖一抖。

　　他指着经书说：“玄德啊，带给他吧，快去带给他吧。”

　　玄德点点头，将经书捧入怀中，转身推开禅香的门。

　　大雪趁势撞进来，冷风吹灭了烛火，然后缓缓化作了水。
　　玄苦手指蘸了一点放入口中，嗫嚅几下说：“真甜。”

　　玄悲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

　　玄德低头看到不远处逐渐被大雪覆盖的脚印。
　　约莫是七八岁小孩的鞋印。

　　他一路踩着鞋印，缓慢地走。
　　视线尽头，有一个小孩坐在台阶下，一点也不怕冷。

　　小孩看到来人，仰起脑袋，眼巴巴望着他。
　　“玄德师傅！”

　　小孩眼睛很亮，黑黝黝的瞳仁放着光。
　　他喊出声的那瞬间，就连飞雪也避开了他张口的方向。

　　玄德几步走了好久，到台阶下，抱起他，略带苛责的眼神似乎在说：为什么不进屋避雪？

　　小孩“咯咯咯”地笑，天真的语气：“玄德师傅你走得慢，我要等你呀！”

　　玄德摇摇头，领着他进屋。
　　大师兄清远随后送来了素斋。

　　寺里一共七口人，所有人的斋饭都是他来负责的。
　　他的手艺在一年又一年的磨炼下越发美味。

　　其实到了他们如今的境界，是不用进饭食的。
　　但他们依旧像普通人，每日不断吃斋念佛。

　　玄德吃的极慢，就和他走路的速度一样。
　　他吃的也很专注，是充耳不闻外界的。

　　清远就找小师弟说话：“清缘，你是不是又去偷听三位师叔讲话了？”

　　清缘听完摇头：“我没有！”

　　“出家人不打诳语。”清远明明是张极其俊俏的脸，偏偏总是摆出一副老成的样子，“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清缘摸自己头顶茂盛的发，露出一口白牙：“我可不是出家人，我将来是要下山的。”

　　清远拿他没办法，整座寺里只有清缘可以拿自己的头发说事。

　　他自从能完整的说出第一句话时，成日里念叨的都是：“我有头发，比你们的多！”

　　这世上最不礼貌的是和僧人比头发。
　　清缘却以此为荣。

　　不过清远也不是光吃素的，他放下托盘，面容带笑拿出杀手锏，“你今日的经文背诵了吗？玄苦师叔晚上可是要来抽查的。”

　　清缘瞬间苦了一张脸，只说：“呜呼哀哉。”

　　清远皱眉侧目，“这话又是你三师兄教你的？”

　　清缘捂嘴，眼珠子转了一圈，见大师兄的脸越来越臭，特识趣的卖队友，“是是是！就是三师兄教我的！”

　　清远默然半晌，说：“下山了也不给我省心。”

　　清缘心下一直好奇三师兄下山去了哪，但是没有人愿意告诉他。
　　他苦恼捂着脑袋蹲坐回去，盯着玄德一点点把最后一根素面吃完。

　　清远将碗筷放回托盘瞄了一眼清缘离去。

　　玄德吃完面就一直坐着，呆板不动。
　　最后，在清缘疑惑的目光下，他指尖好似凝了金粉，在桌上缓缓写了个名字。

　　清缘默默看着这三个烫金大字：
　　洛知行。

　　玄德写完就像是抽空了浑身的力气，身影肉眼可见的佝偻下去。

　　清缘看了字片刻，抬头喊道：“玄德师傅！”

　　玄德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精气神重新提了起来，从怀里原封不动捧出一页经书放到清缘手上。

　　这一刻，玄德浑身颤抖，目光里情绪之复杂是清缘无法读懂的。

　　入了夜，玄苦师傅罕见至极、破天荒地没有来检查他的功课。
　　他睡得比以往任何日子都香甜。

　　内室灯火通明，等四下浓稠的夜转变为清朗白日。
　　清缘一觉醒来摸了摸自己的头。

　　他动作一顿，起跳翻身到床下。
　　鞋子奔跑间散开角落，他趴在外院的水缸上左右照了照自己的脸。

　　头顶原本黑密的头发此时一览无余，他僵硬且不可置信地倒退几步，捂着胸口，颤颤巍巍跌坐下来。
　　“我头发呢？”